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前南法庭判處卡拉季奇40年監禁,時長約1分3秒
作者:閻京生
3月24日,設在荷蘭海牙的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作出判決,前波赫塞族領導人拉多萬·卡拉季奇所面臨的11項罪名中,有屠殺等10項罪名成立,判處其40年監禁。
這一遲來的判決,距離戰爭結束已20年,從南聯盟2008年引渡卡拉季奇至今,案件審理也持續了8年之久,國際輿論對此反應冷淡。但卡拉季奇堅持認為自己無罪,屠殺是暴民個人行為,將會提出上訴。同屬「斯拉夫兄弟」的俄羅斯外交部也評論稱,考慮到前南國際刑事法庭對其他前南內戰參與者做出的無罪判決,對卡拉季奇的判決量刑過重。
究竟卡拉季奇是否要為7000多名穆族平民遭到屠殺負責?
公元395年,羅馬皇帝狄奧多西去世時,立下遺囑把帝國一分為二,分給兩個兒子,羅馬帝國從此永久分裂為兩部分。東西羅馬的分界線正好從今天的波士尼亞-黑塞哥維那穿過,它儘管沒有任何地理基礎,卻成為歐洲歷史上最持久的一條界線。這條線的西邊是接受天主教和西歐文化的克羅埃西亞人,東邊是接受東正教和拜佔庭文化的塞爾維亞人。
「波士尼亞」的名字來自一條河流,它古時候叫博桑特或博薩紐斯。羅馬帝國衰落後,這片地區被塞爾維亞人、克羅埃西亞人、匈牙利人、保加利亞人交替控制,直到1376年,當地貴族史蒂芬·特弗爾特科才利用塞爾維亞尼滿雅王朝滅亡的機會,建立了波士尼亞王國。但他死後,波士尼亞陷入長達半個世紀的內戰,最後形成三頭分治的局面。1448年,神聖羅馬皇帝腓特烈三世賜予統治南方胡姆地區的貴族史蒂芬·武科契奇「聖薩瓦公爵」的頭銜。「公爵」這一稱號的德語是Herzog,因此波士尼亞南方地區的名字變成了「Hercegovina」(黑塞哥維那),意思是「公爵之地」。
1460年,奧斯曼土耳其發起全面進攻,佔領了波士尼亞全境。當時波士尼亞的居民大多數信奉鮑格米爾教派。這個教派公元十世紀發端於保加利亞,認為物質世界是撒旦(而非上帝)創造的,因此世人必須抵制物質的誘惑、過禁慾生活。鮑格米爾派教徒擯棄聖經、十字架、各種聖禮、乃至基督教會的全部組織,因此同時受到天主教和東正教的攻擊。奧斯曼土耳其徵服波士尼亞後,大部分鮑格米爾教徒改信了伊斯蘭教,因為他們認為其教義與鮑格米爾派的教義頗有相似之處,更重要的是皈依伊斯蘭教的人還可以保留自己的土地和封建特權。
奧斯曼帝國統治下的波士尼亞實際上是一個貴族自治地區,許多總督是皈依伊斯蘭教的波士尼亞人,他們雖然保持了自己的語言,但在衣著、頭銜和生活習慣上卻仿效土耳其宮廷。在這些貴族的壓迫下,波士尼亞的東正教和天主教農民過著極端苦難的生活。十九世紀時,奧斯曼帝國不甘淪為「近東病夫」,有好幾位蘇丹試圖發起近代化改革,但波士尼亞的穆斯林大貴族卻指責奧斯曼蘇丹背棄伊斯蘭教,是「叛教者」、「邪教徒」。他們在1821年、1828年、1831年、1837年曾四次叛亂,反對奧斯曼帝國的改革措施。1839年,當奧斯曼帝國承諾在法律上和賦稅上給予基督教臣民較為公平的待遇時,波士尼亞穆斯林第五次叛亂,發起保衛伊斯蘭的「聖戰」。
1878年,奧匈帝國藉口波赫地區的土耳其當局「顢頇無能,導致騷動迭起」,在列強召開的柏林會議上獲得了對這一地區的「代管權」。當時奧匈帝國允諾說,一旦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恢復秩序與繁榮,就把兩省歸還給土耳其。但是塞爾維亞王國也長期覬覦波赫地區。一些塞爾維亞民族主義分子要求吞併波赫、黑山、馬其頓和希臘北部的愛琴海沿岸地區,恢復歷史上的「大塞爾維亞帝國」,還喊出了「不擴張便滅亡」的口號。1908年,奧匈帝國突然宣布吞併波赫,從而激化了與塞爾維亞的矛盾。四年後,奧匈皇儲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在塞拉耶佛被塞爾維亞民族主義組織「黑手會」的刺客刺殺,從而引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
圖片:1914年斐迪南大公在塞拉耶佛遇刺後,被捕的塞爾維亞族兇手遭到憤怒的塞拉耶佛穆斯林市民的襲擊,他們認為這次刺殺是對穆斯林的冒犯(根據穆斯林傳統,主人有義務保護在自己家做客的客人)
一戰結束後,塞爾維亞王國吞併了波士尼亞-黑塞哥維那,還吞併了黑山、克羅埃西亞、斯洛維尼亞,並且無視非塞族政治家要求實行聯邦制的呼聲,把中央集權的專制政體推行到這些地區。在民族問題上,貝爾格勒政權採取嚴厲的大塞爾維亞沙文主義政策:馬其頓人和黑山人被認為是「第二等的塞爾維亞人」,克羅埃西亞人和波士尼亞穆斯林則是「待同化的塞爾維亞人」。阿爾巴尼亞人、匈牙利人、日耳曼人、羅馬尼亞人等非斯拉夫裔少數民族的境遇則更為悲慘。這些民族對塞族的怨恨,後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以特別兇狠的方式發洩出來。
在二戰當中,波赫的絕大部分土地被納入傀儡政權「克羅埃西亞獨立國」的領土。克羅埃西亞法西斯運動「烏斯塔沙」在這片土地上施行極度兇暴的統治,對塞爾維亞人和猶太人展開種族滅絕。他們玩膩了機槍掃射之後,就把塞爾維亞兒童裝進桶裡、堆上麥稈、活活燒死;厭倦了活埋,就用棍棒把塞爾維亞老太太活活打死;厭倦了用斧子砍頭,就用鋸把塞爾維亞東正教教士的腦袋活活鋸下來……「烏斯塔沙」分子對塞爾維亞人犯下的暴行如此殘忍,甚至連駐紮在克羅埃西亞的德軍司令、老牌納粹分子霍爾斯特瑙將軍都曾向「克羅埃西亞獨立國」提出多次抗議。
在「烏斯塔沙」屠殺波赫塞族的過程中,得到了一些波士尼亞穆斯林的有力協助。此外德國人也在波赫招募穆斯林志願者,組建了武裝黨衛軍第十三「聖刀」山地師。那些不願意消極等待屠殺的塞族窮人和富人一道拼死逃往森林,分別投入塞族的「切特尼克」武裝和狄托的共產黨遊擊隊。「切特尼克」遊擊隊由於渴望復仇,便以同樣兇狠的手段屠殺克羅埃西亞和穆斯林平民。狄托的遊擊隊則堅決主張克羅埃西亞人、塞爾維亞人和穆斯林應當消除分歧,協力對付佔領軍及其同盟者。
圖片:納粹佔領南斯拉夫期間,在波士尼亞地區徵募穆斯林志願兵,成立了武裝黨衛軍第13「聖刀」山地步兵師。圖為親納粹的耶路撒冷教法講解官阿明·侯賽尼檢閱該師的士兵
二戰之後,根據南斯拉夫政府的統計,戰前的1400萬人口中大約有170萬人死於這場戰爭,其中包括88萬塞爾維亞人、41萬克羅埃西亞人、10萬波赫穆斯林,以及6萬猶太人。
在此後三十多年的時間裡,南斯拉夫領導人狄托一直致力於消滅那種破壞性的、曾經摧毀了舊南斯拉夫王國的狂熱民族主義。他既壓制塞爾維亞人的大塞爾維亞主義傾向,又毫不留情地鎮壓克羅埃西亞人的民族分離傾向。不過,狄托始終把打擊「大塞爾維亞沙文主義」放在比打擊其他民族主義更重要的地位。在民族安排上,1945年憲法把南斯拉夫劃分為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斯洛維尼亞、波赫、馬其頓、黑山6個共和國,1974年憲法還規定這些共和國有脫離南斯拉夫聯邦的權利。講塞爾維亞語的波赫穆斯林在六十年代被人為劃分為另一個民族,即穆斯林族(Bosnjak);南方的馬其頓人也首度被承認為一個主體民族。
平心而論,在戰後新南斯拉夫成立之時,波赫穆族的「民族自覺」並沒有強烈到堅決否認自己為塞族的程度。但對南斯拉夫當局而言,舍此別無選擇,因為「大塞爾維亞」民族主義在歷史上給南斯拉夫其他民族造成的傷害太大,不如此不足以遏制其氣焰。這不是個民族學問題,而是個政治問題。而且這種做法的確也給南斯拉夫帶來了幾十年的相對穩定。經過幾十年的刻意培養,到南斯拉夫解體時,波赫穆族已經形成了獨立的民族意識,再不可能認同自己為塞爾維亞人了。到狄托死後,長年壓制塞爾維亞民族主義的威權人物不復存在,塞族與穆族的關係反而比歷史上更難相處。
1986年,南聯邦塞爾維亞共和國的最高學術機構——科學及藝術研究院公開發表了一份備忘錄,第一部分名為《南斯拉夫的經濟與社會危機》,第二部分名為《塞爾維亞及塞爾維亞人國家的現狀》。該備忘錄宣稱南聯盟領導人對塞爾維亞人實行「種族歧視」, 居住在克羅埃西亞和波赫的塞爾維亞人面臨「滅種危險」。不修改南斯拉夫的政治版圖、把所有塞爾維亞人團結在一個「大塞爾維亞共和國」之內,這些「塞爾維亞問題」就不能解決。備忘錄斷言說,一旦南斯拉夫解體,那麼塞爾維亞人應當揭竿而起,為自己「收復」五十年來喪失的全部「天然利益」。
日後成為塞爾維亞總統的斯洛博丹·米洛舍維奇在當時指責該備忘錄是「最黑暗的民族主義煽動」,而未來的波赫塞族共和國總統拉多萬·卡拉季奇(當時還是一個醫生)也激烈批評了這份備忘錄。不過米洛舍維奇、卡拉季奇和其他一些塞爾維亞政治家在私下場合卻紛紛贊同這份備忘錄對塞族「危險地位」的分析,米洛舍維奇更是全盤吸收了《備忘錄》中建立「大塞爾維亞共和國」的沙文主義觀點。
1990年1月,南斯拉夫的執政黨——共產主義聯盟(南共盟)解散。此後不久,塞爾維亞總統米洛舍維奇宣布取消南聯盟八個主體之一的科索沃自治省,並且煽動克羅埃西亞境內的塞族人建立「克拉伊納塞族自治區」。米洛舍維奇的這些措施加劇了斯洛維尼亞和克羅埃西亞等共和國脫離南斯拉夫的傾向,但米洛舍維奇實際上對這兩國獨立出去並不反對,因為這樣可以留下一個「純淨的」東正教大塞爾維亞(包括波赫、黑山與馬其頓)。克羅埃西亞獨立後,與塞族人組成的南斯拉夫人民軍部隊之間爆發的戰爭,也並非為了將克羅埃西亞共和國留在南聯邦之內,而是為了用武力攫取克羅埃西亞境內的塞族聚居區,實現「大塞爾維亞」之夢。
1991年9月馬其頓共和國獨立時,沒有遭到南聯盟的反對,也沒有爆發任何戰爭。從中可以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塞族人口的多少,是前南斯拉夫各共和國獨立時是否爆發戰爭的一個關鍵因素。塞族人口少的國家,比如斯洛維尼亞(塞族不到1%)和馬其頓(塞族佔1.8%),獨立時沒有爆發內戰、或只有小規模衝突。在塞族人多一些的共和國,比如克羅埃西亞(塞族佔12.2%),內戰時間就長一些。在塞族人佔31%的波士尼亞-黑塞哥維那,內戰時間最長、最血腥。也可以由此看出,前南內戰並不是什麼「維護祖國統一、反對分裂」的戰爭,而只是塞爾維亞民族主義者試圖將所有塞族人居住區歸併到一起、建立「大塞爾維亞」的民族戰爭。
1992年2月29日和3月1日,波士尼亞-黑塞哥維那共和國就獨立問題舉行全民公決。大多數塞族人抵制投票,但是參加投票的人數佔有效人口的67%,超過了三分之二多數,投票結果為99.43%贊成獨立。3月5日波赫宣布獨立,4月7日得到歐共體和美國的承認。從5月12日起,南聯盟決定撤出波赫境內的南斯拉夫人民軍部隊(此時其官兵已基本全為塞族)。但是在南聯盟主席團(也全由塞族人組成)的指示下,人民軍在撤離時將絕大部分輕重武器和彈藥補給移交給了當地的塞族武裝。有些南人民軍軍官還直接擔任波赫塞族武裝部隊的指揮官。
波赫戰爭開始後,由於穆族裝備較差、克族人數又少,穆克兩族之間的關係也並不和睦,因此僅佔波赫人口31%的塞族很快就控制了波赫共和國70%的領土,並且包圍了塞拉耶佛市,從而對該城展開了長達44個月的圍困。克族據守黑塞哥維那西部地區,控制了約20%的領土,而人口最多、實力最弱的穆族在戰爭一開始只能守住包括塞拉耶佛、斯雷布雷尼察等城市在內、不到全國面積10%的領土。
早在波赫宣布獨立之前,由塞爾維亞激進黨主席舍舍利帶頭,塞爾維亞本國的民族主義激進組織開始募集「義勇隊」和僱傭兵,準備赴波赫參戰,消滅掉穆斯林,把所有的塞族人統一到「大塞爾維亞」當中去。與波赫塞族武裝並肩作戰的有南聯盟的塞族準軍事組織「愛國聯盟」和「綠色貝雷帽」,法西斯民兵組織「猛虎」和「白鷹」,以及來自俄羅斯和希臘等國的新納粹成員。在波赫東部的福賈地區,當地塞族武裝在波赫獨立前就開始襲擊穆斯林村莊,穆斯林男性平民被隨意處決,其餘的老弱婦孺被帶到塞族控制區內的拘留營。到1994年1月,波赫塞族當局興高採烈地宣布,東部的福賈地區已經變為純淨的「Srbinje」(塞族地區)。與此同時,在波赫南部,當地的克族武裝也對穆族聚居區發動了襲擊和種族清洗。
在波赫戰爭中,塞族武裝絲毫沒有「避諱媒體記者」的概念,西方記者拍下的一些畫面令西方世界感到震驚。比如在塞拉耶佛,自來水廠被塞族武裝炸毀後,當地居民只能從河中打水。塞族狙擊手從城市四周的山坡上居高臨下射擊取水居民。由於擔心受到狙擊,一些家長讓自己的孩子去打水,但一些冷血的塞族狙擊手竟然開槍射殺兒童。在塞拉耶佛圍城期間,連接近郊工業區和老城區的街道成為臭名昭著的「狙擊者走廊」(Snajperska aleja),塞族狙擊手在這條路上打死了225名平民(包括60名兒童),打傷1030人。
圖片:塞拉耶佛圍城期間,城郊的塞族狙擊手利用有利地形,居高臨下向城內居民開槍射擊。右上圖為一名被狙擊手打死的7歲兒童
由於塞族武裝得到南人民軍的支援,在波赫戰爭中的軍事實力最強,控制區最大,犯下的戰爭罪行數量也最多,因此在1992年5月,聯合國、北約和歐共體宣布對波赫塞族和南聯盟實施全面制裁,在波赫上空設立禁飛區,為被塞族控制區包圍的穆族平民設立「安全區」,並向這些安全區派出聯合國維和部隊。1994年3月,在美國斡旋下,波赫穆族和克族代表在華盛頓籤署協議,將兩族控制區合併到一起,成立「波士尼亞-黑塞哥維那聯邦共和國」,即穆克聯邦。同年8月,南聯盟為擺脫國際制裁,在在波赫塞族拒絕接受美、俄、英、法、德五國提出的和平方案後,與之斷絕了一切聯繫,使波赫塞族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而美國和北約國家開始向穆克聯邦提供武器支援,因此波赫塞族的軍事優勢也開始削弱。
1994年10月,穆族武裝在波士尼亞西部發起秋季攻勢,攻佔大片塞族控制區,波赫塞族共和國宣布「軍事總動員」。當年12月,在美國前總統卡特斡旋下,波赫穆族和塞族達成了為期四個月的停火協議。但是到1995年3月,塞族撕毀停火協議,波赫戰事又起。7月初,塞族相繼攻佔了波赫東部由聯合國維和部隊把守的斯雷布雷尼察和熱帕兩個穆族「安全區」,並圍困波赫西部的比哈奇安全區。
斯雷布雷尼察地區在戰前有三萬人口,幾乎全是穆斯林。塞族展開進攻後,大約有一萬名居民隨著敗退的波赫第28軍撤往55公裡外的圖茲拉城;留在斯雷布雷尼察、但隨時準備逃走的大約有兩萬人。從7月11日到22日,波赫塞族軍隊在聯合國維和部隊和西方攝影記者的面前,對當地來不及逃走的穆族居民展開了一場歐洲戰後歷史上規模最大的種族屠殺。
斯雷布雷尼察屠殺有些類似1937年的南京大屠殺:它並非集中在一時一地,而是在該地區許多地方、以許多種不同方式、在不同的時間進行的許多起屠殺事件。在一些民族混居的村莊裡,塞族村民先在穆斯林鄰居居住的房屋上畫上記號,然後塞族軍人進入這些房屋,將男人和年齡在14歲以上的男孩從家中強行帶走,反綁雙手,用車拉到野外。在全是穆斯林居住的村莊,這一過程則要簡單得多:男性穆族平民被從家中直接帶走,隨後被集體槍殺。
1995年7月11日中午,駐紮在斯雷布雷尼察安全區東部波託恰裡村的一位荷蘭維和軍官首次看到兩名塞族士兵從圈禁穆族平民的地方不斷帶出身穿平民服裝的受害者,向其頭部準確地開上一槍,這種過程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在晚上,塞族軍人在聚光燈照射下繼續處決平民,隨後用推土機掩埋屍體,有些還沒有咽氣的受害者被活埋。7月16日,風聞大屠殺消息的美國軍方派出無人偵察機對斯雷布雷尼察地區進行空中偵察,照片分析結果顯示,這一地區存在多處新鮮的土壤擾動現象,推測為集體墳墓。聯合國維和部隊的法國警官讓-熱內·魯伊茲則在7月21日親眼目睹了一夥塞族「白鷹」部隊士兵逮到6名逃離家園的老年穆族難民的情景,這些塞族軍人讓受害者選擇是自殺還是被割去嘴唇、鼻子、耳朵和眼皮。六名老人全都選擇了自殺。
根據聯合國前南戰犯法庭、國際紅十字會、大赦國際等國際組織的不同調查結果,在1994年7月11日至22日這段時間裡,在斯雷布雷尼察有7000到11000名平民、以及超過5000名戰俘被姆拉迪奇指揮的塞族軍隊殺害。到2006年為止,國際調查人員在斯雷布雷尼察地區發現了42座集體墳墓,此外還有許多沒被發現的埋葬地點。波赫共和國政府經過調查,公布了一份斯雷布雷尼察地區8106名失蹤者的詳細名單;國際紅十字會確認了2984具屍體或屍體殘塊的身份,此外還有7000多袋屍體殘塊無法辨明身份或性別。聯合國以及海牙國際法庭都將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殺定為種族滅絕罪行。當年未能制止屠殺的荷蘭維和軍人後來遭到了荷蘭內閣、議會和公眾輿論的一致譴責。
除了被屠殺的平民外,斯雷布雷尼察和普裡耶多爾等穆斯林「安全區」的倖存穆族居民全都被塞軍驅離家園,關入集中營。根據聯合國維和部隊的粗略統計,塞軍從斯雷布雷尼察地區押走了超過兩萬五千名非塞族婦女,其中絕大多數是穆斯林。她們遭到塞族軍人的強姦,許多人因此而懷孕,於是被更加嚴密地看守起來,直到生出孩子才被釋放。波赫塞族武裝的這種行為被前南戰犯法庭視為「種族清洗」、而非單純的性犯罪,因為根據波赫穆族的傳統,其婦女被異族強姦失貞後就失去了民族身份,其父親或兄弟可以出於維護家族名譽的原因殺死這些婦女。許多被強姦的穆族婦女不敢返回家園,成為妓女,或者嫁給了塞族人。
2005年6月1日,海牙前南戰犯法庭播放了一盤由塞族武裝人員拍攝的錄像帶:在高山和叢林環繞的民房前,幾個頭戴紅色貝雷帽的軍人正從卡車上卸著什麼,他們迷彩服的胸前綴有一隻昂頭挺胸的金黃色毒蠍。這些人屬於塞爾維亞「毒蠍」志願部隊,其成員全部來自南聯盟塞爾維亞共和國的內務部警察部隊。在他們動身前往波士尼亞前,曾經在貝爾格勒接受過塞爾維亞東正教會總主教的祝福。接著鏡頭拉近,6名雙手被綁、戰戰兢兢的年輕人平躺在車上,旁邊的士兵將槍直對著他們,用力踢著他們的腦袋和身子,嘴裡叫罵著將他們趕下車來。隨後這些年輕人一個接一個站到前邊,士兵們從背後扣動扳機,接連打死4人之後,將其餘兩名年輕人手上的繩子解開,待兩人將4具被擊斃者的屍體拉到遠處後,他們也被士兵開槍擊斃,隨後射擊者揚長而去。
2005年塞爾維亞方面公布的斯雷布雷尼察屠殺錄像帶畫面
這盤錄像帶是2005年5月23日由塞爾維亞人權組織提交給前南戰犯國際法庭的,經過調查,確認這起暴行發生在塞拉耶佛南邊的塞族控制區特雷斯卡維察(Treskavica),六名被害者是塞族軍人用卡車從斯雷布雷尼察地區運來的。6月2日,貝爾格勒的B92電視臺播出了這部錄像片,隨即震驚了塞爾維亞全國。一直以弱者自居、認為自己遭受國際社會不公正待遇的塞爾維亞國民被驚呆了。塞爾維亞總理科什圖尼察在海牙法庭公開這段錄像的當天發表講話,憤怒地譴責在斯雷布雷尼察所發生的罪行,塞爾維亞各政黨也紛紛表態,指出槍殺6名穆族青年的行動是「法西斯行為」,塞爾維亞民族為這一行動感到羞愧和恥辱,一致要求應嚴懲當事人。塞爾維亞總統塔迪奇表示他本人可前往斯雷布雷尼察,向戰爭中犧牲的非塞族無辜居民們懺悔。塞爾維亞政府隨後下令逮捕了錄像片中出現、當時仍居住在塞爾維亞境內的4名「毒蠍」部隊成員。
1995年8月28日,一發迫擊炮彈在塞拉耶佛中心菜市場爆炸,炸死炸傷一百多名無辜平民。外國攝影記者拍攝到的無辜平民殘肢和鮮血被放到電視上播出,引起歐洲和全世界的震驚與憎惡。當地聯合國維和部隊司令麥可·羅斯將軍一開始說炮彈是從波赫政府軍陣地發射過來的,但是不久之後維和部隊發現彈道計算中有一處錯誤,不可能來自波赫一方,於是親塞爾維亞的羅斯將軍和稀泥地宣布不能確認發射炮彈的是哪一方。2004年,海牙前南戰法法庭在審判塞拉耶佛圍城塞軍指揮官加利奇將軍時,經過反覆調查、測量和彈道演算,得出結論稱炮擊慘案是塞族武裝所為,並判處加利奇終生監禁。
圖片:塞拉耶佛圍城期間,塞族武裝對該城的平民目標進行多次炮轟。波赫戰爭結束後,當地市民把一些重要地點的彈痕澆鑄上紅色金屬,作為這場殘酷戰爭的永久紀念,稱為「塞拉耶佛玫瑰」
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殺和塞拉耶佛菜市場炮擊案,是國際社會對波赫戰爭的態度由「制裁」轉為「武力幹涉」的關鍵性事件。8月30日,即塞拉耶佛市場炮擊之後第三天,北約15個國家派出400多架飛機,出動5000多架次,對波赫塞族軍事目標展開了大規模猛烈轟炸。除了9月2日和4日暫時停止外,轟炸一直不間斷地持續到了9月14日,波赫塞族的全部軍事指揮網絡、飛機、機場、彈藥庫、防空飛彈陣地和大多數營房都被摧毀。
面對北約強大的空中打擊,渴望報復的穆族和克族的聯手進攻,以及全世界(甚至包括南聯盟和塞爾維亞)的制裁,波赫塞族眼看就要面臨滅頂之災。在這種形勢下,其領導人卡拉季奇不得不提出願意接受國際調停,在波赫實現停火。1995年11月21日,塞爾維亞、波赫共和國和克羅埃西亞三國總統在美國俄亥俄州代頓市達成了《波赫和平框架協議》,並於12月14日在法國巴黎正式籤署。根據這一協議,「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為統一的主權國家,由穆克聯邦和塞族共和國兩個實體組成。穆克聯邦控制戰前波赫領土的51%,塞族控制49%。雙方各自擁有自己的政府、議會、軍隊和警察部隊;三大主體民族各派一名代表,組成三人輪流坐莊的聯邦主席團,下設部長會議(政府)和議會。為監督協議的執行,國際社會還向波赫派駐了高級代表和多國維和部隊。
波赫戰爭是二戰後歐洲爆發的規模最大的一次戰爭。大約有20到25萬人在這場戰爭中死亡,136萬人成為難民,4.4萬名穆斯林婦女遭到塞族強姦,約3000名穆族婦女遭到克族強姦。在已知姓名的9.6萬名戰爭死者中,穆族死亡6.4萬人(軍人3.1萬、平民3.3萬),塞族死亡2.4萬人(軍人2.06萬、平民3400多人),克族死亡7300多人(其中1900人為平民)。聯合國維和士兵有320人陣亡,另有600多名外國僱傭軍戰死或被處決。波赫全境85%以上的基礎設施遭到破壞,直接經濟損失多達450億美元。
圖片:波赫地區戰前及戰後的民族分布。紅色為塞族聚居區,綠色為穆族聚居區,藍色為克族聚居區
為了審理前南斯拉夫內戰當中嚴重違反國際人道法的戰爭罪行,聯合國安理會在1993年通過第827號決議,在海牙設立前南問題國際刑事法庭。中國也對有關決議投了贊成票,並先後派出王鐵崖等多名大法官參加了審理。1995年7月,「波赫塞族共和國」總統拉多萬·卡拉季奇被前南刑事法庭起訴犯有種族滅絕罪和反人類罪,具體罪名包括1992-1995年塞拉耶佛圍城期間對平民的襲擊,以及1995年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殺。此後十三年間,儘管國際社會從未放棄過抓獲卡拉季奇的努力,但這位「醫生屠夫」卻銷聲匿跡,似乎從人間消失了。直到2008年7月,塞爾維亞共和國才宣布卡拉季奇已經在貝爾格勒被捕,並把他移交給了前南刑事法庭。2016年3月24日,前南刑事法庭作出判決,卡拉季奇被指控的11項罪名中,有10項成立,被判處40年徒刑。
國內有許多人對海牙前南刑事法庭產生誤解,似乎該法庭只針對米洛舍維奇、卡拉季奇這樣的塞族「反西方」「民族英雄」。實際上只要在前南內戰中犯有確鑿的戰爭罪行,不論是塞族還是克族,不論是「反西方」還是親西方,都會被該法庭起訴(比如米洛舍維奇在上臺之初不僅不反西方,反而從美國請回美籍塞裔富豪米蘭·帕尼奇來當總理。當時在東歐,讓美國公民當本國總理的只有這一例)。在2009年時,被前南刑事法庭起訴的戰犯數量如下:
一、塞族:
21名塞爾維亞共和國和南聯盟戰犯,包括米洛舍維奇、塞爾維亞激進黨主席舍舍利、塞爾維亞總統米盧蒂諾維奇等人;
66名波赫塞族戰犯;
4名克羅埃西亞境內塞族戰犯;
3名黑山戰犯;
二、克族:
12名克羅埃西亞共和國戰犯,包括克羅埃西亞總參謀長Janko Bobetko,以及克羅埃西亞陸軍的若干名將軍。前南國際刑事法庭本來還準備起訴克羅埃西亞總統圖季曼,但他在1999年病死了;
19名波赫克族戰犯(其中一人在塞族準軍事組織內服役,參加了斯雷布雷尼察屠殺);
三、其他民族:
9名波赫穆族戰犯;
2名馬其頓族戰犯;
6名科索沃阿族戰犯。
2008年被塞爾維亞引渡給海牙前南國際刑事法庭的卡拉季奇
根據前南戰犯法庭的調查,1992-1994年期間,波赫境內90%針對平民的暴行是由塞族犯下的,而且大多數集中在戰爭的前半段,即塞族佔武力優勢的那段時期;其餘不到7%的罪行為克族所犯,還有大約3%針對平民的戰爭罪行是穆族戰犯所為。這個統計結果並非什麼「西方國家的偏袒」,而是塞族戰犯確確實實犯下了這麼多的罪行。他們在波赫戰爭初期實力遠遠超過對手,控制了波赫70%的領土,並在這些領土上發起了種族清洗。卡拉季奇、姆拉迪奇等塞族領導人雖然沒有親手去殺人,但他們作為當時波赫塞族的領導人和軍事指揮官,對這些罪行負有「領導責任」,這正如二戰結束後,遠東軍事法庭裁定松井石根對南京大屠殺負有領導責任一樣。
除了前南國際刑事法庭外,2005年10月波赫塞族共和國的特別調查法庭也對塞族武裝人員在波赫戰爭中的戰爭犯罪問題進行了大規模的內部調查。以斯雷布雷尼察屠殺為例,該法庭確認有25083名塞族人參加了對穆斯林平民的施暴行為,其中有19473人屬於各支塞族部隊和準軍事武裝。調查法庭掌握了17074人的具體人名和犯罪情節,其中有893人仍然在波赫塞族共和國政府及軍隊中服役。但是調查法庭拒絕將這份名單提供給前南國際刑事法庭,具體名單被波赫塞族共和國列為國家機密。
波赫塞族共和國的這份戰爭犯罪調查報告在結論中說,許多參加塞族武裝的志願人員在入伍之前有犯罪記錄,曾經是黑社會幫派和團夥成員(尤其以親法西斯主義的「猛虎」組織居多),本身就具備殘忍的性格和犯罪傾向;另一方面,大多數塞族士兵在入伍之前和之後都沒有接受過國際法和戰爭行為公約的教育,而塞族具有長期與土耳其人進行殘暴鬥爭的歷史。
如果換一種說法,就是波赫塞族一方雖然承認它的部隊和準軍事武裝在波赫戰爭中的確對異族平民犯下了令人髮指的罪行,但卻強調說這同時也是巴爾幹地區的一個古老傳統。
英國前首相約翰·梅傑也曾經說過,「波士尼亞境內的衝突非關個人(的戰爭責任),而是一種不可避免的力量的產物,任何人都無法控制。」這種觀點並不陌生。再往前一個世紀,法國外長阿爾諾也曾經說過奧斯曼土耳其對亞美尼亞人的大屠殺只不過是「基督徒和穆斯林數千次鬥爭中的一樁而已」。這反映了西方學者一種常見的觀點,即認為東南歐是一個道德觀和政治觀都與西方截然不同的世界,並不把波赫戰爭中的種族清洗和種族屠殺看作是某個人或某個民族的責任,因為巴爾幹的歷史「正是由這些屠殺構成的」。
圖片:前南刑庭的工作人員在波赫發掘1992年「普裡耶多爾屠殺」和「維謝格拉德屠殺」遇難者遺骸。塞族武裝在這兩起屠殺中殺害了大約四千到六千名穆族平民,以及少數克族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