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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太太約茉莉在四季酒店附近的一家黑天鵝喝下午茶。
雖然她們之間,完全沒有理由這麼客氣,但是茉莉灑脫地赴約。
穿著制服,風度翩翩的服務員為茉莉拉開沉重的玻璃門,隔著一座一座精緻玲瓏的蛋糕點心,茉莉看見季太太穿著白色套裝的,優雅凝重的背影。
那仿佛是一套香奈兒,茉莉在雜誌上偶然瞥到過它的芳蹤。
茉莉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白襯衣和牛仔褲的搭配,太過素淨隨性。
雖然茉莉並非奢侈品牌的忠實擁躉,但是她也並非視之為蛇蟲鼠蟻,非我族類。
她覺得,一個女人能夠享受奢侈品牌,有那個身段和底氣,何樂而不為呢?
多少人羨慕也羨慕不來呢。
城市當中每天有多少打扮精緻,妝容一絲不苟的白領們勞心勞力,至死方休就是為了這一件一件外人看得到的迪奧範思哲香奈兒?
她只是不知道季太太此番如此鄭重其事,用意在哪裡。
茉莉目光篤定,嘴角上揚著走到季太太身旁,然後客氣地問候。
「季太太,抱歉,讓您等候。」
季太太微微轉過身,看到茉莉的那一瞬,有一絲驚訝,但隨即表現得雲淡風輕——十分優良的涵養功夫。
茉莉在心底感嘆,這得是多少個日日夜夜的千錘百鍊,才能夠鑄造出這樣一張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臉。
「哪裡。我也不過剛到。方小姐請坐。」
季太太囑咐服務員下午茶可以上場。
桌上只是兩杯溫溫的白水。
她也沒有刻意讓茉莉發表意見,或許是避免她為難,又或許,是刻意表現出控制全局的高姿態。
茉莉其實完全可以編造一個得體的理由推脫這次見面,但是她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是抱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心態來赴約的。
隨著精緻茶點的隆重登場,季太太的「葫蘆」也開始慢慢地一點點打開。
「方小姐,近來工作還順利吧?」
「謝謝掛心,一直都好。」
「老季這個人,工作起來,容易急躁衝動,我是了解的,你肯定也多受累。」
「哪裡。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們也不過是做好各自本分。」
「早聽說你聰明玲瓏,今天見到,果然不一般。」
「季太太言重了。」
茉莉臉上始終飄著一層淡淡的笑容,她靜靜看著坐在對面的季太太,得體含蓄地叉了一小塊蛋糕送進嘴裡,吃完了不忘拿起餐巾紙抿了抿嘴角,像是一個溫良恭儉讓的大家閨秀。
這一點,茉莉是始終學不會的。
並不是因為她家庭教養欠佳,而是性格原因所致。
她不習慣過分工整有序的東西,令人覺得壓迫古板。
雖然她在生活中,不可能不受到制度的約束,不可能不嘗到紀律化帶來的甜頭。
但她依然不願意活成一幅一絲不苟的肖像畫,她喜歡的抽象派那一種,開放自然,朦朧美感。
「方小姐,老季在工作上,沒虧待你吧。」
「季總待下屬一向親厚公正。」
「親厚公正自然好,就怕有時候,沒把握好分寸——」
一句話斷在這裡,茉莉自然是明白這背後的用心。
季太太何嘗不知道方茉莉是聰明人,稍微一旁敲側擊就可稱心如意。
方茉莉端起杯中水,幽幽抿了一口。
「在你們心目中,他算得上是個好人吧?」
「沒有架子,做事小心仔細,又有風度,按時發工資,已經算好老闆。」
「他也是吃過苦的人。這一點,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了。從創業到今天,他到底是熬出頭了。但是男人呢,方小姐雖然年輕,但也不是小姑娘了,我這樣說,你應該也是明白的,沒有幾個男人有了名有了利是沒有些心思的。」
茉莉算是徹底知道季太太這一次邀請她出來,是為著什麼了。
原來是守在家裡做端莊優雅的全職太太的她感覺到自己的地位可能受到了威脅,自己從一個男人身上獲得的愛與關懷,被人分攤了,當然還有錢,所以心理不平衡了,卻又顧及姿態,所以如此小心翼翼,虛與委蛇。
那麼,她是懷疑自己與季總有染?
茉莉心裡不敢堂而皇之地說她從來沒有動過心思,尤其是當她看到一身西裝革履的季總朝她走來,步伐穩健,姿態瀟灑,語氣沉著,遇到事情冷靜應對,條分縷析,撥雲見月的時候,她未嘗沒有心生愛慕,這種愛慕更多的是一種景仰與崇拜。
這浮華焦躁的社會,難得看到一個氣宇軒昂,正氣凜然的男人,茉莉很難不動心,只是她與季總之間,一切發乎情止乎禮,她也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取而代之季太太的位置。
真的沒有嗎?
茉莉知道自己沒有那樣的好福氣,想也是徒勞,所以任其自生自滅,等於是不曾發生。
不過茉莉不必急於為自己辯解,因為清者自清,她不能徒然亂了自己陣腳。
「不過也怪不得老季,身邊水靈的女孩兒那麼多,年輕有朝氣,又積極向上,而且,如今的女孩兒到底是不一樣了,你們頗有自己的想法,又放得開,要是我我也免不了要動心思的。一個中年男人,哪經得起這樣的誘惑?」
到這個地步,茉莉忽然有些同情起季太太來。
一方面是她確實已經不算年輕女郎的行列,哪怕她保養得再得宜,終究也只是皮相功夫;另一方面,是這水磨般的「抵禦外侮」的苦心孤詣,讓人覺得婚姻,真是「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無聲,是因為冷暖自知,外人又哪裡體會得到分毫。
「方小姐,你大概是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不過,季太太可能找錯人了。」
「方小姐,你先別急。我自然是知道的,如果今天你是當事人,我不會是這種態度。」
那又該是怎樣的態度?破口大罵?拳腳相向?像電視劇裡那樣,一哭二鬧三上吊?
茉莉實在不敢去想季太太大鬧一場該是什麼樣子。
「那麼季太太今天?」
「不是你,也會有別人。我的意思是……」
「季太太想讓我幫您留心?」
季太太的臉上,瞬間如融化般蕩漾出一朵明媚的笑容,仿佛開了一朵絢爛的花——她也曾經是一朵秀麗清香的花啊,只是如今這花香裡,多了歲月與生活賜予的雜質,不復當初的明朗與純淨。
「方小姐果然是七竅玲瓏心。」
「季太太,我為人一向只顧做好自己本分,已經覺得吃力,其餘的事,紛紛擾擾,與己無關,也實在無暇顧及。」
「要是個個人都像方小姐一般明白就都好了。可是……」
「季太太若是聽到閒言碎語,大可不必理會。季先生怎樣人,您應該最明白。」
「我自然明白,但你不坐在這個位置,你不頂在這個身份,不會曉得有些事情有些人,不是你願不願意理會的問題,是你需不需要理會的問題。我何嘗不想兩袖清風,但實在是現實不允許。」
茉莉不知如何回應。
「事實上,我也知道那人是誰。我大可以去公司裡鬧,讓他們身敗名裂,可是,那又怎樣呢?我就好過一些了嗎?老季就會安生了嗎?那個女孩兒就能幡然醒悟嗎?而且,把自己弄得那麼不堪,白白地讓人看笑話,又是為了什麼?」
茉莉忽然對季太太,多了一絲理解與憐惜。
「我不能允許自己在他面前,露出那樣醜惡的嘴臉來,我更害怕的是,哪怕有一絲絲的可能,他維護她而踐踏我。我是一個懦弱的女人,我連一絲絲賭的勇氣都沒有。很卑微吧,方小姐?越到後來,一個女人,就越不敢輕易去賭,賭男人、賭婚姻、賭人生,因為一輸,就再沒有回頭路了。現在,我倒是很羨慕你們,不僅僅是年輕的緣故,還因為,你們有自己的事業,說話做事,比我們有底氣,贏也贏得瀟灑,輸也輸得灑脫。雖然我也知道,你們有你們的艱難和不易,可是——我選擇了自己這一種人生,我就只能說羨慕你們這一種人生,因為一個人這一生,只要選擇了一條路,就只好硬著頭皮走下去。再多麼不堪回首,也只能這樣了。」
說到動情處,季太太差一些便要哽咽。她像是忽然間想到了自己應該流露出的姿態,瞬間恢復鎮定。
可是此時此刻的茉莉,不再像剛才見到她的時候那種含著一絲揶揄的心態,反而多了一絲悲憫,一絲理解,一絲不忍。
茉莉只好溫言安慰——
「季太太,何妨給自己,也給季總多一絲信心?」
季太太聽到這句話,忽然眼裡迸發出一陣光來,像是聽到什麼茅塞頓開的話。
「謝謝你,方小姐,一語驚醒夢中人。」
其實茉莉何嘗不知道,這句話哪裡輪得到她來說,季太太內心,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可能都在這般自我安慰著,但是由另一個人說出來,尤其是從方茉莉這樣身份、這樣位置的一個人口中聽到,那麼自然結果會不一樣。
何況,季太太要的,也許只是心裡的一點小小的慰藉——找到一個樹洞,宣洩內心積壓的不滿和委屈,以及讓另一個人知道,自己並不是毫無手段,毫無原則,毫無分寸的。
她只是有自己的苦衷,但她絕非愚蠢和麻木。
難得的是,季太太選擇了方茉莉,倒讓她心裡多了一絲知己般的感激。
季太太親切地握住了方茉莉的手,然後抱歉地說,自己還要去接最小的那個孩子去上高爾夫球課。
臨走的時候,季太太十分客氣周到地從包裡拿出了一款蒂凡尼的首飾,當作相逢一場的禮物,茉莉想要推辭,卻也是不能。
回去的路上,茉莉心裡默默覺得憂鬱——
事業女性又如何,一款蒂凡尼也不過還得像季太太這樣的全職太太送,她自己未必沒有實力,但總有許多理由勸自己放手。
季太太口中說著羨慕自己,其實也只是傷口上抹一層蜜,不讓別人疼得太猙獰罷了,要她換一種境遇,她未必真的肯。
她是不是也要聽聽茉莉的心聲呢?
她也未嘗沒有過憧憬——不必朝九晚五,不必百般逢迎,不必雷厲風行,不必削尖腦袋往更高的位置奮進,閒來約幾個朋友逛逛商場、喝喝下午茶、接接送送孩子、說說這一家那一家的糗事八卦,然後默默防備著丈夫身邊的一切妙齡女孩兒,和她們鬥智鬥勇——
想來人生真是離奇滑稽,沒甚意思。
那次下午茶過後不久,方茉莉離開了季氏企業,跟著她一起辭職的,還有另外兩個女孩兒,都是如她一般活潑靈動,聰明努力的妙齡女郎。
誰也沒有問誰離開的具體原因,仿佛是彼此心知肚明,惺惺相惜似的。
方茉莉自然也不會告訴她們,季太太曾經約她喝過一次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