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上闋講天地不仁,下闋言人間煙火。
侯孝賢的兩部片子——《悲情城市》和《戲夢人生》——講的也是這個主題。
喜歡《悲情城市》的人,一定會注意到一個場景:一大堆朋友的聚會上,梁朝偉和辛樹芬二人獨處一隅字條交流的那個場景。
這個場景的鋪排很有意思。剛開始是全景,一幫仁人志士慷慨激昂縱論家國時事,時為日本投降後國民黨接收臺灣之初,社會劇變矛盾尖銳。梁朝偉和辛樹芬二人初時也和其他人同坐一席,但梁朝偉為啞巴,辛樹芬為在座唯一女性,有點無法融入其中。於是二人移坐於一旁屋角,打開了音樂。聽著聽著,辛樹芬給梁朝偉開始講述關於音樂的神話傳說,梁朝偉則給辛樹芬講述幼年失聲的經歷,交流時用的是字條,你來我往我去你還。漸漸地,音樂聲越來越大,旁邊高談闊論的聲音逐漸變小,終至於無,同時畫面上只剩下梁辛二人。
家國天下讓位於兒女情長,侯導的最終落點還是人間煙火。
我一直覺得,這是影史最好的愛情場景之一。什麼叫此時無聲勝有聲,這就是。
《戲夢人生》的結尾,一幫人叮叮咣咣在砸日本人留下的飛機,可別以為是臺灣人民痛恨日本殖民統治,報仇雪恨慶祝光復。他們只是想賣廢鐵換錢去看布袋戲而已。城頭變幻大王旗,日常生活的樂趣才是第一位的。
兩部講天地不仁的片子,氣口卻在人間煙火。天地不仁和人間煙火互為表裡,天地不仁才需要人間煙火,而人間煙火更凸顯天地不仁。
所以,侯導表現天地不仁,正該上情緒的當口,給的卻是天地山川的空鏡頭。憲兵拘捕屠殺平民,鏡頭不推近反倒橫搖,望向遠處的青山大海,槍聲在畫面外響起。
宛如上蒼,注視著大地上發生的一切,默默無言,只是注視,只是觀看。天地山川都抹上了悲涼底色。
這時大概就能理解侯導的世界觀了。天地不仁,我們才需要人間煙火來溫暖彼此。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千年前的這畫面,多溫馨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