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重慶已經有了寒意,但風吹在身上還是柔和的。沙坪垻商圈熱鬧嘈雜,走進地處商業區的重慶一中,喧囂似乎瞬間被高大的黃桷樹、橡樹和銀杏吸了音,寧靜撲面而來。校長唐宏宇指著不遠處一棵枝葉繁茂、樹幹粗壯的植物,說:「那棵黃桷樹已有超百年的歷史了。」作家蘇童仰起頭,輕輕感嘆:「有沒有一棵上點年紀的樹,校園是不一樣的。」
那個周五的下午,蘇童和重慶一中高一的一千多名學生談的題目是:我的文學之路。在另一個禮堂,詩人歐陽江河從機場直接趕來,和高二文科班的學生談詞與物以及詩歌的可能性。第二天是真正的周末,校園裡卻瀰漫著一種雀躍的氣氛,老師、學生,甚至有學生家長,帶著自己珍藏的蘇童小說或歐陽江河的詩集,來討一個籤名,然後,饒有興致地聽由蘇童、歐陽江河、西南大學教授張春泉帶來的題為「構建理想和有效的文學教育」的對談,主持人是該校語文教師周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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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童是第一次走進中學講文學,但他對學校、對十幾歲的中學生並不感到陌生,「我也是從學生時代走過來的,而且我也有孩子。」他講自己初中時代文學夢的萌動,講第一次投稿遭到退稿的經歷,講「文革」後蘇州在玄妙觀舉辦的第一次書市,他從書市搶購到的竟是一本《微積分》……他的講述裡夾著點自嘲的幽默,以及對今天的學生的理解,觀眾席中不時響起笑聲和掌聲。
現在,高一女生周雨人回憶起十幾天前初逢蘇童的午後,對作家「深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仍然印象深刻。那天,她和另外三名同學在臺上向作家提出了自己關心的問題,「蘇童先生算不上一個健談的人,但從他的談吐中感受到強大的思索力。作家是社會的眼睛,透過書頁觀察這雙眼睛遠不如與之對視更直接。」她這樣表達與作家面對面的感受。
蘇童和同學們分享了自己讀和寫的故事,他說,讀和寫不僅貫穿自己的創作生活,對於一些普通的文學愛好者而言也是如此。在與同學們的互動交流中,他把自己定位為「知心爺爺」。
學生:是先讀再寫還是先寫後讀?
蘇童:寫作的基本營養來自閱讀。讀好了才能寫好,讀通了才能寫通。文學和其他藝術門類一樣,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門技藝,同樣適用於「曲不離口,拳不離手」。有的同學說腦子裡有很多想法,寫的時候卻無從下筆,這是文字沒有執行力,我以為問題還是出在讀的不夠。讀寫一定是扣在一起的,讀多了一定對寫有幫助,寫多了又會對讀提出更高的要求,使自己的精神世界更豐富。
學生:寫作的素材從哪裡來?如何觀察生活?
蘇童:作家寫作其實就是靠一雙眼睛,在創作中如何導入生活,每個作家有不同的路數,但大體來說,一個好作家都有一雙觀察者的眼睛。同學們三點一線的生活可能束縛了你們觀察的視野,在這種狀況下,首先承認你的生活是一個比較小的舞臺,但是要培養從身邊的人與事去觀察的習慣,比如有寫小說野心的人,現在就可以開始練習人物素描,訓練你描寫人物的能力,同時也是在訓練你那雙觀察者的眼睛。
學生:作為高中生,我們的學業非常繁重,我們如何保持一份靈性?
蘇童:學習負擔重是事實,我也不建議說什麼完全保持自由的身心,但作為一個過來人,一個孩子的家長,我建議你們不要過分耗損內心世界,再苦的學習在我看來都不是苦,因為那隻耗損你的記憶力和思維能力,要把心靈留給自己未來所要選擇的世界。
講座結束前,蘇童貼心地對學生們說,因為你們時間不多,所以要讀點有價值的東西。閱讀是一個來日方長的事情,我希望同學們培養起對文學的敬畏之心,然後看什麼時候自己操作一把,這是非常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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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準備和作家的對談,語文學科組負責人周鵬忙活了近半個月,選擇、甄別文本,製作PPT(幻燈片),設計問題。「以前我們都是通過文本認識作家的,現在,他們就坐在我們對面,我想,一定充分利用這個機會,向他們請教一些平時困擾我們老師的難題。」周鵬說。
周鵬:什麼樣的詩歌算好詩?以汪國真《熱愛生命》和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為例。
歐陽江河:汪國真的詩,沒有把最大的想像力和空間視野拓展開,所指和能指之間沒有距離,很多詞根本沒有所指,只有一個漂浮的能指。一堆像詩的好詞拼湊在一起,導致詩歌變成詞彙的遊戲,卻沒有詩意。從詩歌消費的角度說,汪國真是成功的,但這種勵志式詩歌中,文學的可能性、社會的精神,甚至我們的智力都被簡化、被壓縮了。
張春泉:「詩是最精妙的觀感,表現以最精美的語言。」詩歌要解決的是能指和所指之間的張力。
歐陽江河:好詩無論多麼簡單,它會一下子擊中讀詩的人,透過簡單,傳遞簡單性背後的對應。
問:拿到一首詩,如何解讀?以海子《日記》和歐陽江河《手槍》為例。
蘇童:我沒想到,歐陽這首詩是他1983年寫的,非常經典。整首詩寫的是一個拆槍—組裝的過程,讀完了,槍組裝完畢,其實是開向讀者的胸膛,讀者中槍了。在他這首詩中,詞與物在找一個對位,每個對位之間,詩人又延伸出別的意義。
張春泉:《日記》在節奏上很有特色,自然的節奏和豐富的修辭手法結合在一起,形成語意上的配合。《手槍》的隱喻讓人不斷從自己的生活經驗產生聯想,在形式上非常精美。
探討完詩歌,周鵬又在大屏幕上呈現了法國作家哈巴特·霍利的微小說《德軍留下的東西》、卡爾維諾的童話《做起來》,請三位嘉賓解讀,並就讀者在解讀中的自由度和邊界等問題進行討論。
周六的對談本來是面向教師的專場,因為頭一天的兩場講座沒有聽到,這一場除了重慶一中和周邊學校熱愛文學的不同學科教師、部分學生家長,一些高二理科班的學生也來「蹭聽」。
在散場的人群中,「牙套妹」小楊難掩興奮,直言「特別棒!特別棒!」穿紅色衛衣的小個子女生小陳請歐陽江河籤完名,美滋滋的,「我很早就讀過蘇童老師的小說,這次活動了解了歐陽江河老師,我猜他如果寫小說肯定也很好看。」
葉相國是從另外一所學校趕來的老師,活動開始前,他抱著十來本書請蘇童籤名,有近兩年新出版的小說《黃雀記》,大多卻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出版的蘇童小說。蘇童指著一本封面磨損的書說:「這個版本的《米》我都沒有了。」葉相國自稱是蘇童的「老粉絲」,會後,他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中感慨:「文學是充滿暖意的,我今天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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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面孔對校園來說是新鮮的,校園於作家則是記憶和希冀。關於語文和文學教育,蘇童說:「語文是離孩子心靈最近的一個學科,文學教育是一個任重道長的工作。」歐陽江河的理解是,文學結束之後,語文開始,語文永遠沒有結束。
無論怎樣,校園裡都應該有一點文學的味道。以「致力於文學的未來」為目標,北京師範大學國際寫作中心發起了校園寫作計劃,重慶一中是「作家進校園」的第二站。該中心執行主任張清華介紹,校園寫作計劃設想在全國遴選幾十所重視文學教育的學校作為合作夥伴,開展系列活動,希望在作家和學校,尤其是中小學之間搭建橋梁,以文學為契機,助力學校提升人文素養,進而播撒文學種子,發現更多的文學新人。
「文學是人類文明的高峰,是高於生活之上的智性思考,是啟迪人們走向人文精神領域的重要載體。文學對於一個人和一所學校都有非凡的意義。」能邀請重量級作家、詩人來學校,重慶一中校長唐宏宇很是興奮。他認為,作家進校園計劃是一個非常好的平臺。在當今這個物質充斥、技術爆炸的時代,文學的式微成為現代人的一大困惑,無論如何,校園應該是文學最堅實的陣地和堡壘。一所學校的建築,應該有文化的浸潤;一所學校的精神,應該有文學的洗禮;一所學校的活動,應該有文化的廣泛介入。
就如蘇童慨嘆一棵經過時間洗禮的樹對校園的意義,文學之於校園也許可以這樣表達:有沒有一點文學氣息,校園是不一樣的。(本報記者 王珺)
《中國教育報》2016年12月02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