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唯一沒有變化的,是牆上的那隻雷鳥方向盤。
最早,這種老式雷鳥敞篷車是美國福特汽車公司自1955年起生產的一款經典豪華轎車,風靡1960年代的紐約街道。如今早已成為藏家珍品的車型,卻不知怎的被拆卸下一隻方向盤,並出現在了格林威治村東九街的這間公寓裡,作為一件裝飾藝術品,高高懸掛在一如既往純白的牆壁上,經歷幾代房客,安然度過了這許久。
根植格林威治的紐約精神
這間掛有雷鳥方向盤的公寓,位於格林威治村(Greenwich Village)東九街上,和它的左鄰右舍一樣,它昔日宏偉壯觀的外觀,如今已經顯得有些平淡無奇。這裡屬於紐約曼哈頓南部下西城的一個大型居住區,東到百老匯大道,西到哈德孫河,南到休斯頓街,北到14街,名為格林威治村,是紐約大學也坐落於此。20世紀中後期以波西米亞首都和垮掉的一代誕生地著稱,同時被視作美國自由精神的發源地。
正如巴黎左岸的拉丁區,自上個世紀末起,紐約的文藝青年們駐紮於格林威治村—這個被藝術家、激進分子、反叛者稱之為家的地方。亨利·詹姆斯、艾倫·波、尤金·奧尼爾在此寫下不朽名著;1961年,還是Robert Zimmerman的鮑勃·迪倫(Bob Dylan)放聲高歌,僵硬、前衛、性感,在這個垮掉派作家、民謠歌手與各類邊緣群體的大本營,他的第一場演出是在馬克都鉤街115號的「Café Wha?」咖啡館進行的,用他的吉他、口琴和破嗓子,唱出1960年代的反叛之聲,寫下他的代表作《Blowin'in the wind》《Like a Rolling Stong》。
如今,在格林威治村一帶散步很有意思。從第五大道起點處的華盛頓公園一路走來並不遠,作為是前衛文化的代表,這裡道路錯綜複雜,和棋盤式規劃全然不同,也因此洋溢著濃鬱的藝術氣息。綠茵覆蓋下的道路上,各種防火梯老公寓並列一線排開,只有從不同顏色和木材裝飾的門窗細節中,探究想像其主人的氣質與模樣。當有住戶從門前的臺階拾步而來,儼然一副記憶中的影視鏡頭。行走其中,不由幻想窗戶另一邊住著的單身藝術家是否正沉浸在音樂中伏身創作。
事實與想像其實相距不遠。當你閒逛至東九街時,不妨留意那排別墅中的一棟棟普通建築—它們往往四層樓高,曾經擁有華麗的步階與恢宏的大門,儘管已被改造為普通公寓,但其過時外表下隱藏在內部的豐富歷史正浮出水面。在格林威治村還是一個興旺發達,充滿創造力的精神沃土時,住到一棟滿是藝術家的建築裡並不算難,因為總會遇到很特別的人或新鮮有趣的事情,帶w給人們一種一切皆有可能發生且還將繼續發生的美好願景。
當時,僅在第九大街一條街上就住著Dawn Powell、瑪麗安娜·穆爾、阿斯託爾·皮亞佐拉、芭芭拉·史翠珊、莫裡斯·森達克和吉米·亨德裡克斯。1944年,藝術家Miné Okubo在東九街17號租了一間公寓,在那裡完成了《Citizen 13660》。這個區域是如此的與眾不同,沒有高樓大廈只有攀爬著綠色藤蔓的紅磚牆,收藏著紐約僅存的慢步調。攝影師堂·赫斯頓(Don Hunstein)在瓊斯大街與West 4th Street的交叉點上,拍下《放任自流的鮑勃·迪倫》的經典封面,迪倫本人與當時的女友蘇絲·羅託洛(Suze Rotolo)相互依靠著走在紐約的大街上。四十多年後的今天,格林威治村依舊是紐約文化的中心地帶,無數經典影片在此取景,經典美劇欲望都市中女主角Carrie Bradshaw的公寓就在村中的Perry St上,但不可否認的是,格林威治村最初吸引人的那些特徵正走向中產階級化和商業化,高額租金決定了只有大牌藝術家如愛倫坡到惠特曼等才能夠承擔在此生活。如今這裡充滿了各式極具風格的精品店,大部分居民為中產階級家庭。
東九街上一棟希臘風格的建築裡,除了房主外,其餘7間房常年只提供給從事藝術工作的人租住。布景設計師Jerry Schwartz自2012年起住進三樓,去年年底,當整個波西米亞時代格林威治村的遺蹟都面臨拆除可能時,他們沒人捨得離開充滿往日時光痕跡的家,「我們特別希望可以想辦法將此處買下 來。」
隨著波西米亞生活方式的消失,這棟滿載一代紐約客對於未知生活的渴望與憧憬的房子或許不在,但沒有人能忘記這裡的生 活。
透過村中這些樓房上的窗戶,講述的或將不再是一個個搬進搬出的飄蕩故事,但留下的人們仿佛代表曾經「迷惘的一代」,選定了最終方向,全意接受命運安排的前途與約束。這裡不再有激進的運動,但還是有年輕的藝術家、歌手、喜劇演員、街頭藝人活躍在此;撇開遊客和金融新貴不談,這裡仍是一處能讓人感到興奮和刺激的場所。時髦的法國小酒館裡有香噴噴的魚子醬炒蛋,大排長隊的明星甜品店剛剛出爐了新鮮的杯子蛋糕,來自新澤西州的夫婦經營著一家夏威夷風情泳裝店,不僅出售中國製造的彩色發圈兒和出自西班牙設計師的草帽,還展示著攝影師丈夫在倆人蜜月地斐濟拍攝的大幅海浪作品。雖然已不再是1950年代至1960年代的神話烏託邦,但變遷過後最新版本的格林威治村同樣有趣,始終矗立在這座忙碌的城市中,承載一些人的過去,容納更多人的今日與明天。
回到那極具田園風格的華盛頓廣場,紐約大學年輕的學生們正在彈奏著吉他,小聲絮語間偶爾大聲歌唱。這裡是格林威治村的核心,也是紐約的重要地標—正是這座廣場的落成改善了格林威治村的環境,吸引了藝術家和自由知識分子們入住,才使之成為了紐約著名的反主流文化大本營。晚些時候,去Café Wha?排隊觀看精彩的樂隊表演:這間外表不起眼的小型現場是鮑比·迪倫來到紐約的第一站,眾多美國傳奇音樂人也都在此登臺過,對於音樂史的意義不言而喻。如今這裡依舊熱鬧非凡人來人往,一周多數夜晚都有樂隊演出。
曾有戲說,上帝創造了世界,又派莎士比亞和鮑比·迪倫(Bob Dylan)將它記錄成篇。實際上,鮑比·迪倫在Café Wha?的演出並未持續太久,後來他在附近的多家咖啡館裡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天地,這段經歷也被他寫進了自傳《Chronicles》中—這些嘈雜的小咖啡館分布在格林威治村的不同角落,勾勒出夜生活的樣貌,當然也成為了觀光客們在夜晚聊以慰藉的去處。Caffee Reggio便是鮑比·迪倫迷們年復一年的朝聖地之一。如今它還開在老地方,印著白色店標的全綠門面設計經典且顯眼,每日供應餐食直至深夜,總有美人愛坐在戶外小桌旁。有趣的是,它聲稱全美的第一杯Cappiccino就是從這裡賣出的,這無從查證的記錄著實讓人會心一笑。
不同於東方的融合審美,西方飲食體系中,咖啡從來不是配角。也因此,不同與國內的大部分咖啡店,美國的小咖啡館一旦入夜,便似足了巴黎的小酒館,只不過從杏子雞尾酒換成日出曼哈頓,憂傷藍調換作了先鋒民謠。日常喝咖啡,自然無需到專門的餐廳或店鋪,外帶無疑是大都市金融區人士的首選,全球遍布的星巴克即是美國快咖啡文化的重要輸出代表。不過在這裡,更多人會選擇到舒適的環境裡靜靜坐下,感受不同手法下咖啡豆中誕生的魅力,有人選擇手衝、研磨,有人欣賞拉花技巧,有人堅持只喝法式烘焙咖啡;並在這種看似更有格調的選擇下,度過晨與夜。陳丹青在《咖啡苦不苦》一文中寫說:「一晚上,從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館坐到蘇荷的咖啡館,再從蘇荷的咖啡館坐到東村的咖啡館,就好像看著錢和藝術怎麼在這裡看戰。這個街區星星點點的咖啡館就是戰場,錢要買藝術,藝術不賣,錢一定要買,藝術就放下自己的東西,轉身走了。」筆下對現世中藝術經濟描繪實在生動形象。
不知不覺,一眾咖啡館早已不再是為落魄小說家提供寫字桌的場所或只屬於知識分子談論存在主義的沙龍公社,而是演變成最為大眾熟悉的消費藝術,為人類與藝術做交易提供了無數個舒適場所。
事實上,更迭的自然不止建築、咖啡館或者格林威治村,而是整個紐約。
人很有趣 城市才有趣
「紐約是一塊吸引人才的磁石—人們從世界各地而來,試著在這裡大展拳腳。」南希·斯佩克特(Nancy Spector),這位標準的樂觀、熱愛藝術的紐約客如此評價自己的摯愛。
身為古根海姆博物館的藝術總監,她管理著這個城市裡最棒的一處藝術勝地,也深切感受著這個城市裡不斷發生的變化。
童年時代斯佩克特和家人住在紐約上州,最喜歡去的是表哥在格林威治村的頂層公寓,那裡所有的商店、咖啡館裡都洋溢著明顯的反文化社會思潮,讓熱愛藝術的女孩沉迷。多年以後,當她開始真正從事藝術工作時,她選擇在布魯克林區(Brooklyn)定居。同時,紐約的街區成為她反覆探索的目標:從切爾西和下東區到布希威克和哈萊姆(Harlem),城市的角落成為她研究的作品。在她看來,曼哈頓和布魯克林的許多街道就像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繪畫中的主題一樣,漫步其中即能不斷發現最美好的新事物。她鍾愛蘇荷區內勒德洛(Ludlow House)裡舒適的皮質沙發和燃燃的壁爐,常去在離她家不遠的布魯克林公園坡(Park Slope)附近,和朋友們在戶外享用美酒與芝士;想尋找完全不同感受時,她會去布魯克林區威廉斯堡的威斯酒店(Wythe Hotel),這座由工廠改建而成的建築被視作布魯克林新風貌代表,鋼筋鐵骨紅磚牆,霓虹交錯勾勒。站在大露臺望出去,人們得以換個角度,從容地欣賞曼哈頓的全 景。
這位漫步者顯然擅長擁抱各種文化,尤其懂得如何藝術的享受曼哈頓和布魯克林的生活。身為居住在布魯克林的紐約人,她見證著這個區域如何一步步成為個性的孵化器,吸引著從餐飲到音樂、設計和文化藝術等不同領域的人才。
藝術曾經在格林威治村得以蓬勃發展,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實惠的房價減輕了藝術家的經濟壓力,令藝術和音樂在這兒可以存活下去。儘管新時代,得益於科技進步,藝術家們開始嘗試並逐漸習慣通過網絡溝通完成工作,但面對面交流與藝術社區顯然依舊更受歡迎。很多自由藝術者由此「南遷」來到與曼哈頓只有一河之隔的布魯克林,這裡從曼哈頓的附屬地轉變為人們開啟新生活的目的地。斯佩克特為此欣喜,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人的到來給布魯克林區帶來了不斷新興的藝術與蓬勃發展。
步行穿過古老的布魯克林大橋,你可以到達登波區(Dumbo),這裡聚集著藝術家閣樓公寓和畫廊。跨過東河(East River)從曼哈頓到布魯克林,沿著Bedford Avenue為主街道縱向從西三街到西十二街,來到紐約本土未成名設計師們的天堂和時髦客的聚集地。塗鴉牆、復古復古、創意店、咖啡館,林林總總的大小畫廊充斥;再走得稍遠一點還可以找到音樂工坊、詩社、小眾書店和圖書館等,這個充滿藝術氛圍的區域被稱做「文藝範兒的曼哈頓」。
在布魯克林,你能感受到藝術的氣息在自由地流動,仿佛在這裡,一切都是可以被包容的,如同那隻不知從何而來的雷鳥方向盤,一旦出現,便從此安身立命,絲毫不顯突兀。從格林威治村到布魯克林,從事藝術的人們依舊自我著、古怪著、有趣著,完全不在乎世俗眼光。
一間主打復古文藝路線的餐廳別具一格。老闆Nina Brondomo肆意浪漫,使用大量Vintage家具裝飾擺放,親手打造出凌亂系舒適美學的典範,落到斯佩克特眼裡也許又是一個藝術作品。
老闆同時還是幹勁十足的廚師,麵包咖啡果醬甚至黃油,產品全部執著由自己製作。當簡單粗暴的黃油果醬麵包和搭配糖漬柑橘的法式奶油卷一同出現,再咬上一口核桃巧克力脆片配迷迭香海鹽,只此一家的難得風味迅速俘虜味蕾,絲毫不遜於任何高級餐廳,反倒是多出來一份無可複製的美學耐人尋味。附近不算遠,是Rough Trade,一家堪稱巨大規模的工廠式唱片店,那兒不僅出售市面上難得一見的黑膠唱片,供應美食與自家調酒,老闆甚至每周請來樂手現場Live表演,演出者不乏明星大牌,對志同道合的音樂發燒友來說,簡直沒有比這兒更棒的地方。布魯克林的小眾書店也都值得一逛,內容基本為平面設計,攝影,文學和哲學.還能買到很稀少的歐美插畫集與世界各地的非主流獨立雜誌等。
此外,這些年,代表先鋒藝術的畫廊紛紛在布魯克林的文藝花園中盛開。
威廉斯堡(Williamsburg)內聚集著多家城內先鋒畫廊、書店、藝術品牌店。畫廊Figureworks的主人在此生活了20多年,他將自己的畫廊視作為居住在這個社區的小眾藝術家展出作品的場所,希望讓出色的藝術作品在曼哈頓那些高檔畫廊之外依舊擁有一席之地。由青年Joshua Schwartz攜友人與合伙人Kyle Smithh合力開辦的畫廊主打裝置藝術,總不乏劍走偏鋒的有趣裝置藝術展覽,幽默給力。二人為畫廊取名「Moiety」,同樣借「平等」之喻。
這種對平等的執著在這個社區比比皆是。威廉斯堡本地人總有著一股支持本地小商業的決心。一直以來,高端連鎖都是這個社區居民抵制的對象。一幹絞盡腦汁進駐的大型連鎖商店,也必須使出各種花招來表明它們的本地化。流行歐美的連鎖食品店Whole Foods就明確宣稱只出售布魯克林當地生產的農作產品及食物。本土的商店、餐館則多數都是個體戶,老闆們樂意且慣於為社區鄰裡提供各種便利與融洽的家庭氛圍,並主動在戶外區域擺放座椅,以供路過的人們隨時歇息與閒聊。
如威廉斯堡這般的新型社區創造了一種文化認同感,讓原本聯繫不多的人們因為同一種生活理念努力而發生聯結。這只是布魯克林眾多社區當中的一個例子,附近還有古老的義大利社區、擁有過亞瑟·米勒(Arthur Miller)等偉大作家的布魯克林高地等等。紐約的其他區域同樣各具特色:上西區保留著波西米亞遺風;作家、詩人大多住在東村;布魯克林公園坡有很多拖家帶口的上層中產。這一有趣的人群自然聚合現象,代表著美國人引以為豪的社區精神,同時是紐約人幸福感的重要源泉。
最適合漫步的街區
紐約看似被物質填滿,大到讓人迷失,卻同時由理想、藝術和愛組成,生活自有章法。在這個似乎沒有禁令的城市裡,每個人其實都是活生生的指示符,引導著外來者按照此處的標準去思考與行動。
美術館裡,西裝革履的老人會含蓄的指點你如何按照年份和流派欣賞作品,大都會博物館裡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eny)的個人回顧展被巧妙的安排在他所熱愛的畫家亨利·馬蒂斯(Henri Matisse)房間隔壁,隱晦的引導你將兩位藝術家的作品對比欣賞,理所當然又獨具趣味。甚至曾有一名女士還編寫了一本指南(Dear John,A Guide of Some of the Best Seats in New York City),分區介紹曼哈頓公共和半公共洗手間(共172個),附加簡短點評)。偌大的城市裡,擁有專門出版的廁所指南,紐約也算是獨一份兒了。
而近些年最為媒體與民眾所推薦的,是格林威治村附近的高線公園(High Line Park)—一座由工業產物演變而來的有趣公園。
高地公園是由一條廢棄鐵路建造而出,是紐約舊城改造的先驅樣板,其願景主要由居民組織「Friend of the High Line」提出,改造出資人甚至包括傳奇服裝設計師Diane von Furstenberg在內的文化藝術界人士。
沿著1980年開始廢棄不用的生鏽鐵軌前行,眼前綠意盎然,兩側滿是看似無規則卻悠然長成的花草植被,身著高線護園服裝的園丁俯身勞作;其間陳列著各種不同形態、妙趣橫生的新奇雕塑作品,漫步間自有長木椅供你休憩,停步時站定觀景臺上審視城市光景,體會這座城市裡難得的愜意和鬧中取靜的閒適。
有別於佔據城市腹地的中央公園,此處懸於空中的地理位置提供了良好的視野,遠眺可望見哈得遜河湍急的水流與沐浴夕陽中的自由女神像,近看可欣賞曼哈頓都市內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道。更重要的是,這裡的建築和園藝都極富創新性,2.3公裡長的步道兩側種植了數百種溼地植物:造型自然質樸的樹木、藤曼、草本糾集著大麗花、鳶尾花、鬱金香、天竺葵等等鮮豔花朵,在這條空中小徑上見縫插針的肆意生長;古人吟頌的「樹深時鹿,溪午不鳴鐘」景象經過高度專業的人工設計,仿佛在此重現。
每年暮春時分,或是夏至秋收,是高線公園最美的時節,很值得漫步遊走。即使是植被枯萎的冬季,在雜草叢生之間,面對記錄著曼哈頓工業區的興衰歷史的廢棄鐵軌,微妙的追溯情懷依舊令人體會到一種荒蕪的意境。
一旦自然升華,生活即是藝術的道理,多年來,被這座城市詮釋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