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大家名手,都是認真嚴肅對待筆下的每一個人物形象的,即使是次要人物,也要歷經一番縝密的構思和精心的描繪,併力求通過栩栩如生的次要形象的塑造,來映照、襯託主要形象。《水滸傳》「楊志殺牛二」這個片段中的牛二,就是一個凝注作者匠心、性格鮮明的次要人物形象。
《水滸傳》全書有關寫牛二的筆墨僅一千六百多字,他「突然而出」,又「迅即消失」,這應該說是地地道道的次要形象了。但作為藝術典型,牛二卻是可以長存的,可以在《水滸傳》人物畫廊裡佔一席地位的。他雖然只是「匆匆過客」,但他的身影神情,卻深深印在讀者腦海裡;他雖然只是「曇花一現」,卻為作品增添了神奇的情趣,留下無窮回味。
牛二的出場:未現其形,先臨其勢
初見這位牛二是在第十二回「汴京城楊志賣刀」一節裡。楊志因失陷花石綱被削去官職,為求補殿司府制使職役,不惜把自己的所有金銀財物,盡用來「買上告下」,但仍未能「官復原職」。結果,楊志落了個「官」、「財」兩空,甚至連投往他處安身的路途盤纏,也亳無著落。出於百般無奈,只好忍痛割愛,將祖傳寶刀拿到街上出賣。
作品先是極力點出楊志處境的艱難。他那祖傳寶刀「從來跟著洒家」,如今卻「插了草標兒」。「草標兒」二字流露出賣刀人的辛酸。接著又淡淡提到兩個「時分」和三個「立」的動作,即楊志從上午一直挨到晌午,三次輾轉立在街頭巷尾叫賣,但「並無一個人問」。連寶刀也賣不出去,何其苦也!此時此刻,楊志失意落魄的晦暗心理,讀者已「心領神會」了;此境此情,楊志雖是軍官出身,是條好漢,但身處逆境,也不得不自認晦氣,忍辱一時,甚至還有「見人矮三分」的慨嘆。
這在一般情況下,是不易與人爭執的。如果有人竟然激怒這樣的人,那對方一定是個十惡不赦的惡棍了。然而就在此時此刻牛二登場了:
「只見兩邊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內去躲。」
這「躲」字說明必有驚人異物出現。接著,
「楊志看時,只見都亂攛,口裡說道:『快躲了!大蟲來也』,」
這「大蟲」的稱呼,有著猝然神奇之力。在光天化日之下,繁華市井之中,競有「大蟲」而出,不是又奇又可怕嗎?繼而
「只見遠遠地黑凜凜一大漢,吃得半醉,一步一顛撞將來」,
那「黑凜凜」和「撞」字,活畫出一幅兇神惡煞相。這就叫做:「未現其形,先臨其勢」。牛二何等兇惡,從群眾以虎喻之及驚恐逃竄的情勢中,不就可以窺見一二嗎?從這齣場開始,牛二便以他活脫的個性,緊緊地吸引住了讀者的注意力。
牛二的性格特點——蠻纏
《水滸》寫了不少渣滓、潑皮形象,如大相國寺附近的張李四,在薊州街頭行兇的張保等等。但都沒有牛二寫得這樣成功。這是因為作者不僅寫出了牛二具有這類人物的共性,更入木三分地突現了牛二獨特的個性,準確地抓住了牛二「這一個」潑皮的性格特點——即蠻纏的特徵。他不像張三,李四那樣採取戲弄的惡作劇,也不像張保那樣地明搶豪奪。而是採用蠻橫的「纏」人手段:
一是以「買刀」為由,去顯示纏得貌似有理。
開始,牛二不是去「搶」,而是道貌岸然地發問「漢子,你這刀要賣幾錢?」當楊志說出「要賣三千貫」的價格後,牛二喝道:
「甚麼鳥刀,要賣許多錢!我三十文買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鳥刀有甚好處,叫做寶刀。」
這話語雖有不敬之意,但也不無道理:憑什麼這把刀如此昂貴呢?
二是以「試刀」為藉口,去顯示「纏」得乖巧。
楊志對牛二表白寶刀的三件好處:
「第一件,砍銅剁鐵,刀口不捲;第二件,吹毛得過;第三件,殺人刀上沒血。」
牛二當即要求一一驗證。然而,牛二在驗證時卻賣了乖巧,企圖從中發現破綻:首先,他不是真的找塊銅鐵之類,而是
「討了二十文當三錢,一垛兒將來放在州橋欄杆上。」
這確是包藏禍心的巧妙驗法,如果幾十文錢中有一文沒有剁開,或是有一文錢不慎從橋欄杆上震落水中,牛二便可以當眾宣布楊志「詐騙」。在驗證第二件好處時牛二不是拔下幾根頭髮,而是拔下「一把頭髮」。假如有一根頭髮不斷,牛二照樣可以宣布不是寶刀。在驗證第三件好處時,牛抓住楊志「殺人刀上沒血」的話,玩弄了詭辯術,不以一般動物試刀,卻高叫道:「你把刀來剁一個人我看。」楊志要以狗試刀,牛二還振振有詞地反駁「你說殺人,不曾說殺狗!」如此手段確是比一般流氓潑皮高出一籌。
三是以「殺人」的威脅行徑去刻畫牛二的蠻橫。
當楊志拒絕以人試刀的無理要求之後,牛二便凶相畢露,竟公開叫喊:「我要你這口刀」,楊志不給,他便進而威脅說:「你好男子,剁我刀。」這就迫使楊志在「給刀」與「殺牛二」之間作出抉擇,由於牛二動了手,楊志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一時性起殺了牛二。
這就是牛二登場片刻的全部活動。這些活動自始至終貫穿著「蠻纏」二字,以「纏」發端、又終於「纏」。作者為強化這種「纏」勁的藝術效果,還通過了富有表現力的細節刻畫,使牛二形神畢現:
如當楊志說到可以取銅錢試刀後,
「牛二便去州橋下香椒鋪裡討了二!文當三錢」,
這細節,尤其是「討」字就用得甚妙。牛二是個「職業」流氓,身旁無錢,所以才去「討」的,而「討」錢又是那樣容易便當,即去即返,如探囊取物一般。牛二欺人之甚、街坊受害之深,均從「討」字裡溢出了。
又如,牛被楊志「推了一交」後,便「爬將起來,鑽入楊志懷裡」,這「爬」與「鑽」此乃狗之習性動作,然牛二就是這樣撤潑蠻纏,這便凸現了他的流氓、無賴的本性。此外,作者還精於運用那近乎漫畫式的誇張手法,去刻畫牛二那惡棍的驕狂恣肆的神情口吻。作者極力描寫牛二那強硬、狂妄、自大的口氣,他不僅開口即罵,而且每句話都帶有「不可違抗」、「斬釘截鐵」的口吻和氣勢,如「吹我看」、「我要你這口刀」、「你敢殺我?」「你說我打你,便打殺直甚麼?」通過這種強硬氣的渲染,便突出了牛二的蠻橫。
作者正是通過以上諸種手法,不僅突出了楊志性格的某一側面,而且把牛二這一恣肆無忌、蠻橫撒潑的無賴性格,窮形極相地和盤託出。
「楊志殺牛二」人物塑造給我們的啟示
從「楊志殺牛二」這一精彩片斷的人物塑造中,我們似可悟出點道理來:
第一,不管是主要人物或次要人物,都應該花力氣、下功夫寫好,都要凝結作者的智慧和創造。
秦牧在一篇文章中曾說過:「即使是怎樣熟練的作家,我們也要求他們在寫作一篇小文章的時候,採取『獅搏大象用全力,搏兔也用全力』的態度」。同樣道理,我們要求作者,在全力塑造主要人物時,切切不可忽視次要人物的塑造。不管是主要人物或是次要人物,都應該是「一個藝術世界」,都應有自己的色彩、作用和藝術魅力,要有某種相對的「獨立性」和審美價值。牛二所以敢於那樣胡作非為,那是仗著官府的庇護。所謂官府「治他不下」,那只不過是官府不願治他而已。林衝是何等人才,何等好漢,不是被官府「治」得人亡家破、走投無路,最後「逼上梁山」的嗎!
事實上,正是惡棍牛二之類為社會基礎,加上高俅等大小官吏、土豪劣紳、惡霸地頭蛇等等,一同組成了封建統治的羅網。因此,牛二雖只是個「一瞬即逝」的次要人物,但他在揭示作品主題思想上,也發揮了自己的作用,使人們看到,這個小人物原也是通向作品中樞的一根神經。這不就顯示了牛二這形象的某種獨立的美學價值嗎?
第二,寫好主要人物同寫好次要人物是密不可分的。
所謂主要人物只是對次要人物相對而言的,它只不過是作者集中刻畫或描繪較多的人物,是矛盾衝突的主體和展開主要情節的中心。主要人物與次要人物是在相互矛盾、糾纏和各種聯繫中,互為映照、互為襯託的。
楊志在賣刀時那忍辱受氣的精神狀態,便是由牛二襯託出來的。作品極力描寫牛二無理挑釁與步步進逼的氣勢,便對照出楊志身處逆境的層層退讓。開始,牛二從人群中「搶」到楊志面前,「就手裡把口寶刀扯將出來」。一個「搶」字,一個「扯」宇,加上那「甚麼鳥刀」的叫罵聲,就把牛二的欺人氣焰渲染了出來。面對如此放肆無禮行為,要是遇上李逵、魯智深,牛二不挨過一刀三拳的才怪呢!但楊志無半點憤怒、半句還口。繼而,是寫試刀過程,以牛二變本加厲的挑逗來同楊志的軟順相對照。當牛二要楊志當場剁一個人試刀時,楊志方說了句:
「你不買便罷,只管纏人做甚麼?」
從始至此,楊志僅說了牛二這麼一句,委實可憐。牛二放肆撒潑:「你敢殺我?」楊志心平氣和回了句:「沒來由殺你做甚麼?」其實,牛二已經肄意進行了謾罵、挑逗和搗亂,但楊志仍說「沒來由」,這便活現了楊志那忍辱吞聲之狀。
最後,是寫牛二動手打人,強行搶刀致使被殺。楊志所以殺人,一是他終究是個有血氣剛性的英雄,處逆境的忍讓總是有限度的;二是,他的殺人也完全是「被迫」的。是在備受凌辱,「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情態中被迫殺人的,作者展示了楊志「一時性起」的心理歷程:
首先,寫牛二那「剁我刀」死皮賴臉的「纏」勁,迫使楊志採取「把牛二推了一交」的防禦性措施,這是本能反應,並無殺意;
其次,寫楊志期求眾街坊出面調解,了卻此事,不得結果,而牛二卻「得寸進尺」,欺人更甚;
最後,牛二竟然大打出手,揮拳打去。此刻,楊志的忍讓已到了飽和狀態,不奮起反抗無以自衛了。
於是「物極必反」,楊志積怒暴發,才把牛二搠死了!至此,讀者的立場、感情全在楊志一邊,認為牛二死得活該。至於按刑法衡量,牛二作為是否合該以死論處,那誰人去計較呢?這也便是以楊志忍辱謙恭與牛蠻橫可惡相互對照、相得益彰的藝術效果。
結束語:
只有認真寫好次要人物,才能真正使主要人物「立」起來,「活」起來。由此可見,人物形象雖有主次之分,但對作家的創作態度、藝術追求與藝術功力來說,卻不能有主次之分。應當是:以「搏兔也用全力」的精神,去認真塑造每個人物形象,在「一斑」之中見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