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Vivian
採訪、文 | 楊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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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女兒在英國諾丁漢已經六年了。來英國之前，我是一名護士，六年前，我跟丈夫來英國。後來離婚了。我現在一個人帶女兒，平時做點兒小生意。
我自己買了房子，也租給留學生住。武漢疫情的新聞最早就是我的一個租客告訴我的。12月份的時候，他就跟我說武漢有肺炎。我沒有往那麼嚴重的方面想。年二九，武漢忽然封了城，剛封城就發出來說很缺物資。我原來的一些同事和朋友現在都還在武漢，他們第一批就去了前線。我就說，我們也來做一點事情吧，做捐贈吧。
那天是大年初一。本來還約了我的同學來家裡開party。為了做這個事情我取消party。也沒有心情，中國人民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們這時候開party，好像就是不合適，覺得不對。
我和我的好朋友，還有這邊的一個華人媽媽，組了一個微信群。當天就有一百多個人加進來。有個諾丁漢大學的學生，看到我們發的捐贈信息，說湖北房縣人民醫院需要捐助，我們就確定要對口捐贈這家醫院，以及我朋友介紹的十堰市鄖陽區醫院。
在確定對口捐贈醫院的過程中，我們向醫院的代表提了好多「過分」要求。那個代表好像是個實習醫生。他很誠懇，相片，定位都發到群裡。我們群裡面還有一個媽媽說，現在定位也可以做假，你在醫院拍一圈給我們看。他也拍了。我們還是不放心，有個學生幫我們打電話去確認醫院有沒有這個醫生。後來確定了， 我們想著縣醫院資源更缺，分配也慢，就決定對接過去捐給他們應急。
第二天，我們又收到十幾家醫院的請求說需要物資。但是我們的對口捐贈已經確定了，沒有辦法。
正在整理捐贈物資的Vivian
2
大年初二，我們開始買貨。那時諾丁漢的口罩已經斷貨了。消息剛傳過來，一個留學生就買了5000個口罩，說要寄回去給他的家人。我本來還很羨慕他，後來聽說他有一部分是29.9英鎊50個買的，是藥妝店裡價格的的三倍，我就不羨慕了。
我們第一批買了三四千英鎊的貨。我發連結到群裡，大家下單寄到我家。有些學生很信任我，不想自己下單，直接給我們捐錢，其實我也想直接捐錢，可是捐給誰啊？誰可以相信呢？到處都是負面新聞，人們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捐錢了。
我想能買到貨就寄回去嘛。哪裡知道這麼難。
第一批防護服我們寄出了280件。搞特價的時候買的，那個公司正好在清倉，才2鎊錢一件。他們不知道中國出了這麼大的事。本來連我們都不知道嘛。這批防護服的標準跟諾丁漢大學醫學實驗室標準是一樣的，房縣人民醫院的代表告訴我們，這批防護服沒有達到國家標準，但是也非常接近了，於是就先寄過去給他。我以為這批防護服會給二線用，沒想到，醫院代表後來跟我說，我們這批防護服是他們醫院當時最好的防護服。
然後我們花八百美金在美國買了一萬個口罩。諾丁漢已經沒有口罩了，但這邊一個華人說他有，可是他的價格一漲再漲，我們也就沒有問他買了。
很多醫療網站都訂不上貨。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訂三萬個，聯繫了一天 ，最後告訴我沒貨。他們的口罩竟然一直是一家武漢醫療公司供貨，又是一個出口轉內銷的例子。其實大多數英國的口罩都是中國產的，藥妝店的據說是泰國產的。
後來口罩全英國斷貨，我發Facebook求助，有個英國朋友幫我在泰國找到了20萬個口罩。
我還有個美國朋友買了一萬個口罩，原本想自己捐，一看到捐贈的流程和證件要求，嚇怕了，發朋友圈說他不捐了，要送朋友們，每個人兩百個。我們就把這批口罩買了下來，口罩的原價是一千美元，這個美國朋友算是給我們捐了兩百美元，我拜託他把口罩打包成五十份，因為一個人最多只能寄兩百個。他還真做了，一萬個口罩分五十批寄回去。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疫情剛開始的時候沒有綠色通道，捐贈要搞一大堆手續。不能以個人的名義捐贈，必須找一個英國或美國的慈善團體讓你作代表，給你出證明；之後，要找國內的慈善機構——紅十字會或者慈善總會，沒得選——讓它開證明，表示願意接受你捐贈的物資。此外買物資的時候還要公司開三證，這三個證好麻煩，不是所有公司都能開，報關還要找清關公司。真是做慈善比販毒還難。
我知道曼徹斯特大學的那些學生把這個流程走完了，他們很厲害。
我沒有走這個流程，直接像寄東西回家那樣寄回去了。放了封信在裡面給海關，這是我們英國華人民間組織自己捐贈的物資，我找了一些文件給你給你，證明這個貨可以正常使用。但是其他的證我都沒有時間去弄。
剛開始沒有綠色通道的時候，我擔心寄不到，都不敢買多。如果那時候手續不那麼麻煩，我們一次都買回來，能省很多錢。現在不止漲價，連貨都買不到了。
那批防護服是從上海入境的。上海海關兩天就清關了，然後在上海郵件中心呆了兩三天，發去武漢，又呆了兩三天。最後一共花了10天才到房縣。這算快的了。我幫家鄉醫院買防護服，同一天發出，2月19號才寄到，整個過程花了21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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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30日，世界衛生組織將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列為國際關注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那之前一天我剛找到一個集團老闆一起捐贈，他給我們捐了一千英鎊，又讓我放手一起找物資，以他們集團的名義捐贈。這位老總叫Mark，是個華人。我收到他的錢的當天，下了15k英鎊的貨，第二天就寄過來了。30號我在同一個網站上下了單，但是一直沒有收到確認郵件。下午5點，我打電話過去，客服說，很抱歉，我們公司現在在開會，你的貨我們不知道能不能給你。第二天十一點，我再打電話，客服說，不好意思，你所有的訂單必須得取消。
那天真的挺累的。晚上刷朋友圈看到我女兒的乾媽也去一線了，使勁憋著才沒哭出來。
從那天起，找物資變得非常非常得困難。各個捐贈群開始互相防著，只是互相確認資源，發圖片問能不能用，但是不給資源連結了。我這邊也有委託，你那邊也有委託，都想能幫上忙，後來大家真的是都買不上了。而且防護服的價格水漲船高，有一些漲了1/3、2/3。有個我朋友介紹的蘇格蘭人，7鎊的防護服炒到21鎊。也有人明說，不賣給中國人。
我們找不到防護服，就去問那個有口罩的華人。他找來一些。平時賣7鎊，給我們10.5鎊，每件外加20塊錢人民幣中介費。相當於5萬套防護服我要給他一百萬中介費，還要先付全款給他的印度供貨商。我們怎麼可能承擔這個風險？他做生意，我做慈善，大家自由選擇，算了吧。
從這以後，我再也不想找中間商了，太坑人。後來我在另一個物資群裡面，又碰到一個中間商，發貨之前坐地起價。捐贈人想，不管怎麼樣，物資要緊，就把錢付了。貨到了我們去清點，發現80%貨不對版，都還不知道能不能退。
於是我每天都在找貨源。到一家一家公司的網站看，一家一家公司打電話過去。我一打過去，對方就問，你買這麼多防護服，是不是要寄到中國啊？我說，是啊，想捐給他們做點事情。他們說，哎呀，介於現在的疫情，我們不能賣給你，真的不好意思，巴拉巴拉……我下了很多單，都被取消了。
有些網站特別不靠譜，沒有貨了，也不調整庫存，也讓我們下單，結果還把我們錢給扣走了。壓了我和我朋友們信用卡裡很多錢，還有一個公司扣了我們幾個人差不多總共6000多鎊。我前天發完一大批物資後，昨天就一個一個公司打電話問他們要退回來錢。
還有的網站，不是說沒貨了，直接把整個網站都關了。
第一次感覺，怎麼會有錢花不出去！第一次感覺，錢也不是萬能的，有錢也買不到物資。
集中在Vivian家中，正等待發往中國的捐贈物資
歷盡辛苦才買到的防護服
自己運送捐贈物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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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這個捐贈，搞哭過好多次。
一方面要不停刷網站。找到了就下單。下單之後又被取消。取消之後打電話過去跟公司吵架。你沒有貨，你為什麼放在上面給我買呢？浪費我的時間，我花了兩個多小時買的。吵完又覺得很委屈，就哭了。這樣的事每天都有，甚至已經多到沒法計算。曼徹斯特大學的留學生說：「弄完我們就不再弄了，天天在縫裡扒拉也買不到了。」
後來我就請我的朋友們一起下單，那位集團老總Mark也一起下單，每個人一兩百套，我再去他們家取，這樣避免被退單。
物資都是我一點一點取回來的。有些留學生在外面看到口罩就買，然後我再去取。前兩天Mark買到了一批貨，滿滿一車，我開車去他家裡取，車子差點在山上泡水了。取回來了，或者貨寄到了，我再在家裡清點打包。有一些箱子很破，我還要重新弄箱子，重新裝貨，再把箱子都包得結結實實的。每個箱子差不多20到25公斤，搬得我可累了。然後再弄各種文件，報關單，再貼上捐贈的企業，受捐的醫院。然後開車來回一個多小時去皇家郵局。基本兩天就去一次。有陣子我忙得腰都直不起來。
有兩天，家裡堆滿了貨，家裡還有我的一個租客，一個留學生，她一次也沒有幫過我，冷眼旁觀，好像我做這個事情很搞笑。她一直在朋友圈賣高價的口罩，消毒水，我其實已經不爽她了。有天她說，我的物資擋住冰箱了。那天正好又是李文亮醫生去世，我特別沮喪，也很生氣，就請她搬走。
我剛開始做這個事的時候，有人以為我們是籌款，就說捐錢有什麼用，肯定到不了醫院。我說，你不捐就不捐，不要打擊我們。後來那個人自己買防護服捐給家鄉的醫院，發現我們也是在做物資捐贈。還有個武漢留學生專門買了三盒口罩，交給我捐贈。我問為什麼不寄給家人，他說家人有，醫院更需要。
做捐贈真的好累啊。我也要學習，帶小孩，做家務，還得工作，其實是很辛苦的。但是沒有值得信任的人。如果有值得信任的人，我們為什麼要這麼辛苦去做呢？我們直接捐個錢就可以了。
我們聽說等國內復工了，情況會好轉很多。我們還在等通知，如果有需要，就繼續。
在這邊的中國人，做物流，做餐飲，做教育，這些都受影響，還有學生因為戴口罩被打了，中餐館沒人去了。沒有人能從中抽身。但是現在，都是中國人，有力出力，雖然做不了大事情，但我們買到一件防護服，也就給一個醫生守護了一天的時間，對不對？只有守護好了醫護人員，前線人員，才能救助到更多的人。
等待發出的捐贈物資
—— 完 ——
題圖：海外華人歷盡辛苦才買到的防護服。
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