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屆威尼斯電影節許鞍華導演從主席凱特·布蘭切特手中接過了終身成就獎,還帶來了新片《第一爐香》與觀眾見面,隨後預告片也很快在網絡上流傳開來,引發爭議。此前選角陣容一出,便引發作家張愛玲擁躉們的反對,從對許鞍華過往改編的張愛玲作品的遺憾,再到本次選角與書中人物形象大相逕庭的爭議,不禁讓人思考,張愛玲筆下的作品為何知名卻難見優秀的改編佳作?以及本次許導能否完滿地呈現張愛玲的《第一爐香》呢?
一、 張愛玲的底色:華美旗袍為表,悲涼人生為裡
張愛玲的作品表面上是以女性在愛情、婚姻和家庭中的遭遇為敘事內容,實質仍是對無常世界加以嘲諷。《第一爐香》《傾城之戀》《半生緣》中的愛情都是殘忍的,有的把結婚當作「長期飯票」,有的逃不開世俗命運再次重蹈不幸,無疑,張愛玲的小說絕非「鴛鴦蝴蝶派」中男女情愛的消遣做派,愛情不過是她描寫生活細節以及反映世事變化的一個載體。同時,其語言具有高度的電影化,獨特的比喻和聯想,簡單不加贅述的對白,加之意象的含蓄,使得其小說天生就富有鏡頭感。
以《金鎖記》為例,「再定睛看時,翠竹帘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為她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裡的人也老了十年,「這段時間轉變借用鏡子,前一段曹七巧還是媳婦,後一段借鏡子裡容顏的改編她已成為了姜家的遺孀。
張愛玲的文字有電影感,也源自她愛看電影。住在上海,有機會接觸到上海和歐美的新電影,她是葛麗泰嘉寶的影迷,也曾與山口淑子(李香蘭)合過影,更被傳為佳話的是她與桑弧導演合作,由文華公司出品的《太太萬歲》成為賣座電影之一。如果說張愛玲在小說裡大多體現了女性不由自主的無常命運,那麼電影劇作家身份的張愛玲則把自己市井生活的一面融入到影像中。《太太萬歲》中,桑弧融入了對好萊塢早期戲劇的意趣,加入都市資產階級生活的樂趣使得這部電影很好地與海派文化結合。
焦雄屏曾評論此片:「《太太萬歲》繼承了『孤島』時期上海電影的典型特質,它較少觸及政治現實,卻反映了中產階級特有的犬儒和勢利觀念,門第金錢造成人的隔閡和冷漠。片中陳思珍這位「賢妻」處處為家人著想,一直居於主動但到離婚籤字時又讓丈夫翻身的結局,猛然改變了敘事預期走向,從而描繪出女性真正的脆弱與悲哀。
張世英先生提出「橫向超越」中的在場的東西和不在場的東西並不只是指簡單的個別的東西,而且往往是指包括概念、普通性在內的複雜的事物,是「理在事中」的事物。他以《紅樓夢》為例,認為《紅樓夢》的故事就是在場的東西,但書中留下的追問,人生感嘆等是未出場的東西,它並不是簡單的,個別的東西,而是包含概念、普通性在內的複雜的東西。熟讀《紅樓夢》《海上花列傳》的張愛玲在小說中汲取了古典小說的「未出場」,《第一爐香》也包括在場的東西和不在場的東西,因此改編張愛玲小說既要將在場的盡力呈現,也要注意挖掘不在場的東西。僅從預告片來看,有意將「愛」作為本片的線索,只注意去表現葛薇龍和喬琪喬的「戀愛」,未能將隱去的東西如香港中西雜交和殖民環境對人的影響挖掘出來,張愛玲筆下人陷入舒適圈後無力逃脫一點點沉淪的人生無力感卻被忽略了。
比起已改編為影版的《傾城之戀》《半生緣》《紅玫瑰與白玫瑰》《怨女》,李安的《色戒》則做了對不在場的東西的挖掘,書中只一句「通往男人的心通過胃,通往女人的心通過陰道」暗示了王佳芝可能淪陷於易默成的原因之一,李安顯然在電影中詮釋了這一淪陷的原因,如做填空遊戲一般盡力的填滿了張愛玲的文字迷宮。但這已經是李安的《色戒》,而非張愛玲的《色戒》。
二、 許鞍華:香港命運和平民日常
以《瘋劫》《投奔怒海》為香港新浪潮注入一股新力量的許鞍華一直是香港命運的關注者,她對香港獨特的歷史地位中個人生活的思考使得她在80年代和90年代高度商業化的香港電影運作模式中顯得特立獨行。《千言萬語》是許導對香港命運關注的作品中較少為人談起的一部作品,片中以知名政治家吳仲賢的政治運動為主線,穿插漁家少女、左派人士,又以舞臺劇呈現電影的自反性,藉此表達其對政治、自由、領袖的理解。
上世紀90年代起其風格略有轉向,開始對香港日常生活和平民命運展現了關注,代表作是《女人四十》《男人四十》《天水圍的日與夜》。蕭芳芳《女人四十》中的表演爐火純青,在家庭和工作雙重夾擊下依然笑對的婦女形象給本片增上了平凡人的光彩。《天水圍的日與夜》多次展現做飯和吃飯的日常片段,甚至不厭其煩的地以長鏡頭靜觀人物在景框內做事,呈現自小津安二郎到侯孝賢一脈相承的寧靜至簡的日常詩學。2006年的《姨媽的後現代生活》雖為斯琴高娃拿下金像獎的影后獎盃,但這似乎並不能掩蓋本片的缺陷:上海生活描寫的偏差、姨媽身份的交代欠缺。許鞍華拍的最熟稔還是她最熟悉的香港平民日常。
在許鞍華已改編過的張愛玲作品中有《傾城之戀》和《半生緣》,可惜前者敗於演員選擇,後者欠缺原作深度。繆騫人飾演的白流蘇,全無書中古典美人的情致,港姐出身的繆騫人洋派十足,時髦的長相與書中離婚無奈寄居娘家的白流蘇實在不符,反倒在楊德昌的《恐怖分子》裡呈現了知識女性的氣質。
此外該版《傾城之戀》只是在白流蘇找到一個丈夫便戛然而止,沒有深入向下刺破「婚姻不過是找長期飯票」的本質,張愛玲為普通人立「傳奇」的末日荒涼感沒能體現。《半生緣》由長相氣韻頗像的梅豔芳和吳倩蓮分別飾演姐妹顧曼璐和顧曼楨,沈世鈞的儒雅和溫吞也被黎明詮釋得很到位,然而妹妹自以為可擺脫命運的束縛,最終不過是晚一步步上姐姐後塵的陰森與悽涼缺少有力的刻畫。
早前《第一爐香》的爭議在於男、女主角彭于晏和馬思純與角色形象上令人質疑。畢竟彭于晏的膚色完全與小說中「沒有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和石膏一般像」的喬琪喬相去甚遠。書中葛薇龍一步步淪入姑媽梁太太的交際圈子裡中也喬琪喬帶給她不正常的愛情有關,這樣的喬琪喬身上應當具有朱迪·福斯特少時接受採訪時曾提到的「對男演員來說最好的特質應該是脆弱,是『我可以被傷害』的脆弱感。
如果說彭于晏在本片中差的是演員的表現力,那麼馬思純挑戰葛薇龍一角則對三種素質:理解力、想像力、表現力都令人擔心。「動於衷而形於言」,演員對劇本的理解是能否動用想像力,再次將角色呈現於銀幕的基礎,而表現力是最考驗演員基本功的一種基本素質。馬思純對張愛玲作品中的「愛情」淺顯認為是「愛情不夠勇敢導致的悲劇」甚至引發書迷的攻擊。再從預告片喬琪喬教葛薇龍說外語這一片段中,馬思純飾演的葛薇龍忽閃不定的眼神仍擺脫不了《七月與安生》中「青春疼痛片」的一貫套路。
結語
單從演員的選擇再到預告片判定許鞍華對張愛玲作品改編是有失偏頗的,但這也無疑暴露出許鞍華改編文學作品的短板。其作品對香港命運和平民日常的關注才是讓她至今都是香港電影的一面旗幟的原因,接過威尼斯終身成就獎成為獲此榮譽的第一位女性導演對許鞍華導演來說只是電影生涯裡又一個新起點。同時,誰又能呈現張愛玲筆下「生命是一襲華美的旗袍,上面爬滿了蝨子」的作品底色呢?總有人躍躍欲試咬下改編張愛玲作品的大骨頭,不過,「張迷」們可是繼承了張愛玲文筆中的調侃和辛辣,類似於「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這樣的話,張愛玲寫得出,書迷們也仍會調侃在不滿意的作品及演員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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