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6日,平陸縣洪池鄉西鄭村,雨後的大地上草木蔥鬱、綠意盎然,村北300米處的一處小溝岔裡,孤零零地立著一座亭子,亭子的正中矗立著一塊四面均刻有文字的石碑——後死碑,碑額四周刻有「為國捐軀」四個大字,28位陝軍抗日英烈在這裡長眠。
迎著中條山颯颯的山風,30多位陝軍後人來到後死碑前祭奠,49歲的王克兵便是其中的一員。走進紀念亭,看到亭子裡灑落著之前祭奠遺留下來的花圈、祭品,他一個人悄悄地回到不遠處的大巴上,借了一把笤帚,默默地清掃著地面上的東西,眼睛裡含著淚水,「太荒涼了,掃一掃也是晚輩的一點兒心意……」
後人約定延續生死之交的「血脈」
「爺爺,我又來看你了……」撫摸著後死碑上的碑文,王克兵再也抑制不住激動的情緒。
「一等兵王振峻年二十六歲甘肅天水北鄉一保四甲」,雖然歷經70多年風雨,後死碑上的文字已經日漸模糊,需要澆上水才能看清楚,但王克兵卻清楚地記得祖父的名字刻在哪個地方,「爺爺殉國時,父親才3歲,當年離家時,只是說去打日本人……」王克兵說,爺爺這一去,家裡人幾十年不知道音訊,「直到2009年後死碑尋親時,才知道了爺爺是在中條山抗擊日軍時犧牲的。」王克兵說確認爺爺的消息後,父親激動地把全家都召集到一起,來到後死碑祭奠,「老人家當時老淚縱橫,既傷心也自豪。」
今年是王克兵第三次來到後死碑前祭奠祖父,「第一次找到爺爺的名字時五味雜陳,有一份怨在心中,爺爺沒有告訴家人,讓家人揪心了一輩子,到死都沒有他的音訊。」如今,隨著對於那段歷史的了解,王克兵心中的怨沒有了,「爺爺是個民族英雄,是為了國家捐軀的。」
「為陸軍第一百七十七師五百三十旅第一千零五十九團陣亡將士紀念碑,營長張玉亭暨全連官兵敬立。民國二十八年春,本營奉命扼守中條山南之磨凹、壇道、朱家窯等地。元月二十三日,芮城縣之倭寇以步炮騎兵聯合兩千餘,經風疙瘩向我三路進犯,我全營官兵英勇奮戰……是役,我英勇將士二十八人俱以大無畏的精神,為國家和民族壯烈犧牲……」碑身祭文上清楚地記錄著那場戰鬥的經歷。今年65歲的張志富是張玉亭營長的兒子,第一次來到父親部隊當年戰鬥過的地方,張志富百感交集,「父親的部隊軍紀嚴明,受到了當地老百姓的擁護,父親對士兵也是倍加呵護,愛兵如子。」張志富說,即使是在當時戰鬥那麼激烈的環境中,父親依然安排當地人置辦好棺板,把陣亡烈士的信息全刻到碑上,「後死碑就是他們這些時刻準備犧牲的人為已經犧牲的戰友立的碑。」
此次祭奠,王克兵和張志富最大的收穫就是他們作為英烈的後人第一次相見了,「一路上聊了很多,先輩們是生死之交,是比血緣還親的親人,我們晚輩們約定也要延續這種『血脈』。」離開後死碑時,兩人戀戀不捨,又拿起笤帚把紀念亭周圍清掃得乾乾淨淨。
八旬老人尋找父親犧牲的地方
今年83歲的田開闊老人是祭奠團中年齡最大的,去中條山看看父親田景華當年戰鬥犧牲的地方是老人幾十年來的未了心願。不久前得知此次祭奠活動,老人不顧身患糖尿病、腿腳疼痛等,毅然決定參加。「機會難得,好得很!好得很!」15日清晨,在家人的陪伴下,老人早早就來到集合的地點,期待著前往山西。
當天中午時分,黃河兩岸下起了小雨,雨點打在車玻璃上,泛起了層層霧氣,從陝西合陽過了黃河浮橋便駛進了山西境內,老人再也坐不下了,不斷地張望著窗外。
田開闊老人的父親叫田景華,1907年生於渭南,1926年考入黃埔軍校第六期騎兵科,參加過西安事變,1937年底升任中校團副,次年春,所在部隊改編為96軍獨立47旅,7月奉命東渡黃河開赴山西對日作戰。
15日下午,在臨猗縣的吳王渡和嵋陽鎮,淅淅瀝瀝的小雨越下越大,地上泥濘不堪,但老人仍然不顧溼滑,堅持下車祭拜,「這些都是父親當年戰鬥過的地方,都想看看。」提起父親,老人老淚縱橫,1938年臘月初八是老人一生都難以忘記的日子,父親就是在那天殉國的,當時老人只有5歲,「父親唯一給我留下的印象就是,他回過一次家,要給我穿皮鞋,但那時候我不穿,就打父親,把他臉上挖的……」老人說,年幼的他當時只想著背盒子槍,卻沒有去體會那僅有的一次父愛,「想父親,看著他的像就很想……」說著,老人已是泣不成聲,「一直想去父親陣亡的地方看看,父親當時給家裡寫的信我都看了。」說起父親的生平,老人說,「父親小時候學習很好,考入了陝西省立第三中學。」老人的話語中洋溢著自豪,「當年犧牲後,靈柩回到故鄉時,送行的鄉親們排了兩裡路。」
16日,祭奠團來到了永濟市張營鎮,撫摸著新立的紀念碑,老人淚流滿面,不斷地念叨著「圓夢了」,「我想讓父親跟我回家。」老人告訴記者,父親的最後一戰是在永濟市虞鄉一帶,「當時父親感冒還發著高燒,但報國心切,不顧勸阻仍然冒著炮火指揮,不幸中彈……」老人指著虞鄉方向,「儘管這次沒能到父親犧牲的地方,但也可以告慰他的英靈了。」老人說,明年只要身體能行,還要再來,去父親犧牲的地方祭拜。
代父圓夢 感謝山西父老救了父親
16日下午,車輛沿著崎嶇的山路前行,一邊是綿延的中條山脈,一邊是隱約可見的黃河,王選利倚靠著車窗,並沒有太多的心思去欣賞窗外的風景,只是盯著遠處的山脈,「我這次是代替父親前來祭拜他的戰友們,父親臨走前囑託我一定要到一個叫『疙瘩』的地方去看看,看看那裡的鄉親們現在過得怎麼樣。」王選利說,父親常說他的生命是山西的老百姓給的,沒有山西的老百姓他就不可能走出日本人的包圍圈。
王選利的父親王福厚,今年已經96歲高齡了,是僅剩不多的參加過中條山保衛戰的健在老兵。1937年,年僅17歲的王福厚自願參軍,成為了96軍177師1060團的醫護上等兵,「父親念過書,字寫得好,團長本來想讓他留下來做文書,但父親說打仗期間就要上戰場,他主動要求到戰鬥一線,後來被送到師部參加了醫護兵的培訓,學會了用藥包紮,一個月以後就上了戰場。」王選利說。
王選利說,父親告訴他,1938年父親隨部隊開赴中條山。到了以後戰士上山打仗,他在山下扎帳篷,那時候戰爭慘烈,傷員被送來後,輕傷員繃帶一綁就返回戰場,重傷員吃點止疼藥簡單包紮後抬到後方。「父親沒受過傷,但救治了很多人,他常說救治過的人沒法計算,包紮都包紮不過來。」
戰爭是慘烈的,但王福厚經常惦念的卻是山西的老百姓,「父親說當地老鄉對陝軍很有感情,自己家吃不上也要給部隊上送雞蛋、送油餅子。」王選利說,1939年6月,父親參加了中條山保衛戰中最為慘烈的「六六戰役」,「那場戰役中,陝軍被打敗了,父親等到傷員撤離,收拾好藥物後就與團裡失聯了,是山西的老鄉救了他。」王選利告訴記者,當時父親抱著一箱藥,背著十字包,沒有目的地撤退時遇上一位當地的村民,「老鄉告訴父親前面就有日軍站崗,不能再走了,就拉著父親躲到他家,不放心父親自己去找部隊,老鄉出去探路,到第二天晚上趁著夜色,指引父親從『疙瘩』翻過山去找到了部隊,得以生還。」
2013年清明節前夕,93歲高齡的王福厚來到山西給死去的戰友獻花,但因為天氣原因,並沒能如願來到「疙瘩」。這回,王選利替父親回來看一看,父親口中的「疙瘩」,就是現在的圪塔村,王選利拿手機拍下了照片,「能給老人有個交代了。」他說,他還要告訴父親,自己親眼看到了山西人民對陝軍的感情,「一路上一聽說是烈士後人來祭奠,一位大姐不怕繞遠給我們帶路,還有採沙場的兩位老鄉放下手頭的活兒騎摩託車給我們引路,而且老鄉們也會自發祭奠。幾十年過去了,這份感情代代相傳。」說著,王選利的眼眶有些發紅,「感謝。陝軍的後人感謝山西人民。」王選利說。
○對話
這次祭奠更是一次緬懷之旅
15日,此次活動的組織者、長期從事陝軍歷史研究的西北大學教師張恆接受了記者的採訪,講述了活動的初衷。
山西晚報:此次活動並不像以往的祭奠活動,有什麼具體的特點?
張恆:主辦這次活動的初衷,一是陝軍後人,尤其是96軍177師的後人一直希望能到先輩戰鬥過的地方去看一看,二是想讓更多的人了解陝軍的抗戰歷史,不是某一個士兵、某一個營、某一個團的抗戰,陝軍能在中條山與日軍相持三年之久,是各個戰場的抗戰,尤其是河防抗戰,有必要讓這些被遺忘的歷史為後人所知。因而,這次祭奠活動,安排陝軍後人走進當年的戰場,像陝西朝邑、山西的吳王村等。吳王是山西的,但部隊在這裡打仗與陝西密不可分,誰打、怎麼打,過了黃河以後又該如何戰鬥,這些真實的歷史應該告訴公眾,因而我們把那段歷史刻成碑,讓後人銘記。
山西晚報:以往的祭奠是單純的紀念前輩,這次有什麼不同呢?
張恆:這次更多的是一場緬懷之旅。讓後人們了解歷史,讓歷史更完整一些,陝軍抗戰是三萬子弟兵用鮮血換來的,黃河兩岸有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不只是在中條山裡,中條山外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