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L發消息的時候,他正開車在路上。
父親節到了,女兒讓他過去吃飯,吃完飯又陪他看了場電影。現在從臨城回去的路上,還有一刻鐘到家。
他發語音回復這些,簡單幾句話,說得停停頓頓,聽得出來,他心滿意足。
我"哦"了下,讓他好好開車。他說,沒事,打字不方便,發語音跟你說說話也挺好,有什麼事就說吧。
記得《阿凡達》上映那年,鎮上沒有影院,你非得拉著女兒乘車去市裡觀看。
說起看電影,想起他曾經告訴過我的這件往事。《阿凡達》我是在電腦上看的,震撼人心,後來還由影片中某個場景延伸開去做了一個夢。我很羨慕他的女兒,至少還有這樣一位好父親。
L說,都記得。他又似有抱歉地繼續:我這個人,辦事有點太主觀,自己覺得好的東西,那就一定要拉著最親的人分享。呵呵。去年有一部電影,叫《芳華》,拍得相當好。我是第一個知道的,然後拉著女兒去看,她覺得好。
說完這些,他又呵呵笑了兩聲,笑聲裡有幾絲疲憊。他要覺得痛快了,就會哈哈大笑兩聲,嗓音有點嘎,帶著些微痞氣。
看起來父女感情非常融洽,事實也如此。但他平時並不怎麼主動聯繫,有時十天八天也不發消息,有時時間長了,女兒會主動打電話給他。他是覺得,女兒早晚要獨立,所以現在都索性不去管她。而且他也不喜歡黏糊糊,可能給人感覺薄情寡義,其實不是這麼回事。
我難得發消息給L,想說的就是這個"薄情寡義"。
端午了,我陪外婆去早市。每年端午,家裡粽子是必須包的,艾葉也是必須插在門邊的。本想讓外婆買一根五色絲線送給我,有遇到,但她看都沒看一眼,也就沒提。從小到大,我從不在親人面前撒嬌。
挑挑撿撿,在一位老太太的攤頭買了一紮艾葉。後來在別處,看到同樣的價錢還附贈臭草蒲,外婆覺得自己虧了,想回過去討要。我告訴她,大清早人家做生意,總共兩三塊錢的事,沒必要。她意志堅定,非去,還說我怕事。去了,兩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為著兩根臭蒲草,在那爭執不休,一個想要,一個不願贈送。發展到後來,兩人各執臭草蒲一端,拉來扯去,嘴上喋喋不休。外婆平日病殃殃,不知道那一刻哪來的狠勁。
她們這代人,活一輩子,吃了各種苦。如今生活大翻天,走進超市沒有一樣東西不覺得貴,恨不得一塊錢掰開當作二塊用。這種思想,哪怕是斤斤計較,我都能理解,難以接受的是拉拉扯扯情急之下,外婆竟然迸出一句咒罵對方的話。
並非就這麼一件事,很長時間來,冷眼旁觀,發現農村缺乏文化底蘊的老人,到了一定年紀,執拗得忘乎所以,對後代的關心也不再那麼在意,說起粗鄙惡毒的話也不覺得羞恥——以往不會這樣的。
《紅樓夢》中,賈母對曾經最疼愛的林黛玉到後來變得漠不關心,甚至有點不管死活,看似無緣無故不符邏輯,我相信這是出於作者對人情冷暖的深刻了解。高明的作家,會把至親至疏不願言說的世情藏在字裡行間。
外婆是我親人,沒有她就沒有我,她非常疼愛我。這些是事實,不可否認,我也為此感激她,孝敬她,帶著愧疚。難道因為這些,就不應該、不可以說出她讓人反感的地方?難道指責親人老人身上的缺點,就算無情?
有人說我沒良心。
白天,L在那條動態下點了個贊,這很難得。所以發消息想問問他的看法。
他說,之所以點讚,是因為共鳴。對於我那番觀點深有感觸。為此,又講了很多。
最後他說:還是那句話,以前也跟你講過,寧可你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你,該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不要把身體搞垮了就行。因為,你的出生,就是個苦難史,上天已經負了你很多,後來又這樣那樣,都不容易。所以,你怎麼負人,都不為過。我是這麼認為的。
聽到這些,幾欲落淚。
外婆已經去睡,我坐在客廳沙發上看書。陽臺上有盆栽,家人種過一棵幸福樹,也許肥料富足,之前瘋長,茂盛得不像話。現在死了,一片樹葉都不剩,被蟲蠹蛀,碰一碰,還會掉碎屑。不知何時飛來一粒種子,在泥土有限的盆裡生根發芽,一棵草本科野草,如今長成藤蔓植物的樣子,這兩天正在開小小的白花,結圓溜溜的小黑果。
很多年來,我負過別人,也被別人負過。
負別人之前,會有一個聲音提醒自己:如果傷害不可避免,寧可受傷的是自己,也不要去傷害別人。因為,如果被傷害,承受的只是傷害;如果去傷害別人,我也許會背負比傷痛更難忍受的愧疚。想的是一回事,做的是另一回事——最終還是會因為不甘去痛擊。任何渴望平等回報、如若沒有就心生怨恨的愛都不算真愛——我知道,但是做不到,有的只是俗情俗愛。
愧疚之心,讓人無法實現心靈自由。傷害又總是難免。
活著,好像就是有時你被人負負,有時你負負別人。如果沒有一絲虧欠作為糾纏,也就心無掛礙,離了俗世。
"寧可你負天下人,也不要讓天下人負你。"認識L很多年,記得他很多話,偏偏忘記這一句。它能夠讓人免除傷害別人之後的羞愧之心——哪怕是無意之下的傷害。
曹操錯殺呂伯奢一家,說出一句"寧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是犯錯之後的自我排解也好,是雄才大略下的狠心也罷,要殺伐決斷圖謀天下,必不能有柔善之心。項羽就是一個反例。
傅雷在家書中告誡二子傅聰:"儘管人生那麼無情,我們本人還是應當把自己儘量改好,少給人一些痛苦,多給人一些快樂。說來說去,我仍抱著『寧天下人負我,毋我負天下人』的心願。"不忍文革摧殘,傅雷夫婦雙雙上吊自殺,離開當時魑魅魍魎當道的世界。不知道這算不算世道負了他。
可是,要想不管不顧,始終以自我為中心,任意而活,我沒有底氣。
L的偏袒,我相信是出於他的同情心理。
L自己也是苦命,過得很不容易。
結婚之後發現,妻子患有精神疾病,不知道何時會發作。沒事的時候安然無恙,恩恩愛愛。發作起來,跟他爭吵、燒掉衣櫃裡昂貴的皮衣。她深感痛苦,清醒時候覺得自己是他拖累,想離婚,他不答應。
日子一年一年小心翼翼地過著,還是會一再發作,一再痛苦。終於,在他外出幹活的當口,她吞服農藥自殺。那時,女兒還沒上幼兒園。
一個人帶著女兒,辛苦地過了很多年。女兒的照片我看過,長得很美。她是善良的女孩。小時候,大人砍了門外一棵樹,她放學回家,站在樹樁前哭泣。
這些,有L自己告訴我,有從他文章裡看到。
又過了一些年,傷痛漸漸撫平,有人為他說媒。年紀尚輕,總得再組家庭。
鄰村一個女人,喪夫,帶了兩個女兒,自己又一身疾病,親自上門來,說想跟他搭夥過日子。論條件,她配不上他,而且還有兩個拖油瓶。如果重組家庭,平添兩隻書包的負擔,想想都令人生畏。但是她哭,顯得很可憐,最後他心一橫,接受了她和她的兩個女兒。
也就是出兩隻書包嘛,能有什麼!當年L這麼告訴我的時候,說得舉重若輕。
文字是我認識人的重要媒介。L喜歡寫,也會寫。他在榕樹下發表文章的時候,這個平臺已經沒落。不太願意別人說我寫得好,而是希望別人說我"想"得好。自己看別人文章,同樣喜歡從思想和情感的角度。
L的詩歌寫得細膩多情,豪放起來不乏郎騎竹馬亦可闖天下的天真爛漫。散文平實簡樸。人到中年,依然記得童年夏天關於打碗碗花的小事。關於妻子自殺的紀實,催人淚下,不忍卒讀。文字沒什麼華麗詞藻,句句揪心。人生的路,是如此出人預料不受控制。而小女孩過分的乖巧和懂事,實在讓人心疼。
很多年來,聊得最多的還是文字。他曾說我是能量巨大的小宇宙,早晚會爆發,又說我是一匹黑馬,適合在很大的平臺發展。有一次聊及得彼此都有的文學夢,他說:到時候如果可能,咱就去太湖邊搞個房子,我負責種地、釣魚、煮飯,你就一門心思寫作。就這樣過上幾年,也不是沒有可能,哦。
最後他笑了,但我知道他是認真的,於是我也很認真地記住——只要美好,夢也值得銘記。
難得有那麼片刻,會像聽完這個計劃那樣希望時間飛快過去一段,跳到大家"做完該做的事",然後隨心所欲活一回。
事實上,人只要活著,從長大到老去,會有做不完的"該做的事"。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如果想嘗試,就應該在當下一刻出發。
責任、道義、應該不應該、可以不可以、對與錯,有很多作為豁出去的屏障。作為俗世中半俗不透的人,我無法心安理得地做到「寧可我負天下人」。
說到底,放不下。
曾經和L喝過最痛快淋漓的酒。清涼的幹啤,一大杯,大口往下喝,不怕醉,醉了也沒事。
他很忙,畢竟肩上擔子那麼重。他不再寫文章,也不再打工,為生意一個人走南闖北。雖然沒有共同話題,但她能夠把家裡操持得當。分工合作,賺錢養家,過體面生活,逢年過節多給父母一些錢,搭夥過日子就圖這樣吧。
好像大家都忙,我也在這股忙忙碌碌的漩渦裹挾中。這麼些年,沒忙出什麼名堂。
中間有幾年,我和L一年都不曾問候一次。偶爾翻翻他的空間,幾個月更新一次。知道人就在那兒,想找,始終在著。但是沒有聯繫的衝動。我也懶得添加他微信。雖然並不知道,也不想問。
後來他添加了我,添加之後沒聊什麼,連"最近還好嗎"這樣的寒暄都省略。如果有,我也就不是我,他也不像他。大概還是因為忙。忙的不是手腳,而是心境。
前陣子,L很突兀地發來一個紅包,還有郵寄地址。他看了我朋友圈。他說,看到你出書了,很好,早就說過你會爆發。寄兩本,一本收藏,一本算協售,以後出書都這麼著。
說我是小宇宙,終會爆發,還是在2011年之前。這一次,怎麼看怎麼都不像爆發。
很多年過去,L的女兒已經大學畢業,在臨城找了不錯的工作,男友是醫生。當他說"一切,妥了"的時候,我也為他感到一陣輕鬆。那個女人帶來的兩個女兒,大的已經嫁人,生了個兒子,很圓滿;小的還在讀大學,出來做老師。
L說要籤名,我想了想,在扉頁寫下幾句:
庭前年年花開,
桌上日日有酒。
忙時走在路上,
閒來桑梓垂釣。
如此,甚好。
江 徐,
80後老少女,自由寫作者。煮字療飢,借筆畫心。新書《李清照:酒意詩情誰與共》銷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