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家鄉》的五個短片充滿了巧思,將喜劇的類型深度與主題情感很好地結合到一起。實際上,許多人眼中充滿貶義的「小品電影」一詞,恰恰最能概括五部短片的優點。尤其對於短片而言,我並不認為「小品電影」有多麼低級,能將小品的意趣以合理方式納入到鏡頭語言內,同樣考驗創作者的影像編織能力。《我和我的家鄉》裡面的五個短故事,都是文本層面合格的小品,而其中四個,又以小品結構為出發點,建構出了一整套的影像表現力和情感描繪,以及文本主題中的鄉土情結,可以說是幾位導演一次集中的超水平發揮。
究其核心,除陳思誠的作品之外,《家鄉》的其餘四部短片,無論從影像還是文本,之所以能兼具主旋律表達與足夠的觀賞性,在結構、主題、表演、形式、情感上得以成立,無非是把握到了(喜劇)類型元素、(主體)話語魅力和影像(小品)結構三者的精髓。這些對於經驗豐富的導演來講,甚至對於閱片無數的影迷而言,都是再淺顯不過的道理,但實現起來並不如想像中容易。幾個導演將自己的經驗與技巧鋪得很滿,這並不是貶義。此外,即便真正的鄉村空間在影片中依舊是背景板式的,電影還是做到了對中國人特有的鄉土情結表達,將「思鄉之愁」這一雋永主題轉換成「歸鄉之喜」。當然,這也是呼應主旋律表達所做出的必要姿態。
縱觀《家鄉》裡的五部作品——《北京好人》《天上掉下個UFO》《最後一課》《回鄉之路》和《神筆馬亮》,雖不可能真像小品那樣簡單(單情境、三一律),但也都是基於小品的結構衍生而出的。它們的核心矛盾均源自「欺騙」,是小品慣用的手法。張北京為給表舅看病,策劃了一出針對醫保制度的騙局;熱愛發明的黃大寶為了千裡送情,不得不給UFO事件圓謊;小範為了給父親治病,組織村裡人復現了92年的簡陋教室;而帶貨主播閆飛燕和助手,則認定了喬樹林的騙子身份並試圖揭穿;最後,身在茴香村的馬亮,以手機攝像頭中一個個虛假的俄羅斯景觀,隱瞞妻子放棄留學去扶貧的事實。五個故事都以「欺騙」構成戲劇主題,進而引申出一些思考與諷刺,以及被不斷渲染的完滿情感和對鄉村建設的歌頌。
另一方面來說,五個故事裡的「欺騙」都是無傷大雅的,都可以在有限篇幅下被戳破或瓦解,不僅幾乎沒有代價,反而會得到肯定。這些「騙子」,要麼是為了親情,要麼是為愛情,要麼是為奉獻,使得共情可輕易取代批判,符合我們日常所提倡的道德觀念。而在這之前,影片也與觀眾達成一定的默契,即讓我們包容了敘事裡大量缺失的細節。比如張北京扔進垃圾桶的存摺,在表現葛優長時間的凝視和一個特寫鏡頭後,便沒了下文。比如馬亮在稻田裡的視頻通話,仍舊能讓人發現背後所謂的俄羅斯農民的膚色問題。畢竟是要符合一定創作要求的命題短片,礙於體量,人物應有的一些反應場景和大量的劇作細節就要優先被犧牲掉。這對於藝術電影而言很致命,但對於小品式的喜劇短片來說,反而更容易顯得緊湊。
影片雖然對鄉村和城市空間仍停留在走馬觀花的程度,雖然從日常詞彙跳躍到政治歌頌的那一瞬間仍顯斷裂,雖然對鄉村的人情倫理缺乏深入展現,但無論將之放置在主旋律語境中審視,還是類型喜劇的框架下去判斷,其表意系統都已達到相當的完成度。而五個作品近似的懸念布局和橋段設計,展現出了某種概念和劇作上的同一性,不像《祖國》那樣風格差異過顯,難免跳脫。《家鄉》的幾段故事串聯起來,猶如音樂裡的重複段,也類似於概念專輯的思路,五支「曲目」的主要情緒有一種微弱的互通性,整體上既有重複段凸顯出的幽默感,也有地域、人物和敘事自髮帶來的轉折與變奏。可以看出短片的順序,以及簡單有效的技巧性轉場都是經過考量的。
主旋律向來有一套牢固的形式主義話術,力求將繁複的制度精神轉譯為言簡意賅的政治口號,且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漢語言的使用習慣,數字+名詞的組合、排比句式、縮略語的長期運用,使得這些意識形態話語在我們腦海中形成條件反射。放在電影中,這套話術不僅作用於念白與字幕中,同時還延展出一種關於造型、景別、情感、色調與聲音的固定美學思路。正是基於意識形態掛帥的創作策略,導致了主旋律電影長期以來的虛假、空洞與刻板。大概從2017年開始,以《戰狼2》和《建軍大業》兩部影片為開端,主旋律電影逐漸走上改良主義的道路,並通過《紅海行動》《我和我的祖國》等片得到驗證。
確切的說,主旋律電影真正意義上融進了它應有的類型範疇之內,比如戰爭片、動作片和傳記電影,它們無一例外對類型範式提出更高的要求。越是強調娛樂化的表現力,就意味著越在淡化宣教意味和政治話術。對於歷史戰爭題材的主旋律影片來說,革命話語的現代性詮釋是影片能否成功的關鍵。而對於當代題材的主旋律作品,類型要素的合理融入便為其是否具備表現力的基礎。在這一點上,中國大陸的獨立電影和更廣泛意義上的藝術片,是很難對接到主旋律電影的,因為此類主題無法提供足夠尖銳的思辨性。藝術電影在這個領域將長期處於失語狀態。
然而,《我和我的家鄉》首先是一部相當不錯的喜劇電影,其次才是主旋律電影。總的來說,《家鄉》對小人物的關切,對類型邏輯的構建,乃至方言的運用,可以說是近幾年在主旋律改良主義道路上最成功的一部。它在宣傳上緊扣當下「決勝脫貧攻堅」「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命題,但實際只有很少的幾段頌揚式語句,多數時候是依靠情節、動作和場景本身來側面弘揚戰績。除了《北京好人》和《天上掉下個UFO》在從日常用語轉換到頌揚句式的過程中略顯生硬以外(也都是半分鐘以內的生硬),其餘三部電影都非常舒服地傳達出了歌頌的意味,基本不會讓人反感。本片有意採取受歡迎的喜劇模式,試圖讓中國鄉村這一意蘊豐富的敘事空間重新回到主流影像之中,並藉此表達國人對故鄉的複雜意緒——即便片中的鄉村景觀仍然具有十足的假定性,是精心挑選而出的先進榜樣,但這依舊是一次有意義的展現。
從整體性上看,《我和我的家鄉》作為拼盤電影,五部短片的風格和劇作還是均在合格線上,沒有太大差距,因此通篇看下來是流暢爽快的。雖然影片有其擇優選取的展示動機在裡面,但豐富的類型元素、同一性的主題和穩固的戲劇結構保證了它的娛樂效果,從立足小人物,抒發鄉土情結的角度進行闡釋與描述,不僅極大消解了過往主旋律文本中的宣教口徑,同時也突出了成熟的類型創作所體現出的情緒張力,稱得上一部觀賞性極強的商業電影。
但我們也不能忽視,《家鄉》五個短片所選取的舞臺,從比重上看,顯然還是在突出表現更多中國人的故鄉:農村。在我看來,電影試圖呼籲更多的人回到家鄉,投身「美麗新鄉村」的建設中去。不管是否有效,至少在中國電影史上,鄉村與城市是並列的兩大敘事空間,同時也形成了二元對立。與城市相比,鄉村電影較晚出現,且一出現便是有著自然美學和意識形態雙重意味的空間範疇。而在所有這些實際的社會關係和意識形式中,鄉村電影相對於城市電影,卻扮演著偏袒的闡釋者的角色。中國的鄉村影像一直以來缺乏城市影像的多元化、深入度與系統性。尤其隨著新世紀城市化進程的加快,鄉村影像被進一步邊緣化,寄寓於獨立電影和藝術片之中,無論產量還是票房都不足以對抗主流的城市電影。
中國電影發端於以上海為主的大城市,因此更多展現的是城市生活。早期的鄉村電影類似於城市空間的補充,主題多為傳統倫理和社會問題的揭示,與鄉村的空間屬性關係不大。上世紀30年代左翼電影的興起,連帶著讓鄉村題材步入了一個高峰(《狂流》《漁光曲》《海葬》),彼時是以農村階級鬥爭和革命議題為主。而建國後的「十七年」電影時期,隨著經濟發展的需要,也有不少鄉村電影的傑作問世(《農家樂》《土地》《陝北牧歌》)。改革開放之後,趙煥章、胡柄榴、謝晉、謝飛為代表的鄉村本土書寫,以及田壯壯、陳凱歌、張藝謀為代表的強調象徵性、寓意性的新鄉土敘事美學探索,也就是四五代導演的交替之際,是鄉村電影最後的高潮。第六代導演以及新世紀的青年導演,大多將目光放在了縣城、小鎮和城鄉結合部。
主旋律語境下的《我和我的家鄉》作為多半個鄉村電影而言,難免是片面的,比如其中所有的鄉村新面貌,無一例外都是度假村,顯得有些單一。但影片對鄉村的刻畫也有其可取之處,哪怕有不少暴露出了創作者對新農村的臉譜化印象。比如《最後一課》中的幾個全景鏡頭,依稀還能看到霍建起早期作品的詩意性鄉土表達。比如《北京好人》結尾只有幾分鐘的現實性敘述。其積極意義在於,至少讓鄉村空間重新得到一種主流影像的關注,同時還有主旋律加持,由此而號召更多主流鄉村電影的出現,會是一件好事。
然而,如果跳出這部電影的語境,那麼鄉村不僅是作為政治組織的一種空間建構,本質上還是一個生活空間,是日常情感空間,是屬於鄉野之間的鄰裡關係和村落關係,是可以用社會學、民俗學、傳統倫理從多角度考察和詮釋的文化空間。對於電影影像本身,尤其是中國電影而言,鄉村先後受革命話語、啟蒙話語和烏託邦話語的主導,直到如今凝結成一種複雜的表意空間,理應受到作為觀眾的我們和主流影像創作更多的關注。要知道,我們不僅需要《我和我的家鄉》這樣高度類型化的鄉土敘事表達,也需要《村戲》《喜喪》以及具有現實表現深度、人文關懷和風格化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