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羅·波提切利作品《蒙蒂菲爾特羅與蘭迪諾畫像》
喬治·瓦薩裡作品《「豪華者」洛倫佐畫像》(局部)
當十四歲的米開朗琪羅還是一名學徒時,有一天,他正在專心雕鑿一尊老年農神像,洛倫佐•德•美第奇剛好經過,提醒少年「老者怎麼可能擁有全部的牙齒呢?」性格內向的米開朗琪羅在這個陌生人的微笑下臉紅了,他立刻拿起鑿子敲掉了已經雕好的牙齒。不久,米開朗琪羅就被接進了美第奇宮,此後四年,他與洛倫佐及其家人同吃同住,接受著和美第奇子弟一樣的教育,並且得到了第一筆「藝術投資」,就如其前輩達•芬奇、波提切利等人一樣。
在喬治•瓦薩裡的《著名畫家、雕塑家、建築家列傳》中,洛倫佐•德•美第奇的名字經常以「伯樂」身份出現。其實,他不僅是一位藝術贊助人、藝術品的訂購者和收藏家,還多才多藝:他精通音樂、建築、哲學,詩歌造詣足以與當時義大利的一流詩人媲美。可以說,洛倫佐對藝術的鑑賞能力並非完全出於收藏或投資的需要,相反,是他從小接受的良好的教育,以及多樣的興趣和才能,使他對藝術品和藝術家的了解水到渠成,這也是當時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者的一種共通的特質。今天,當藝術贊助與投資逐漸進入中國人的視野時,讓我們換個角度,從這位佛羅倫斯僭主的私人生活談談他的藝術贊助,想必頗有幾分趣味。
醜與美的混合體
洛倫佐出生於1449年,是「國父」柯西莫•德•美第奇的長孫,其父皮埃羅體弱多病,因此柯西莫便將家族希望早早寄托在心愛的孫子身上。當時在柯西莫的家中,一群流亡的希臘學者組成了一個小規模的「柏拉圖學園」,洛倫佐便在這個一流的人文主義圈子長大。他向當時最著名的學者菲奇諾學習希臘語、拉丁語和修辭術,他在自家據說規模已超過一萬本的藏書館裡徜徉,他傾聽並積極地參與學者們的辯論。如果用今天的眼光來看,洛倫佐就像那種來自富裕而家教良好的家庭,然後順利地得到清華、北大名師指點的優等生。不過他所展現出的才能,看起來還是與那個圈子匹配的。他的老師菲奇諾非常喜歡他,稱他為「天生的快樂性格」,並且懷著滿腔熱情將自己對柏拉圖的鑽研成果傾囊相授。
在青少年時代,洛倫佐已經展現出他最重要的品質——樂觀、敏銳、捷才,家境和智商是老天給的,但洛倫佐與一般貴族子弟不同的是他的情商也很高。馬基雅維利給他的兩組評語是「偉大•華麗」「慎重•冷靜」,前者無疑是讚美他在政治、人文領域的成就,並直指其私生活的絢麗多彩,也是其公認的綽號「豪華者」(il magnifico)的由來;而後者就在說他性格的另一面了。洛倫佐似乎很早便意識到自己必須擔當的責任,因此著意克制、磨練自己的性格,使之不至於太過鋒芒畢露而壞事。1469年,二十歲的洛倫佐新婚燕爾,並且順利地成為佛羅倫斯的實際統治者。他的婚姻是一場典型的政治聯姻,新娘的父親在羅馬擁有強大的勢力,她本人卻是個相貌平平、愚鈍乏味的女子,但洛倫佐仍以一場奢華至極的婚禮迎娶了她,並與妻子共同完成了生育三子四女的任務。
無論從時人的記載還是今天的研究文獻來看,對洛倫佐的個人特質有一點共識:那就是他是一個奇妙的矛盾混合體。日本學者鹽野七生概括道:「他生機勃勃、性格常如陽光般愉悅開朗,他有智慧、有教養、幽默感十足,再加上一流的財富和權力,更難得的是他精神上良好的平衡感,使他能恰當地把握這一切。」這樣看來洛倫佐簡直十全十美,要說有什麼遺憾的話可能就是他的相貌了。從一些畫像來看,洛倫佐身材高大,可是皮膚發黃,鼻子又扁又寬,眼睛近視,毫無疑問是個醜男,但馬基雅維利還是說他「對女人充滿吸引力」,這句評語作為他氣質之謎的一個旁證,被後來的傳記作者和學者不斷重複。
多樣化的趣味
從1469年到1492年,洛倫佐統治佛羅倫斯23年,對人文主義學術和藝術的贊助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保羅•斯特拉森語)。讓我們簡單地為他贊助過的名人拉個清單:在繪畫和雕塑方面,除了少年達•芬奇和米開朗琪羅,亦有波提切利、韋羅基奧、吉蘭達約、佩魯吉諾、波萊尤奧洛兄弟等;在詩歌方面有波利齊亞諾、路易吉•普奇、皮科•德拉•米蘭多拉;在哲學與思辨方面,我們只需看看吉蘭達約的壁畫《寺廟中的撒迦利亞》,這幅取材於聖經的壁畫,所繪人物的樣貌卻是以當時佛羅倫斯的學者名人為原型,可以辨認出的有菲奇諾、蘭迪諾、卡爾孔德勒斯等。
洛倫佐贊助的領域如此廣泛、人才如此多樣,恐怕不僅與其個人興趣有關,也受當時的社會審美標準影響。文藝復興時期,文學、藝術等各方面的審美趣味都在經歷重要的轉變階段,例如彼得•伯克在談到15、16世紀繪畫、雕塑和建築趣味的變化趨勢時就以「從自然的到想像的,從簡單、樸素的到複雜、困難、華麗的」歸納之。在這樣的環境下,藝術家們進行了多種創新和嘗試,展現不同的風格並互相競爭,而像洛倫佐這樣的藝術贊助人則需要以非凡的眼光從中發現能為社會審美所接受的風格和作品,並引導其成為主流,這也決定了他本身需具備包容的心態,接受更多樣化的風格和作品。
他的矛盾性格和混合氣質在這方面起了積極的作用。以他自己擅長的詩歌為例,洛倫佐可以在不同的場合與風格迥異的詩人唱和,有時他會寫出「青春多美啊/卻是如此短暫/不要在悲傷中浪費時間/來日不多」這樣用詞生活化、而略帶哲理的小詩;有時他華麗的騎士作風又能給予路易吉•普奇靈感,創作出長篇敘事詩《馬上比武的洛倫佐•德•美第奇》;多年來他持續不斷地給佛羅倫斯第一美女盧克麗霞•多娜提寫充滿幻想的情詩;同時他用俚語創作的庸俗下流的打油詩也深受佛羅倫斯市井小民的喜愛。洛倫佐的個性變化有時簡直天差地別,例如他前一晚還和大家徹夜狂歡、豪飲吟詩,第二天一早卻離開大家去做彌撒,又如他平時著裝一如僧侶般樸素低調,在節日慶典上卻時髦得令萬眾矚目。用馬基雅維利的話來說:「你會同時看到他莊嚴的一面和熱情洋溢的一面,這兩種個性被一種無形的約束力聯繫在一起。」
從社會風俗史的角度來看,每一代美第奇人不僅是當時的藝術教父,毫無疑問也是時尚潮流的引領者,他們的影響力不僅使佛羅倫斯成為世界藝術之都,也通過政治、外交等手段擴展至周邊地區。例如洛倫佐的朋友米蘭公爵加雷亞佐,當他年輕時在美第奇宮做過幾日客後,回到米蘭便也開始委託藝術家裝飾他的宮殿和城市了。
藝術品的功用
15世紀上半葉,四分五裂的義大利開始走向兼併,三十多個小國逐步分化出米蘭、威尼斯、羅馬教皇領、那不勒斯和佛羅倫斯這五個地區大國。在領土擴張的鬥爭中,洛倫佐的野心和雄才大略得到了極致的發揮,而藝術品和藝術家,往往也被其巧妙地加以政治和外交的用途。
一份最新研究指出,在1478年針對洛倫佐的最大一次謀殺中,烏爾比諾公爵費德裡戈•達•蒙蒂菲爾特羅亦參與其中。這位公爵是一位與洛倫佐齊名的藝術贊助人,他們曾有過多次合作。洛倫佐請費德裡戈出兵平定屬國沃爾泰拉的叛亂,費德裡戈得勝後,洛倫佐高興地將人文學者蘭迪諾著名的《卡馬爾德裡爭論》手稿製作成精美的彩色手繪本作為慶祝凱旋的禮物,還親自創作了一個宗教劇本《聖喬萬尼和聖保羅》。這兩件禮物既投其所好又富於品味,果然費德裡戈十分高興。洛倫佐還特意請波提切利將蘭迪諾獻書於公爵的一幕繪成了一幅畫。
波提切利是洛倫佐最喜愛的畫家,他不僅為洛倫佐周旋於佛羅倫斯各大家族之間,接受他們的種種委託,還被多次賦予外交任務。洛倫佐委託他的最具政治意義的一件作品是在粉碎帕奇家的陰謀後繪製一幅紀念壁畫,同時,洛倫佐又私下請波提切利畫了在陰謀中被殺害的弟弟朱利亞諾的畫像以寄託哀思。波提切利深度地參與了帕奇陰謀之後的紀念活動,以至於其名作《維納斯的誕生》和《春》的寓意引起了後世的種種猜測。尤其是《春》,這幅作品委託於謀殺發生之前,是為慶祝洛倫佐的表弟結婚而定製的,完成卻是在謀殺發生之後的1482年。近來有學者從圖像學和文獻學的角度解析,認為波提切利在這幅作品中隱藏了「朱利亞諾的復活、美第奇家族不死」的寓意。這雖是猜測,但可以肯定的是,波提切利在完成《春》之後就被洛倫佐派到陰謀的支持者教皇西克斯圖斯四世身邊,去履行修復佛羅倫斯和羅馬關係的使命了。
在歷史的多重敘述中,洛倫佐•德•美第奇都帶給我們層次感豐富、個性鮮明的印象,可惜的是無論從政治、外交、藝術還是社會風俗角度,目前國內對這樣一位人物都譯介、研究得太少。洛倫佐的課題再次強調了這樣一個問題:藝術研究並不只在作品本身,那麼需要從多深的歷史維度、多寬的社會層面去關照藝術?這或許是「豪華者」在藝術贊助理念之外給我們的又一啟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