每到3月，大學校園裡的畢業生在忙於找工作、準備升學的同時，也在為另一件事發愁，那就是如何用一篇像樣的論文為自己的大學生涯作結。遺憾的是，這本該成為考量大學生自身功力的論文寫作，卻不小心催生出一個龐大的論文代寫市場。
在淘寶上搜索「論文」，可以找到17萬多個「寶貝」，3100餘家相關店鋪。這些淘寶店的商品海報上，顏色鮮明地用大字寫著「中國知網論文檢測」「論文查重修改」「金牌寫手」……
近日，中國高校傳媒聯盟隨機抽取了318名大學生，針對論文代寫現象進行調查，其中31.13%的大學生表示考慮過找人代寫論文，73.9%的大學生身邊出現過論文代寫現象。而在「為何找人代寫論文」的答案中，工作壓力大、考研出國忙、偷懶和拖延症等都是理由。
無人監管催生「霸道」網店
在一家名為 「苦寒工作室」的網店裡，商品介紹頁最上面用紅色大字標註著：此商品為服務性質，不支持7天無理由退貨。
這家累計成交量600次以上、客戶零差評的淘寶店客服向筆者開價：「本科論文千字80元，碩士論文千字90元。」並承諾會「一直負責到您的論文通過」。
該店還經營論文答辯PPT製作業務，一張10元，最多可製作10張。顧客有其他需求可以直接與代寫的寫手交流。
「這樣的網店，你看他們好評率很高，有的甚至全都是好評，實際上是因為顧客付了錢、給了好評才給你論文，淘寶不管這些店，拿了爛論文都沒辦法『維權』。」張安(化名)的同學就曾在網店被騙，而張安選擇了自己搜索出的論文代寫網站，卻也同樣拿到了一篇「文字垃圾」，「談好5000元，我付了3000元定金拿到一篇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後就被他們拉黑了。」這之後張安在豬八戒網上找到了某知名大學碩士「mx2356」，才「解決了論文問題」。
mx2356在豬八戒網上已經接過類似的單子200餘件，成交金額超過16萬元。她一直採取免收定金的交易方式，買家審核滿意後再付款，生意一直做得「很順利」。「論文代寫網站絕大部分沒有任何資質和備案，任何人花幾百元就可以建一個網站來欺騙消費者。淘寶看似有保障，但往往要求買家付款後才給論文，這些網店往往是刷過鑽或購買他人高信譽店鋪轉行做代寫論文的，這樣的店鋪質量如何可想而知。」
「現在代寫市場基本上是一個灰色地帶，沒有人監管，頂多是對相應的買家作出制裁，代寫方基本沒人動，也沒人動得了。」陸生(化名)在學生時他便從事論文代寫來賺取生活費，回憶裡每年的3～6月是最忙的日子。「市場需求旺盛，基本沒有淘汰機制，許多不太會寫的人也進來分一杯羹，很多人渾水摸魚，騙了錢就跑，這樣的事情每年都有不少。」
市場需求大，代寫生意火
王妍(化名)從大一開始做論文代寫，至今已近一年，每月所得能保證她在一個四線城市上學的生活費用。
「我上網搜大學生兼職，除了給淘寶刷信譽，就是做代寫了。」王妍聯繫招聘人，對方給了她一段文字要求她進行轉化，換一些詞、顛倒語句順序，論文查重時能夠蒙蔽審查機器即可。
「如果是自己了解的領域的論文，我會思考一下怎麼寫，加入自己的觀點。」但是有時候王妍會接到一些離她所學專業很遠的論文，「比如我就寫過關於鋼筋水泥的論文」。寫多了以後，自己便形成了一個套路，大多數時候都不用太動腦子。「直接從知網上尋找相似主題的論文，採用它的架構，填充其它論文的內容，調換語序，這樣在知網查重時就不會被發現。」王妍寫的論文通過率很高，很少有被導師退回的情況。如果買家有其他要求，會由上家向她轉述。
「上家應該是不願意讓我知道他們在哪裡宣傳、還有其他什麼寫手之類的。」王妍沒有和其他寫手聯繫過，只知道一個單子如果自己拒絕的話，會有其他人來接。
在中國寫手網上能找到大量招代寫寫手的帖子，開出如「寫手應保持QQ隨時在線方便派稿」等要求。筆者嘗試按照帖子內容進行聯繫，很快有了回音。對方表示：「只要你能寫，我們這邊機會多的是，稿量很大。」考核方式是讓筆者寫一篇3500字的論文——《微博口碑營銷方式研究》，聯繫人同時還發了一份大綱和論文要求，告訴筆者按照大綱逐點添加內容，並用谷歌做出英文翻譯版本一併交給他。
聯繫人還發給筆者一份《寫手稿費支付方式》，其中提到為了防止寫手拒絕論文的後續修改事宜，在交稿後第10天支付一半稿酬，論文通過後支付另一半。裡面也提到若不能按時交稿，或後期修改不力的扣錢措施，等等。如果買家要求退款，則由寫手承擔所有責任。「當然，我們客服會儘量避免這種事情發生」。
不滿足於僅僅做寫手，大三學生周二(化名)選擇做獲利更多的校園論文代寫代理。
「一開始同學介紹我給師姐當下線寫手，我和上家商量，能不能我給她做代理，我利用自己學中文、身邊會寫的人多的優勢，發展一些寫手，她同意了。」
周二舉例說，她的「上家」按千字30元給她付費，她就給她的「下線」寫手15元，而「上家」接稿的價格可能是50元，甚至更高。這樣一層一層扣下來，一篇客戶出價千字100元的稿子，寫手本人只能拿到20元左右。
大二下學期是論文代寫旺季，周二每個月經手的稿費都接近兩萬元。扣除寫手的稿費，她淨賺5000元以上，而她只是最低級的代理，「旺季時，我的上家每月能夠淨賺1.5萬元以上」。
「我接的一般是質量要求不太高的論文，主要靠數量來掙錢。」周二曾接過一個香港某大學的碩士論文，導師要求很高，被多次用英文批改後退回，原來的寫手不幹了，她接手後做了許多次修改才通過，「打那以後再也不接碩士論文這種質量要求高的活兒了。」
海外留學生轉道國內找寫手
「做了這份兼職後，幾乎每天我都在凌晨兩點以後才能睡覺，每天坐在電腦前瀏覽、搜索、寫作的時間超過8小時。」開始代寫留學生論文後，卡卡(化名)幾乎不去上課，時間都用在「工作」上。
卡卡偶然看到一個給英國和澳大利亞留學生寫論文的機構在招人，便去應聘：「要求很高，經過兩輪測試、三周培訓後才能開始工作。而且強度非常大。」
學生用一個月甚至一個學期完成的論文，該機構要求卡卡3天內完成。接觸到的中國留學生大多學的是商科，卡卡不可避免地要面對旅遊管理、人力資源管理、市場營銷等她從未接觸過的學科論文，其中一半以上都是碩士論文。
「以前自己寫商務英語論文的時候，4000字就快要了我的命，還花了兩個星期，而這份兼職開始後，每三天就要完成2000～3500字的論文。」卡卡實在堅持不下來，某日半夜給負責人留言說壓力太大。第二天她正擔心自己會被炒掉的時候，負責人打電話告訴她可以減去一個任務，讓她休息一下。
除了要寫的論文是從未接觸過的學科外，非母語寫作也是非常大的一個挑戰。「如果沒有機構的培訓和肯定，我是不敢下決心做這個的。」卡卡說自己在寫論文的過程中學到了許多，比如企業可持續發展要素、知名企業的歷史以及新技術對市場的影響等，都是在「工作」中獲得的財富。「我在英國讀書的姐姐說，1000字的論文收費可以達到1000元，而我現在只能拿到100元，但我仍然很感謝給我這個工作機會的機構。」卡卡工作一個月有餘，共寫了2.7萬字，酬勞2700元。
論文代寫的誘因並不單一
雖然是「既得利益者」，陸生仍然對當前的學術環境持批判態度。「如果知網論文檢測不對外出售，同時加強高校的監管，論文代寫就會收斂許多。」
針對論文代寫等作弊行為，學校有專門的「查重」系統，但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學位評定委員會成員羅自文表示：「現有的查重系統不能完全規避論文抄襲現象，更不用說難度更大一點的論文代寫行為了。」羅自文說：「國家的智慧財產權保護法也只是保護表現形式，並不保護思想，這也給學校的規章制度建設造成了一定難度。」
除此之外，羅自文也提到，現有的本科生畢業論文答辯制度對論文代寫也能起到預防作用。「找人代寫的論文自己不一定熟悉，在答辯過程中很容易露出馬腳。」他說，「如果老師發現你的論文寫得很漂亮，但是幾個簡單的問題就能把你考倒，那這個論文的『出廠』過程是很讓人生疑的。」
論文代寫雖未上升至法律層面，但由教育部公布的《學位論文作假行為處理辦法》規定，由他人代寫、為他人代寫學位論文或者組織學位論文代寫都屬於學位論文作假行為。學位授予單位可以取消相應人員的學位申請資格；已經獲得學位的，學位授予單位可以依法撤銷其學位，並註銷學位證書。
雖然要面對可能的欺詐，承擔沒有法律規範的市場風險和違背學術誠信導致的後果，但仍有相當數量的代寫團隊在與買家進行著交易。「想想這幾個詞：科研壓力、學術功利化、急功近利的社會、落後的學術審查機制……」陸生現在仍偶爾接熟人的單子，其中以碩士論文為主，「買家大部分是在職碩士，他們花時間也可以做出買來的那種論文，但是沒時間，也不願意。」
「我承認我很矬，不然也不會買論文，還被騙。」張安說得很直白，「但是我還要工作，實在沒精力寫啊，回家還要看孩子，怎麼會有時間！」
「當前論文代寫的主要買家由本科生、專科生和在職碩士組成，反映了這部分人群對論文制度的抵制。」陸生指出，批判的人往往只看到這些人如何玷汙了學術，卻沒有考慮現行的論文制度有何弊端，「部分三本和專科的學生完全可以採用非論文的畢業方式，要求這些人認真地完成論文，是強人所難，即便完成了，也是學術垃圾，沒有任何價值。」
(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張藝歌、金凱娜、楊寶光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