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可以在那些向她祈禱和尋求她說情的人的想像中獲得更有力的重塑再造。她是卑微的婦人,經由苦難,經由喪子,成了一位女王,她是母親,既是凡人又不知怎麼的具有超出凡人的一面。
瑪利亞,耶穌的母親,以諸多視覺形象出現在我們面前;她未被形諸言詞,除了那些寫給她的禱文以外。她本人,誠如福音書裡所描繪的,素來沉默不語,而且,耶穌一離開家後,《新約》裡就看不到她的存在。在《路迦福音》裡,她吟誦頌歌,可即便如此,她先考慮到的仍是自己的「卑微」,然後再宣明「從今以後,萬代要稱我有福」。馬太和路迦在他們的福音書裡提到她,但主要涉及耶穌年幼時她作為耶穌之母的角色。馬可對她幾乎隻字未提。只有約翰,記錄下她在迦拿婚禮上和此後在十字架腳下的身影。
她恆久而神秘的威力仿佛恰恰源於她影子般的存在;人們對她的虔誠熱愛仿佛正是從這份缺席和沉默中生成。於是,她可以在那些向她祈禱和尋求她說情的人的想像中獲得更有力的重塑再造。她是卑微的婦人,經由苦難,經由喪子,成了一位女王,她是母親,既是凡人又不知怎麼的具有超出凡人的一面。
慢慢地,隨著基督教的傳播,她的神力得到正式認可。在公元431年的以弗所會議上,她被宣稱為上帝之母。在接下來的世紀裡,相信她沒有被埋葬入土而是身體和靈魂皆升入天國的看法,不僅成為基督教信仰的一部分,並且,近在1950年,被宣布為教義,是所有天主教徒必須相信的東西。她生來無染原罪的觀點——無沾成胎說——在百年前,1854年,被正式宣布為天主教信仰的一部分。
對於我們這些從小在天主教環境下長大的人而言,她在我們的生活和教會的意象中扮演核心角色。瑪麗娜·沃納(Marina Warner)的《她獨一無二的性別:對聖母瑪利亞的迷思和膜拜》(Alone of All Her Sex:The Myth and Cult of the Virgin Mary)的開篇,天主教徒大概不會覺得陌生:「召喚向聖母瑪利亞祈禱的鐘聲劃分了我兒時一天的時光;以她為名的宗教節日讓年月有了節律;一種凡塵之美的永恆理想定格於她的面容,從四面八方的牆壁和壁龕中投來凝注。」
瑪利亞的形象似乎視需求而變遷,呈現不一樣的特徵。誠如學者格扎·韋爾邁什(Géza Vermes)所寫:「對瑪利亞的刻畫形形色色,差異巨大,取決於出處。」約翰的福音書把瑪利亞置於十字架腳下,讓耶穌叫約翰看他的母親,叫瑪利亞看她的兒子,從而暗示約翰將照顧瑪利亞,聖保羅只間接提到瑪利亞一次。他說,耶穌「為女子所生,且生在律法以下」。
在過去那個世紀裡,天主教徒開始紛紛前往今天的土耳其,參觀以弗所遺址邊緣的一間屋子,相信那兒正是耶穌被釘死於十字架後約翰安頓瑪利亞的地方。多位新近的教皇曾到那兒朝聖。據信,這是她度過餘生的地方。
以弗所古城遺址附近的聖母瑪利亞故居。
1994年,我出版了一本書,題為《十字架:天主教歐洲之旅》。我走訪了法國、波蘭和波赫等地的聖母神殿。我喝了露德的水,在據說1858年瑪利亞現身過的地方。我同1981年在默主哥耶見過瑪利亞現身的兩位先知說了話。在波蘭,我目睹一百萬年輕人,在約翰·保羅二世的引領下,到琴斯特霍瓦市的黑聖母神殿朝拜。所到各處——從立陶宛到西班牙,從巴伐利亞到羅馬——我覺察出人們對瑪利亞非同尋常的虔誠熱愛。
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我的工作是穿過沉默,走進人物的心靈,為他們創造發聲的機會,賦予他們生命,一種在情感和理智上對他人有關係的生命。在小說《大師》裡,我試圖復活小說家亨利·詹姆斯,再現他的各種曖昧。在《布魯克林》裡,我嘗試想像一個單純、忐忑的姑娘,從愛爾蘭移民到美國。
漸漸地,我產生了這個念頭,我可以給瑪利亞——耶穌的母親——這位在十字架腳下沉默的婦人,一次發聲的機會,我可以寫一本小說,裡面說話的人是她。我去了以弗所,開始想像在耶穌被釘死於十字架後的她,那時,基督教的新曙光正在世間浮現,發生的故事正在被記述下來。她,在我看來,依舊深鎖在一種驅散不走的傷痛中。兩個來探視她的人顯然是使徒中的成員,撰寫《新約》的人;別的,像米利暗姆或她的「表親」馬可,則是虛構的人物。
福音書企圖給本來想必原始而混亂的經驗套上一個模子。馬太、馬可、路迦和約翰所做的工作和小說家所做的一樣,為每一部分找到恰當的細節,然後採用一種綜述的形式,可以從清楚明晰和神秘難解兩個方面同時打動讀者。在威尼斯,在聖方濟會榮耀聖母教堂的聖壇上方,懸掛著提香的宏幅巨作《聖母升天圖》。瑪利亞一襲紅袍,被天使環繞。她的身下是塵世;她的頭頂是天空,天空之上就是天國,上帝在那兒等著迎接她。這幅畫像精緻細膩,堪稱敬禮聖母的巔峰之作。在人間卑微的她,將成為天國的女王。
聖方濟會榮耀聖母教堂裡的提香《聖母升天圖》。
提香的聖母升天繪於1514年到1516年之間。四十年後,也是在威尼斯,丁託列託畫了一幅《基督受刑圖》,掛在聖羅科大會堂,一棟世俗建築裡,離聖母教堂不遠。那是一幅長油畫,正中間耶穌受刑的一幕畫得優美動人,然而開始勾起我興趣的是廣闊的周遭環境。我看見了日常而混亂的生活仍在繼續的道理,感受到那一天在髑髏地實際可能的情景,在無人知道那將會意味著什麼以前。
丁託列託《基督受刑圖》。
這兩幅油畫之間的距離是兩種敘事形式之間的距離,一種試圖創建模式,鼓舞人心,另一種試圖記錄下所有人類活動蕪雜的實質。就這樣,在這兩幅圖像之間的空間裡,我開始創作,已知這些事件將會意味著什麼,但讓我深為著迷的是揣想這些事件在當時可能的情狀,或是事隔幾年後被記起的模樣,通過一位羸弱的婦人,她是激切的見證者,她凡人的感受和回憶,在極度的敏銳中,超越了更為宏大的有關權力、奧秘、救贖的問題,她的兩位來客和他們的後繼者一心所想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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