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時代,嚴肅文學正陷入更深重的危機。淺薄的媒介,造就淺薄的思維、淺薄的閱讀、淺薄的寫作,其結果就是淺薄的人、淺薄的社會、淺薄的時代。
可以說,我們正處在一個微信時代中。據工信部統計,截至2017年2月末,我國移動網際網路用戶總數達到11.2億戶,使用手機上網的用戶數接近10.6億戶;另根據微信最新財報數據,微信及WeChat月活躍帳戶達8.89億。這也意味著,絕大多數移動網際網路用戶,同時也是微信用戶。而微信團隊的《2016微信數據報告》顯示,94%的用戶每天打開微信,六成以上的用戶每天打開微信超過10次,每天打開30次的重度用戶佔36%,55%的用戶每天使用微信超過1小時。我們每天起床和入睡前都在刷微信,我們用微信聊天,我們在微信朋友圈裡分享生活,我們用微信支付,我們在微信上談工作,我們在微信上閱讀……
當如此眾多的人在使用微信,當微信佔據了用戶如此多的時間,微信已經不再是一個簡單的社交工具,它構成了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它成為我們的「第二存在」。這就是我們把當下稱為「微信時代」的原因,因為從來沒有哪一個工具像微信這樣,如此嚴密地榫入並深刻改變了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
這其中也包括文學。何為文學?這是一個困擾無數文藝學者的龐大問題,汗牛充棟的書籍企圖對文學予以解釋,但似乎很難有一個能說服所有人的答案。這裡我們也不想給文學下定義,只是在微信時代這樣的語境下討論文學,我更想討論的是嚴肅文學。因為如果從廣義的角度講,公眾號裡推送的各種心靈雞湯也是文學,但這種通俗讀物在任何時代都存在,它的龐大市場需求不會因為媒介的更迭而受損,因此並沒有在微信時代特別討論的必要。
不同於心靈雞湯,嚴肅文學深受媒介形態變化的影響。那何為嚴肅文學?在《偉大的傳統》一書中,利維斯認為嚴肅文學有以下幾種追求:對人性足夠深刻而又充滿同情的理解;對現代性的警覺;語言須能精緻準確表達出想要表達的對象;完整流暢的整體結構。換言之,與心靈雞湯的通俗直接、好看好懂不同,嚴肅文學的意義在於刷新和重建,它「保存著對世界、對生活個別、殊異的感受和看法」,要為讀者帶來新的發現。與之相對的是,嚴肅文學需要的是嚴肅的、有抵抗性的閱讀,它不僅挑戰讀者的閱讀耐心,更挑戰著讀者的認知體系和價值體系。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是,閱讀無數本《知音》與閱讀一本《紅樓夢》所需時間可能是一樣的,但二者所需要的耐心、閱讀所獲得的體悟,也同樣有雲泥之別。
那麼,微信時代又會從哪些方面對嚴肅文學產生影響?微信時代嚴肅文學的境遇又會是如何?
思維的淺薄化
首當其衝的是—閱讀。微信將通過影響人們的閱讀思維、閱讀習慣,繼而影響人們對嚴肅文學的接受。
按照麥克盧漢的說法,「傳媒即信息」,但在美國著名科技學家尼古拉斯·卡爾看來,傳媒不僅是信息,傳媒更是思維。在《淺薄:網際網路如何毒化了我們的大腦》一書裡,卡爾深刻探討了,隨著人類媒介工具的革命,尤其是網際網路的普及,人的思維將被徹底改變。在書中,他歷數人的大腦在語音時代、文字時代,以及大批量書籍報刊傳播時代的差異,並引證了大量神經生理學、文化發展史的文獻,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人的大腦是高度可塑的。也就是說,微信不僅是一個工具,也是一種思維方式。依照卡爾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是,微信帶來淺薄。
微信時代,首先是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人們獲取信息方式更多、速度更快,當有限的時間面對無限的信息,信息的獲取只能是浮光掠影。凱文·凱利在《必然》中描述的「屏讀」(Screening)日漸成為一種現實。閱讀行為雖然存在,但是這種閱讀更多是指向泛閱讀,停留在一種閱讀的姿態上,人們用眼睛「刷」一下屏幕,用手指輕輕划過頁面。微信讓閱讀變得輕淺,一篇精彩的小說或者一首美麗的長詩也會被一「刷」而過。
微信時代的另一個特徵是,信息的碎片化。其實在前微信時代,廣播、電視機這些傳播方式剛剛出現和普及時,也都遭到了諸多社會學家、思想家、心理學家的批評,先哲們無一例外指向了信息的碎片化拼接。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一書中這樣解釋道:「無線電廣播在宣布一個城市受到轟炸,有數百人死亡之後,緊接著便推銷肥皂或酒。同一位播音員,以同樣迷人而權威性的聲調,先報告了政治局勢,然後又為肥皂大做廣告,試問,人們對他聽得到的事情,還會真正關心嗎?我們不再感到興趣,我們的情感,以及我們的批評性判斷受到了破壞,最後,我們對世界上發生的事情的態度,是漠不關心。」
進入微信時代,弗洛姆批評的情形,愈演愈烈。打開公眾號列表,巨大的信息流呈現在眼前,天災人禍與吃喝玩樂無縫對接;信息的碎片化不僅指信息與信息之間的無縫拼接,而且是信息與音頻或視頻、導航工具、各種商業廣告、一些小型應用軟體等的拼接。卡爾在《淺薄》一書中生動描述了這一場景:「當我們在新聞網站上瀏覽最新焦點時,突然收到一條信息,提醒有新郵件到達。幾秒鐘後,RSS閱讀器又告訴我們,最喜愛的博主剛剛上傳了一篇新博文。沒一會兒,手機鈴聲響了,原來有簡訊送達。與此同時,臉書和推特網站的用戶頭像也在不停地閃爍……」
微信不知不覺在篡改著人們的思維。當人們習慣了信息的碎片化,他們會越來越沒有耐心,越來越熱衷於接受淺薄化的信息—而這恰恰與嚴肅文學的氣質是不相契合的。長期浸淫於微信的人,或許將發現自己越來越難認真地讀完一部長篇小說,每每閱讀時我們的注意力開始分散,心神不寧、思路不清,忍不住要點開微信看看朋友圈更新或者群聊裡又說了些什麼,就像卡爾貼切形容的,「過去那種自然而然的精讀如今已經變成了費力掙扎的苦差事」……「以前,我戴著潛水呼吸器,在文字的海洋中緩緩前進。現在,我就像一個摩託快艇手,貼著水面呼嘯而過」。
被消解的閱讀儀式感
有些人會這樣說,如果說微信將重塑人們的思維,並影響他們現實生活中的嚴肅閱讀,那如果把嚴肅文學搬到微信上,這種負面影響是否依舊存在?
對於微信上的閱讀,不少人是抱樂觀態度的。一來,他們認同「臉書」CEO馬克·扎克伯格的說法,不同媒介上的閱讀只是媒介不同,閱讀的本質不會發生變化:「當第一本書出現的時候,我打賭當時有人會說:『當你應該和其他人交流的時候,為什麼要去閱讀呢?』閱讀的重點,是你用個人視角獲得了深層次的自我沉浸,不是嗎?同樣地,報紙,手機,電視,都是如此。」
另一方面,在他們看來,「微信的最牛逼之處是,它讓一些原來從不用QQ、也從不上網的人,成為了微信的用戶」。這的確是某部分事實,比如筆者的叔叔伯伯七大姑八大姨認字不多,在前微信時代,他們基本不閱讀,但自從他們使用了微信,他們關注了不少公眾號,也經常閱讀朋友圈裡的文章。這是微信帶來的裨益,它讓更多的人有機會閱讀,讓更多人開始閱讀。只是,嚴肅文學在微信上會受到青睞嗎?
現在越來越多的文學刊物在微信上開通了公眾號,並時常在上面發布一些作品。但身邊許多朋友都有這樣的感覺,閱讀公眾號上的作品,常常被一種焦慮感所裹挾,忍不住想要向下滑動,甚至會有一點牴觸甚至膩煩。可假設是在雜誌上閱讀作品,這種焦慮感和牴觸感很可能就會減輕甚至消失了。為何會有這種微妙的差別?
根本原因就在於,微信消解了閱讀的儀式感。微信閱讀的好處之一就是便捷,任何你可以打開微信的時刻,你都可以進行閱讀,無論是走路、等公交、上廁所、會議中、逛街、排隊、吃飯,總之,微信讓閱讀「隨時隨地、無時不刻」。但這種快捷也破壞了閱讀的儀式感。閱讀的儀式感,並非一定是「焚香沐浴、品茗閒吟」,它指向的是閱讀這一行為的「平心靜氣,全神貫注,聚精會神」。就像尼爾·波茲曼在《童年的消逝》一書中描述的:「學習閱讀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學習『破解密碼』的過程。當人們學習閱讀時,人們是在學習一種獨特的行為方式,其中一個特點就是身體靜止不動。自我約束不僅對身體是一種挑戰,同時對頭腦也是一種挑戰。句子、段落和書頁一句句、一段段、一頁頁慢慢地翻開,按先後順序,並且根據一種毫不直觀的邏輯。」
也就是說,嚴肅閱讀是需要認真與專注的心態與態度,它要求「身體靜止不動」的認真與專一,需要「自我約束」的自製,需要「對頭腦也是一種挑戰」的判斷與思考;而閱讀同時也是「句子、段落和書頁一句句、一段段、一頁頁慢慢地翻開,按先後順序,並且根據一種毫不直觀的邏輯」,有順序、講邏輯。但現在,坐在馬桶上的三五分鐘時間裡,你都可以打開10個不同的公眾號,簡略翻看十篇完全不同類型的文章,不需要順序,也不講求邏輯。微信閱讀成為對時間的打發,成為一種純粹的休閒和娛樂。
伴隨著閱讀儀式感的喪失,是各大公眾號為了迎合讀者淺薄、輕鬆的閱讀需求,內容上的主動輕薄。要隨時隨地、無時不刻都可以進行閱讀,文章肯定不能太長、不能太深奧,而是要簡短、輕鬆、有趣,無縫對接於人們的每一個碎片化的時間。「快閱讀、輕閱讀、易閱讀」成為微信閱讀的風尚,閱讀的難度和知識的「系統性」與「深刻性」被消解;只需瀏覽,不必細究,只需相信,無須追問。
久而久之,微信閱讀便難以喚起讀者的閱讀儀式感,讀者對於嚴肅內容也會有一種「後天的敵意」。這也是為什麼各種養生帖、情感軟文、心靈雞湯輕輕鬆鬆就能夠收穫10萬+,而許多推送嚴肅文學作品的公眾號的閱讀量只能在幾百幾千徘徊,即便是像《收穫》雜誌這種做得較好的公眾號,其推送的文章閱讀人數都鮮有突破1萬。
微信的確讓更多人開始閱讀,但這與嚴肅文學、嚴肅閱讀無關。
媚俗的寫作心態
而令人遺憾的是,微信不僅通過改變人們的思維和閱讀儀式感,來影響人們對嚴肅文學的接受,它甚至也影響著寫作者的心態,並改變著文學的形態。
不得不說,嚴肅的寫作是一件非常清苦的工作,它成功的概率不高,可以獲得的物質回報往往要低於其他行業,作家必須耐得住寂寞、忍得住清貧、抵擋得住誘惑。微信時代的自媒體創業潮,更凸顯出了嚴肅寫作的寂寞和寒磣。許多公號寫手通過寫寫雞湯文,就能夠憑藉打賞和軟文收入賺得盆滿缽滿,有的年入百萬,有的公號甚至估值上億;可有的嚴肅文學作者認認真真踏踏實實寫了一個小說,耗費無數時間精力不說,還不見得能夠發表。那寫作者們為何還要堅守嚴肅文學立場,為何不搖身一變成為拿錢說話的「自媒體人」呢?
於是許多文學刊物或作家本人的公眾號,也迷戀上了微信的10萬+,既然無法改變讀者的閱讀習慣,那就改變文學的形態予以迎合。總之,微信讓文學越來越「公號體」。我們自不能苛求每個作家都得堅守陣地,畢竟個體有權利追求更好的物質生活,只是不少文學刊物和作家本身已經享受了體制給予的諸多支持,卻又一腳踏入媚俗大潮,這無疑應該遭到批評。
綜上,我們似乎可以得出結論了:微信時代,嚴肅文學正陷入更深重的危機。淺薄的媒介,造就淺薄的思維、淺薄的閱讀、淺薄的寫作,其結果就是淺薄的人、淺薄的社會、淺薄的時代。當然,這樣說並不意味著筆者反對微信、反對科技,只是我們在歆享技術革新帶來的種種便利之餘,卻仍沒有學會—甚至沒有注意到—該如何避免科技可能對人造成的異化,乃至於對人類文明的侵害。隨著以「阿爾法狗」為標誌的人工智慧時代的到來,這個議題將越來越緊迫,它需要更多的討論、更多的思考。筆者謹以此文,發出微弱的預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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