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前,男女不分、人獸共用一個「他」字,從這一年開始,女性有了「她」,動物有了「它」。
發明這兩個字的是劉半農。
說是「發明」也不確切,「它」早就在用了,只是意思為「蛇」。古代蛇多,人們見了面常問「無它乎」?沒碰到蛇吧?沒事吧?大致這意思。
中國古典文獻裡也有「她」字,但不念「tā」,念「jiě」,而且這是一個早已廢棄不用的字。劉半農想到了借用「她」來代指第三人稱女性,「他」則由男性專用。
這事在當年轟動一時,很多文化人寫文章罵他:你丫有病!老祖宗不用這個字,不照樣寫文章?現在不是有「伊」嗎?
劉半農本來也就那麼一提,這幫貨一罵,他反而鐵了心要推廣。雙方一場混戰,魯迅先生在《憶劉半農君》說到了這事有多熱鬧:「他(劉半農)活潑,勇敢,很打了幾次大仗。譬如罷,答王敬軒的雙簧信,『她』和『牠』字的創造,就都是的。現在看起來,自然是瑣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單是提倡新式標點,就會有一大群人『若喪考妣』,恨不得『食肉寢皮』的時候,所以的確是『大仗』。」
1920年,劉半農寫了首《教我如何不想她》的詩,1926年,語言學家、音樂家趙元任給《教我如何不想她》譜了曲,傳唱大江南北。
「天上飄著些微雲,地上吹著些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的頭髮,教我如何不想她……」詩和歌傳唱開後,大家都想當然的認為寫這個的,一定是個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才子。有一次在一學校的音樂會上,劉半農被請上臺跟觀眾見面:這就是大家期盼已久的《教我如何不想她》的作者劉半農先生!
臺下一片無比驚訝的「啊」,然後是一片無比失落的「唉」。劉半農臨走時還聽到一位年輕女子嬌滴滴的感嘆:「原來是這樣一個老頭兒。」回家他就寫了首打油詩:「叫我如何不想她?請來共飲一杯茶。原來如此一老叟,教我如何再想他。」
劉半農是中國近現代史上著名的語言學家,還提倡「俗文化」。試問,這世上什麼語言最鮮活最通俗啊?罵人的話啊。
李敖有一套罵人理論就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有三種,第一,他跟你罵我;第二,你跟我罵他;第三,我跟他罵你!」既然三人行非罵不可,在語言上博學一點絕對不會吃虧。很多年前,我就在深圳的公交車上見到過一次「國際語言對罵大賽」。
雙方參賽選手先用普通話對罵,再用方言補充,後來競爭進行到白熱化程度,其中一個看來出過國,也真沒白出去,衝著對手來了幾個英語單詞!你看如今研究中國文學的也削尖了腦袋要出國深造還是有其道理的吧?
另一個可能打小兒就是個「愛國者」,那麼多英語單詞一個「有用」的沒記住,眼見對方洋洋得意,於是大吼一聲:「還會放洋屁,八格牙路你!」憑良心說,「八格牙路」的廣泛流行電影「功不可沒」。
雖然嘴上不罵,那不儒雅,很多文化人其實都對罵人感興趣,比如被魯迅罵慘了的梁實秋就定過一篇《罵人的藝術》。
梁實秋這個屬於「理論研究」,實戰性不行,所以罵不過魯迅。劉半農更講究嘴嘴到肉的「實戰」,一天,他突發奇想:我要編一本《罵人專輯》!分「國罵」和「地方罵」兩冊。
世界上每個國家都有「國罵」,就像國旗國徽國歌國道國花國鳥一樣少不了。「國罵」沒有誰去立法規定,它完全是古今中外廣大人民群眾最直接最上口的「智慧結晶」,比如咱們中國人那三個字的「國罵」,就乾脆利落,老少鹹宜。
至於「地方罵」,那就更是千奇百怪英才倍出了,一代代後人們又總是自發的、不懈的在「修訂補充,發揚廣大」,中國地大,當年又沒網際網路,要想把各地的罵法都精熟,實在是門精深的學問。
劉先生對自己這個偉大選題很興奮,為了最快徵集到各地的罵人方言,他立馬在《北京晨報》上登廣告,海選罵手。罵人不眨眼的,潑婦刁民型的,都來吧,我要以身試罵!罵得好的,擇優收錄!
第二天早早的,朋友周作人來了!
劉半農從來就沒見過這麼興奮的周作人!!!
周先生一點時間沒耽誤,操著紹興土語,興高採烈眉劈頭蓋臉地對著劉半農大罵了半個時辰!口乾舌燥了,這才意猶未盡地推門而去。我操!原來唾沫橫飛、無所顧忌的當面罵人這麼爽啊!周先生臨走眉開眼笑,連呼「痛快」——你要有需要,明兒我還來啊!
劉半農對自個兒這「壯舉」的兇險嚴重估計不足,耳朵還嗡嗡作響,門「咣」一聲又有人衝進來了,趙元任聽聞消息也興致勃勃摩拳擦掌地殺到。
唉呀,搞了這麼多年的語言研究,今兒可算能真刀真槍的大幹一場了!趙元任比周作人還狠,分別用湘川皖魯等各地方言大罵一通。
太!爽!了!趙先生過足癮,也心滿意足地撤了。臨走眉開眼笑語重心長地表示才疏學淺罵得還很不夠——不是我想罵你啊,我這是無私的幫你,咱們誰跟誰呀,這麼多年的研究成果都共享給你了。
趙元任一走,劉半農趕緊鎖門:太狠了!第一天就來這麼一撥,指不定還有多少人正興衝衝走在罵人的路上。得了,不在家待著等罵了,給學生上課去。
劉半農實在是低估了同志們對罵人的濃厚興趣,在家好歹那是「一對一」,而此時,學校裡有幾十張嘴在等著他。
從來沒有哪天,學生們是這麼望眼欲穿地等著老師進門。
這天,劉半農授課的這間教室簡直「不堪入耳」!廣東廣西湖南湖北江西四川山東河北……學生們用各地方言痛罵不止,下課了沒一個走的:老師,讓我們再罵會兒吧!我還有絕活兒沒罵呢。
下課!!!
劉先生撒腿就跑,半道給章太炎堵住了:「聽說你在找罵,哈哈太好了!我罵幾句你聽聽?來吧親人,咱到路邊慢慢罵!」
章太炎本來就因為學術分歧跟劉半農不對付,這回可算是逮著個罵人不負責任的好機會,他又有學問,簡直是超時空痛罵。
漢代吧,一般是這麼罵——@#¥%……&*&%¥,這個罵法出自哪本哪本書;
唐朝吧,嗨,有創新,是這麼罵——%¥##@*&%¥#@#@&*……這個罵法出自哪本哪本書;
宋朝吧……元朝吧……明朝吧……清朝吧……噢,漏了個五代的,補一下!還有三國的,各國我分開給你演示一下啊!
劉半農恨得牙根癢——你快點拉倒吧!感謝你八輩祖宗。
自己挖的坑,流淚也得跳。打著無私提供資料的旗號,章太炎引經據典,把劉半農祖宗三代罵了個遍,還沒停的意思。
看看章瘋子這回算是真瘋了,跟劉半農一起的人實在聽不下去了,只得出來給章太炎作揖說:「麻煩老師這麼久,該吃午飯了,現在我們要告辭了。」
章太炎痛快得都不行了,縱聲長笑:走啊?好吧,那我站這兒罵幾句給你們送行。
劉半農趕緊走,這穿越時空的罵才算了局。
這尼瑪也太刺激了!這學術研究能要命!真是自做自受啊,我腦袋一定被門擠過。
看看罵手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最後劉半農不得不得新登報聲明罵人素材已經足夠得不要不要的——「如若再遇惡語相加,鄙人當奮力駁斥為警。」
格老子的奶奶個熊奶奶個嘴王八犢子王八蓋子狗日的王八蛋,誰TM再敢罵我絕對還嘴!老子可是在罵聲中成長起來的,能罵到你瘋!
被罵了好些天,那本血淋淋的罵人指南最終也未能面世。
用魯迅的話說,劉半農有點「愣頭愣腦」,他這樣比較過劉半農與陳獨秀和胡適:「如果將韜略比做武器倉庫的話,陳獨秀的風格是倉庫門大開,裡面放著幾隻槍幾把刀,讓別人看得清清楚楚,外面則豎一面大旗,旗上寫著:『內皆武器,來者小心!』胡適的做法,是庫門緊關,門上貼一張小紙條,說「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兩位都是高人,一般人見了,望而生畏,不上前。可劉半農沒有什麼韜略,他沒有武庫,就赤條條的一個人,衝鋒陷陣,愣頭愣腦。所以,陳胡二位讓人佩服,劉半農卻讓人感到親近……」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