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章一:五帝本紀·孰真孰假
·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雲。
·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上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
·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
·詩言意,歌長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能諧,毋相奪倫,神人以和。
一
五帝的事情,歷史久遠,到司馬遷時就有點說不清楚了,故而史遷在論贊中言:
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
尚,上也,以言久遠之意。薦紳,同「縉紳」,指官僚、士大夫。這裡司馬遷說的是實情。五帝究竟是哪五位,三皇五帝又是誰,諸家的論述不一,有說黃帝、顓頊、嚳、堯、舜者,有說三皇為伏羲、神農、黃帝者,(參見《史記志疑》)更有一些論說荒誕不經。面對這些,這篇如何寫得更加典範呢,司馬遷採取了實踐與理論結合的方法。先是實地考察,詢問各地關於黃帝、堯、舜的事跡與傳說,繼而參考較為切實可信的《春秋》《國語》等典籍,編次之,擇選之,著錄之,就是現在我們所見的《五帝本紀》。
五帝以黃帝始,黃帝就是公孫軒轅。從本篇看,公孫軒轅地位的確立主要緣於兩大戰役:一是「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此戰「三戰,然後得其志」;二是「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此戰「禽(擒)殺蚩尤」。比較認可的觀點裡,炎帝是與黃帝並立的另一部落的首領,黃帝是姬姓,炎帝是姜姓。為了戰勝炎帝,黃帝馴化了六種猛獸用於戰場,即熊、羆、貔、貅、貙、虎,最終取得了勝利。蚩尤,傳說是各種兵器的發明者,更是炎帝的強大對手。很多同學喜歡蚩尤,知道他被尊稱為戰神,力量不可小覷,很難被徵服。公孫軒轅和他的這場惡鬥是十分辛苦且有點兒技巧的,《外紀》載:
蚩尤為大霧,軍士昏迷,軒轅作指南車以示四方,遂禽蚩尤。
可知這場戰役裡,指南車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此戰一勝,公孫軒轅的成王之路一馬平川,因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本篇司馬遷把黃帝作為華夏諸祖的共同祖先,意義巨大。自此,黃帝成為散居各地的華夏後裔得以凝聚的一面旗幟,引導了華夏子孫走向新的歷程。
二
司馬遷的五帝,除了黃帝還有顓頊(zhuan1 xu1)、帝嚳(ku4)、堯、舜。顓頊帝號高陽,史遷是這樣描述的:
靜淵以有謀,疏通而知事。養材以任地,載時以象天,依鬼神以制義,治氣以教化,絜誠以祭祀。
不難看出,顓頊帝沉靜穩練有謀略,通達明理,他致力於農業生產,推算節令。節令曆法在上古是很重要的。顓頊曆是傳說的古六歷之一,據說有黃帝歷、顓頊曆、夏曆、殷歷、周曆、魯歷,用以指導農業生產。文本還透漏了一點,就顓頊是非常重視鬼神與祭祀,這是上古蒙昧時代神靈至上的表現。
帝嚳號高辛,史遷是這樣描寫的:
高辛生而神靈,自言其名。普施利物,不於其身。聰以知遠,明以察微。
高辛的神奇之處,在於出生就能說出自己的名字「岌」。到底是真的還是後代的附會,抑或他的發音和普通人不太一樣以至於接近「岌」的發音,我們不得而知。帝高辛普施恩澤,利及萬物,心裡只有百姓。可能由於年代久遠,帝顓頊和帝高辛的更為具體的事跡談的比較少。
似乎從堯(號放勳)開始,人物、事件逐漸明晰了。《尚書》以堯始,看來不是沒緣由的。然對堯的評價,卻和前面的評價都不同:
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雲。
這句很有意思,讀來韻味十足,卻感覺有點玄乎,重點無從把握,可能需要細細翻譯來領悟。大致的意思是,其仁德如天之無不覆蓋,其智慧如神靈之無所不知。人們喜歡靠近他,如葵藿傾心以向日;人們戀慕他,如百穀之仰望雲雨。顯然,帝放勳是神一樣的存在。更為有趣的是,堯是很懂色彩搭配的,文中言「黃收純衣,彤車乘白馬」,就是黃色的帽子配黑色衣裳,紅色的車子配白色的馬兒,帝堯的審美觀很不俗呢。
帝堯功績卓越,其中之一就是「敬授民時」,從文本看,應該是在帝顓頊的基礎上,進一步改進了曆法,春夏秋冬被明確的提了出來。「歲三百六十日,以閏月正四時」,再以閏月的方法使節氣與四季相符。有學者這裡指出,堯時不太可能如此精確,我覺得也有道理。
帝堯非常關注治水。當時水患嚴重,百姓不堪其苦,堯希望擇選有才能之人治理水患:
堯又曰:「嗟,四嶽,湯湯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有能使治者?」皆曰鯀可。堯曰:「鯀負命毀族,不可。」嶽曰:「異哉,試不可用而已。」堯於是聽嶽用鯀。九歲,功用不成。
當時四嶽之長就推舉了鯀,文本中談,堯開始是不同意鯀的,因為鯀「負命毀族」,字面的意思是違抗命令、傷害族人。但是四嶽長官堅持試用,而現實證明鯀治水的思路不對。這在後面的篇章中會重點談及。
堯是一個聽得進下屬意見的君主,比如本來他是不看好鯀的,但是在四嶽長官的建議下,仍舊願意一試。然而,在選擇未來繼承者這個問題上,堯是堅持了自己的決定。
堯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於是乃權授舜。授舜,則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則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堯曰「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
堯是優秀的君主,看的很明白,傳給丹朱,只利丹朱;傳舜,利天下。堯肯定是猶豫過的,但為了部落的長久發展,最終選擇的是舜。
歷史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三
如果說黃帝、顓頊、帝嚳(ku4)、堯這些部落首領因為歷史久遠,神的意味更重一些,那麼舜就顯得近於人而真切可親了。
虞舜者,名曰重華。重華父曰瞽叟。
虞,國名,大致是今天的山西省平陸縣西南。古之帝王有名有號,舜是名,重華為號。其父是瞽叟,無目為瞽。孔安國說,有目不能分辨善惡好壞,所以當時人稱他瞽叟。不過從《五帝本紀》的記載來看,舜的父親似乎原本就是瞎的:
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愛後妻子,常欲殺舜,舜避逃;及有小過,則受罪。順事父及後母與弟,日以篤謹,匪有解。
舜是很可憐的,親娘早死,父親娶了後娘,後娘生了兒子象,父親喜歡後娘和象。讀到這裡,很多同學們就會說,唉,這下沒好日子過了。恐怕不是沒好日子這麼簡單,不知是後娘使壞,還是瞽叟心惡,竟常常動了殺念。舜每每感到生命受到威脅,就跑;小的虐待,就受著。雖然身處險惡的境地,他依舊以德報怨,更加厚道、謹慎,絲毫沒有怠慢,安靜的做自己的事情:「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於壽丘,就時於負夏」,就是在歷山努力耕田,在雷澤認真捕魚,在黃河岸邊做陶器,在壽丘做各種家用器物,跑到負夏去做買賣,勤勤懇懇,掙錢養家。可能因為當時流傳版本不一,為了更好的保存史料,史遷緊接一段又說了如下內容,再次談到了舜的境況:
舜父瞽叟頑,母嚚,弟象傲,皆欲殺舜。舜順適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殺,不可得;即求,嘗在側。
意思和前面相差無幾,就是多了後母的形象:囂張。即使親爹、後娘、弟弟都不靠譜,舜還是用自己的智慧堅守著本分:殺我,我就跑;用我,我就在。還好,眾人的眼睛是亮的,這樣的高智商、高情商的孩子不應該被埋沒,舜的事跡逐漸被傳頌開來。古今有些情感是相通的,大家都很看好這個孩子,此時的舜,需要一個機會。
於是,當堯準備選擇自己的繼承者時,舜就被理所當然的提了出來:
眾皆言於堯曰:「有矜在民間,曰虞舜。」堯曰:「然,朕聞之。其何如?」嶽曰:「盲者子。父頑,母嚚,弟傲,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堯曰:「吾其試哉。」
四方的諸侯長官們分析得很到位,有那樣的父母兄弟,舜不僅自己沒有走向邪惡之路,反而能夠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以孝道維持著家庭的和諧,使得父母兄弟沒有做出出格的事情,舜是一個心胸寬廣且頭腦睿智的人。讀至此,對舜的敬慕又多了幾分。禁不住會想,一個孩子,沒了親娘,每天一睜眼,無人可依,無人可信,全憑著一己之力,拓出一方天地。那是怎樣的孤單,又是怎樣的勇氣、智慧和信念啊。
孤獨而堅強、勇敢而聰明的舜,在眾人的期待中,開始了新的發展之路。堯把自己的兩個女兒嫁給他,又讓自己的九個兒子和他同處,觀其言行,結果子女反而被舜感化,不僅如此,舜更以身化俗,百姓歸之:
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上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
這一段,結合前面舜的足跡「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於壽丘,就時於負夏」而進一步說明,舜每到一處,幹一件事像一件事,不僅利己,更利百姓。堯很是欣賞舜,賞賜了貴重的細葛布做的衣服,送了琴之類的東西。
有了堯這個靠山,舜的日子總該好過了吧,現實又來打臉。舜那一堆父母兄弟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加快了禍害的步伐,原來還是「欲殺舜」,這下是真下手了:
(瞽叟)使舜上塗廩,瞽叟從下縱火焚廩。舜乃以兩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後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與象共下土實井,舜從匿空出,去。
惡毒的親人果然比敵人可怕千萬倍。舜登高用泥土修補穀倉,瞽叟從下面放火焚燒,舜挖井瞽叟和象往下倒土填埋水井。這番連環殺,是他的親生父親和兄弟幹的。而舜能夠逃脫,肯定不是僥倖,而是早有防備。象以為得手了,立馬就瓜分舜的財產。在舜的屋子裡,彈著舜的琴,這時舜從外面回來:
象鄂不懌,曰:「我思舜正鬱陶!」舜曰:「然,爾其庶矣!」
司馬遷這段描寫很生動,象見了哥哥沒死,先是驚訝,繼而不高興,卻說:「我正想哥哥想得傷心」,舜大概早適應了這種情況:「是啊,你我的情誼的確不錯。」庶,可以。舜沒有因此心懷怨恨,舜和其父兄完全不在一個世界,他將是天下人的帝舜,經此之後,他對父兄反而更加好了。
這件事情之後,堯似乎更加重用舜,舜開始正式參與行政管理,推舉了高陽氏的「八愷」「八元」,流放了帝鴻氏的渾沌、窮奇、檮杌、饕餮,政績很是顯著。但是,最終堯下定決心傳位於舜的原因,卻是舜有特殊本領:
舜入於大麓,烈風雷雨不迷,堯乃知舜之足授天下。
這項本領在上古是很了不得的,在原始森林裡,在狂風暴雨中,還能辨別方向,不僅僅是心志堅定,更有先天的方向感,可以有效的幫助部落應對惡劣的環境。後來堯死,舜繼承部落首領之位。舜的繼承王位,充分考慮了丹朱的存在,處理得非常周全,「舜讓闢丹朱於南河之南。諸侯朝覲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獄訟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丹朱而謳歌舜」,之後舜認為既然天意如此,那就接受吧。
舜繼承堯位之後,對堯的很多政策並未做大的改動,他沿用了堯時的官員,禹、皋陶(yáo)、契、后稷、伯夷、夔(kuí)、龍、倕、益、彭祖,使之分工更加明確,其中對夔的任命尤引人注意:
舜曰:「然。以夔為典樂,教稚子,直而溫,寬而慄,剛而毋虐,簡而毋傲;詩言意,歌長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能諧,毋相奪倫,神人以和。」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
這段較早關於音樂舞蹈的論述在座的同學應該非常熟悉了。
在篇章的結尾,還有一點,就是司馬遷將顓頊、帝嚳、堯、舜、禹都視為黃帝的後代,故而言「自黃帝至舜禹皆同姓」,然而前文又用了《國語》的說法,「黃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前後有所牴牾,我們不妨視為史料保存的一種方法罷了。
好了,《五帝本紀》就討論這些,下周討論《夏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