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的傳說裡，武士愛在櫻花樹下剖腹自盡，樹的根系不知是沾滿了多少武士的鮮血,才得以綻放最鮮豔的櫻花。死的人越多，花開得越是綺麗繁盛。在略有些滲人的氣氛裡，人與花之間生氣的相渡又有一點美的成分。
荒木經惟，「花人生」系列，銀鹽手工放大，51×61cm
荒木經惟，「花人生」系列，銀鹽手工放大，51×61cm
荒木經惟大概沒有想到，在愛妻陽子死去的次日，床頭一直未開的辛夷花倏然綻放。不知道是不是陽子迴光返照，用靈魂耗盡最後一絲氣力停留在花上，彌留之際也美得震撼。這支辛夷花本就帶著荒木跌跌撞撞的驚惶：買花探望陽子已是日常，那日醫院的病危通知書已下，荒木在混亂間帶上了這束辛夷花。冥冥之中，好像都是人與花的緣分。來自藝術家獨有的敏銳，使他記錄了極有爭議的這一幕：陽子在棺槨內安詳閉眼，白色的辛夷花為她送葬。
荒木經惟，「花人生」系列，銀鹽手工放大，51×61cm
荒木經惟，「花人生」系列，銀鹽手工放大，51×61cm
從這悲傷的起點開始，荒木經惟突然間意識到，人與花總是有那麼些相似。在陽子去世前他只是無意識地在拍些花的相片，而陽子的死卻讓他看見花裡蘊藏的人生。花比起人來，生得更熱烈，死得更清白。從花裡荒木經惟窺得情愛，看見自我。上世紀九十代起他拍攝了大量花的作品。在荒木窺伺一般的鏡頭下，自然狀態下的花莫名開得靡麗，生出性慾。生命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存在欲望，而正是有欲望生命才有存在的動力。荒木經惟從來都不是個激進的鬥士，但總能用自在的姿態從大家不可言說的那些禁忌裡衝破。性意味之外，花中隱藏了諸多綿綿的情意。乍看之下，看客只覺得有性，有欲望。但搖曳生姿的花上，其實掛住的是荒木的人生。凡人的感情之外，他又感悟到新的內容。
荒木經惟，「花曲」系列，c-print，110×75cm
荒木經惟，「花曲」系列，c-print，110×75cm
荒木經惟，「花曲」系列，c-print，110×75cm
「花曲」系列作品裡都是不加人工修飾的花，而「色情花」系列卻是把欲望一股腦地向你砸來，一瞬間讓人被激蕩得頭暈目眩。高飽和度的丙烯顏料塗抹在花上，流淌著粘稠的欲色。荒木經惟拍攝「色情花」時用的是手術燈作為光源，所有欲望赤裸裸地暴露在了空氣中。很難說這些顏料會不會縮短花的生命，然而在這一剎那迸發出的美感驚心動魄。
荒木經惟，「色情花」系列，c-print，100×70cm
花也不僅僅是花，花間也會出現一些特殊的存在。怪獸、日本娃娃、殘破的木乃伊和最特別的壁虎JAMORINSKY（亞木林斯基）。在「花人生」系列裡，木乃伊和無生命的娃娃同時出鏡，木乃伊代表他自己。「花與JAMORINSKY」作為單獨的一個系列，有著細微的浪漫。荒木經惟不是愛貓之人，然而在陽子帶來貓咪奇諾時，一人一貓立刻親近起來。一日奇諾叼來了一具壁虎屍體送給荒木，他欣然接受，並為這隻壁虎取名為JAMORINSKY。在這之後對花的拍攝裡，半枯萎的花與這一死物相伴，生的掙扎與死的拉扯並存。JAMORINSKY一直被荒木妥善保存，雖然最後難逃風乾粉碎的命運，但也在死後的生活裡得到了禮遇。回看荒木的創作旅程，與陽子總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正如他自己所說，如果沒有愛妻陽子，他也不會成為一個藝術家。
荒木經惟，「花與JAMORINSKY」系列，c-print，75×60cm
荒木經惟，「花與JAMORINSKY」系列，c-print，75×60cm
很多人喜歡帶著獵奇的眼光去審視荒木經惟的作品。他自己也並不避諱作品裡性的部分。荒木經惟的作品裡經常會出現繩縛、捆綁的要素，這些施加在女人的酮體上，的確是讓人們滋生一些念頭。但在欲望之外，人體呈現出的許多東西其實是不應該被忽略的。對於攝影師來說，不是沒有捆綁，荒木經惟就不能成為荒木經惟了。在拍花的時日裡，荒木照樣能夠表達他的攝影內核。只是他偶然地選擇女性成為他的拍攝對象，在女人被捆綁時，發現了她們逼入絕境時的美感。那種瀕死綻放的異彩猶如生命的迴光返照，越是強烈越是與死牽扯得無休止。
荒木經惟，「花人生」系列，c-print 90×110cm
荒木經惟，「花靈」系列 「日本和紙」 90×60cm
在對荒木的作品感到驚世駭俗之餘，覺得色情得夠味也好，無法接受也罷，蘊含在其中的內核永遠不會止於淺層的欲望，往下看去，其實是生死永無停息的交纏。只是欲望與生死過於緊密，隨生來，隨死滅，人們才會忽略欲望存在的合理性與之同生死的關係。荒木經惟只不過是那個最天真爛漫的人，他不批判什麼，只是把原始的生死和欲望在人們面前鋪陳，不爭論不辯解。然而在宇宙中，卻會永恆留下荒木經惟的花。
「荒木經惟·花幽」展覽現場
「如果說欲望是努力和進化的源泉，怕是沒有人比荒木先生更加貪婪了。要將自己的攝影人生活到極致，為了實現這個欲望，荒木先生每天都在竭盡全力地拍攝、創作。欲望，也是無限的進化的源泉。」——本尾久子
YT採訪了荒木經惟迄今最大規模的以「花」為主題的攝影展「荒木經惟·花幽」的策展人本尾久子女士，與她談論荒木經惟花裡的人生。
「荒木經惟·花幽」開幕式現場的本尾久子女士
YT：這一次荒木經惟的作品會側重於他攝影的哪個主題？
本尾久子：我們提起荒木的作品時都會提到生、死和欲望。其實生死是貫穿荒木先生攝影人生永恆的一個主題，因為它討論的是比較根源性的東西。我們經常會聽到荒木提出的一個「私寫真」的概念。「寫真」在攝影裡是照片攝影的意思，荒木經惟曾說過「我即寫真」，他通過攝影去表現自己的人生，同時囊括生死的兩個方面。生死的確是他作品裡比較重要的話題。另一方面，可能就是照片的主題，我希望他的作品反映的是愛與情。荒木希望能在照片中融入自己的感情，同時將世間萬物的一舉一動、變化都囊括在一個畫面中。
荒木經惟，「POLART」系列展覽現場
YT：「花與 JAMORINSKY」作品中那隻壁虎乾屍，和其他作品裡的玩偶一樣，扮演的是相同的角色嗎？
本尾久子：從結果上來看，它們所扮演的角色是有相似之處的。但是壁虎是一個非常特殊且有意義的形象。
首先荒木先生所拍攝的內容都是和他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壁虎最早在他作品中出現是因為他的愛貓奇諾，奇諾把這隻壁虎叼到了他的面前，才開始拍攝的。
其次這隻壁虎其實在被叼過來之後就是死的，時間久了變成乾屍，又成了粉末。對於荒木先生來看，他是一個很遵循禮儀的人，對待這麼一個逝去的生命總是有供養和悼念的想法。因此也對壁虎進行了大量的拍攝。
最後因為壁虎的屍體跟死的元素都緊密相連，其中也透露出生命逝去的無常。在這一點上他又會覺得這和自己不斷老去的人生是重合的。所以這隻壁虎是和別的玩偶、手辦不一樣的。
「荒木經惟·花幽」展覽現場
YT：在舉辦展覽前會根據荒木經惟的作品去做一些特別的準備嗎？
本尾久子：其實荒木先生對於展覽最後會呈現出的效果氛圍的設計是完全沒有幹預的，這些都是完全交給策展團隊去做的。
這次展覽有個很大的亮點，也是荒木先生專門為本次展覽創作的——黑白的水墨畫和和紙作品。另外還有一幅八米多長的畫卷。這些傳統藝術最早都是來自於中國的，畫卷最早就是以這麼一個長條形的形式出現。荒木希望這些作品能在它們的源流之地被展示出來，這表現的是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致敬。這次的展覽對他來說也是很新的一次挑戰，他也很期待。不知道大家的反應會如何。
荒木經惟，作品「繪卷·花幽」展覽現場
YT：關於荒木經惟的作品，對大多數觀眾的反應有什麼預期嗎？
本尾久子：從我作為一個策展人的角度來說，同荒木先生合作時間非常長，我之前也參與過很多荒木先生和花卉相關的展覽的備戰過程。我可能比一般觀眾更加了解荒木先生的作品，從我的角度來看，他每一張都很精彩，但是很少有這樣的機會把整個花系列單獨拎出來，成體系地展出。這是非常可貴的 。
這次的整個展覽時間跨度很大。在我看來這是一條講述長遠故事的河流。這也是荒木突然意識到的一件事情，他意識到自己花系列的作品已經成體系後，就想要不要做這麼一個嘗試。恰巧當時中方也邀請荒木來中國展出，這才有了和大家見面的機會。
這算是一個巧合，也是一種衝動。其實花系列的成體系展出中國先於日本，日本還沒有這麼大規模展出過。我們想這或許比在日本本土展出更有價值。也非常希望中國各位觀眾前來觀看。
荒木經惟，「花靈」系列展覽現場
YT：關於花的一系列作品，你覺得它其中蘊含的荒木經惟的死亡美學是隱晦的還是直白的？
本尾久子：其實在他的作品中，隱喻的部分和直白的部分都有。
但想要強調的一點是：本次展覽主題是花。花從生到死，鮮活到枯萎給我的感覺是：花的一生比人類的人生更加直白，直白地生、單純地死，花更樸素地表現了生命的過程。正是因為如此，我覺得拍攝花這個主題比拍攝其他對象更能給我震撼，其中蘊藏很強的的生命力和波瀾起伏的故事性。
另一方面從觀眾的角度說，在我們看到這些攝影作品時，一方面會想到生是多麼精彩偉大的事情；另一方面想到死是一件很悲傷的事情，但是死並不是一切都結束了，把現有夷為平地的，死有時候也會帶來新的開始。比如遇到一件令人傷心的事情，人仍可以重新振作起來。日本有句話叫「死掉就是熄滅的煙火，還能重新綻放」，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荒木經惟，「色情花」系列展覽現場
YT：關於荒木經惟的創作其實是以日本壓抑的社會氛圍為背景的，你認為在中國，觀眾能找到共鳴嗎？
本尾久子：我自己的想法中：在社會背景上中日還是有區別的。日本人喜歡自己給自己設限，壓力也是自己施加給自己的。因為這種壓力，日本人民往往會覺得很苦惱。但中國人給我的感覺是，大家天性自由奔放，碰到現實中一些不可抗力才會覺得壓抑和難受，有這樣的一個區別。
荒木經惟，「花小說」系列展覽現場
再說回到荒木先生的想法：他本人在攝影過程中，他碰到一些壓抑的存在，也不會百分百地還原出來進行直接拍攝。比如要拍壓抑的主題，他會選擇被我們視為禁忌的東西。比如說捆綁就是其中的一個例子。但我們通常會對它感到震驚或是不理解。另一方面說到荒木先生本人，他是一個非常自由爛漫的人，他從來都不會給自己設限，他也感覺不到條條框框的束縛，所以不會有大眾默認的藝術家共有的精神痛苦，作品裡也沒有抗爭的元素。這一次在中國的展覽中，也有一些比較特殊的情況，比如說我們告訴他某張照片不能在中國展出，他也不會非常糾結。哪張照片不能放就不放好了。這不是屈服也不是妥協，他是覺得環境會發生變化，怎麼樣和大家和睦相處，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實現最大的幸福就是他的所有想法。荒木經惟，「千禧年之花」系列展覽現場
近期展訊
荒木經惟·花幽
2019.07.06-2019.09.09
北京798藝術區橋藝術空間
荒木經惟，「千禧年之花」系列展覽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