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時常感到悲觀、焦慮、疲憊,但想方設法拍出好的視頻,就是21歲的何同學與孤獨對抗,確認自我價值的方式。在彈幕和評論區裡,他找到了現實中難以找到的同類。「我想讓那些經常感到孤獨的人在這裡感覺到,他們其實可能也沒有那麼孤獨。」
鏡頭化解孤獨
3、600萬、20000、300、46、4億、2000億、360。
看到這組數字,你會感受到什麼?
作為一個理工科大學生,何同學每天都要和數不清的數字打交道。但沒有被賦予意義的數字,就只是數字而已。他更喜歡做的,是講故事,用視頻的形式,講一個真實的、專屬於他自己的故事。
於是上面那組數字,便成了這樣一個故事:
在成為B站UP主3周年之際,何同學積累了600萬粉絲。他想給大家送一波福利,但不想搞俗套的抽獎,而是想讓每個人都能得到一份專屬於自己的特殊禮物。
於是他將大家的ID用最小的字號列印出來,一張A3紙放20000個ID,再將300張紙貼在46平米的臥室牆壁上,再用4億像素的相機逐張拍攝,最終合成出一張2000億像素的360度全景照片。
就這樣,他製作了一張與600萬粉絲的合影,並用視頻記錄下了整個過程。這張體積高達481GB的照片和視頻一同上線,粉絲們驚奇地發現,真能從600萬個ID中找到自己的名字。視頻一發布,就在各個社交平臺病毒式傳播,有人驚嘆於他的想像力和執行力,也有人說他小小年紀,真是個寵粉狂魔。
把這些A3紙貼到臥室牆上之前,何同學先把幾百張黑色卡紙從臥室牆上撕了下來。他的臥室是純黑色的,白天時,他也習慣性拉上窗簾。「一個完全沒有光的房間,讓我感覺很舒服,很自由。」為此,三年前他買了三百多張黑色卡紙,把白色的牆壁一寸寸覆蓋,但凡露出一絲縫隙,就要用黑色膠布遮住。工程浩大,爸媽也來給他幫忙。
但當純黑色的房間要投入使用時,他卻不希望父母在場,甚至不希望他們在家。支開他們的慣常辦法是買兩張電影票,讓他們去小區門口的電影院。確認清場後,他才會安心地關上臥室門,打開燈光、攝像機、對著鏡頭開始說話。一旦察覺到父母可能在房間附近,他就會心神不寧,有時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麼,有時一句話說好多遍,有時看不準鏡頭。「反正不喜歡周圍有人看著我錄這個東西,真的特別尷尬。」
但在公眾場合,1999年出生的何同學往往能應對自如。作為擁有455萬粉絲的B站頭部UP主,過去一年裡,這位北京郵電大學國際學院的大三學生習慣了被攝影機和工作人員層層包圍,參加CCTV《開講啦》錄製、和雷軍對話、操著流利的英語採訪微軟副總裁,展現性格中能與他人融合的那一面。「那種場合就是工作,不太會尷尬,畢竟周圍大部分人都是陌生人。」
而獨處的時候,性格中更接近本我的一面,會通過一些小細節顯露。純黑色臥室裡掛著一大卷泡沫紙,每當感受到壓力,他就習慣性捏一捏。一整卷已經捏完了,而細心的觀眾會通過他上傳的視頻發現,第二卷泡沫紙,每次出鏡時都會少一點。
與人傾訴不是他會採用的方式。他很羨慕很多同學跟父母有非常親密的關係,但他自己做不到。「就是應該把所有事情都自己消化掉,你為什麼要把自己的事都告訴別人,為什麼要告訴別人?」和父親一起把臥室貼成黑色時,兩人的交流僅限於「膠帶寬一點、膠帶窄一點」。
他會在漆黑的臥室裡傷心地抱著被子大哭,一隻叫椰子的小貓會跳上床陪著他,這件事只有它知道。為什麼會傷心到這種程度?他搖搖頭,不想回答。
「你也不會告訴家人和朋友嗎?」
「絕對不會,絕對不會。」
過去兩年,何同學習慣了在兩地間奔走。每隔一周,他就在周五下午乘高鐵從北京回太原家裡,在全黑臥室裡拍完視頻素材,再回北京學校進行剪輯。去年10月與B站籤約之後,他從六人間宿舍搬了出來,租下了學校附近的一間屋子。
獨居的最大好處,是可以在凌晨4點叫外賣。吃什麼不值得思考,他永遠只點麥當勞。他隨手提起兩隻麥當勞的袋子說,我再給你看一些。轉動椅子彎下腰,又抓起兩個麥當勞紙袋。他已經好幾天沒出過門了,最長的不出門記錄,是兩周。
在北郵上課找座位,哪裡沒人坐哪裡。極少的同學聚餐經歷裡,他永遠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想說什麼的那一個。去KTV,他永遠坐在角落,不點歌不說話,安靜地像牆壁上的花紋。「我這個人,太孤僻了。」
但就是這樣一位孤獨而缺乏存在感的年輕人,卻成為了過去一年間最有名的大學生之一。很多人是從一條5G測速視頻認識他的。去年6月,正值媒體密集報導試推行的5G網絡之時,何同學拿著5G手機從北郵本校區到30公裡外5G網覆蓋的另一校區測網速,隨後話鋒一轉,檢索了2012年到2013年人們預測未來4G商用的新聞。
「人對未來的預測都跳脫不出當下思維的限制,」他說,「當我五年後再打開這個視頻,或許未來會發現速度其實是5G最無聊的應用。」這條視頻的最後,「五年後見」的彈幕齊刷刷飄過。
「總的來說好視頻有個『HKR』標準,快樂(Happiness),知識(Knowledge),共鳴(Resonance)。比如說何同學的一些作品,就是典型的同時具有快樂屬性和知識屬性的內容,還有能給大家帶來共鳴。」2014年就開始製作視頻的UP主「影視颶風」創始人Tim在電話裡說。他在厄瓜多的無人區一個山上借無線電接受採訪,一會兒他就要去拍攝鯨魚。
同為B站科技區UP主,何同學的視頻內容和大部分同類型UP主不一樣。科技區相當一部分視頻是嚴肅專業的測評,但作為B站數碼UP主之一,何同學卻從未發過一個純粹意義上的專業測評。他上初中開始看手機測評,「看一年你就不會再看了,真的,不是太有意思。」
「不是每個人都對電子產品那麼感興趣,何同學的視頻其實跳出了一個產品的性能敘述框架。」攝影愛好者陳硯因為一期講手機攝像頭功能的視頻開始追何同學的視頻:「我覺得他只是借他最熟悉的東西來表達他對世界的思考,這種思考其實是具有普適性的。」
電子產品是什麼?何同學的回答是,這是一個作品。「全球所有電影加起來,票房也比不過iPhone的銷售額。這也是一個有導演自我表達的文藝作品,是價值觀塑造出來的作品,有設計師的情感,有產品經理的理念,也有各種各樣的取捨。這是一個作品,不只是一個單純的產品。」
他把這個認知過程比作看電影,剛開始覺得演員是最重要的,後來才發現,還有更厲害的導演、編劇、製片人。他想做最厲害的那個人。他想講故事,以及不要虛構,要真實的故事。他有一個專門記錄零碎idea的備忘錄,列了一百多條想法,比如「讓貓主持節目」、「開挖掘機」、「偷偷看同學的QQ空間並刪除訪問記錄」。
「虛構的故事,你想告訴別人天道酬勤,就寫一個天道酬勤的故事。想告訴別人可以失而復得,就講一個失而復得的故事。但是這不是真實的生活,這都是假的。這種東西對生活有什麼啟示?」
B站的用戶們不喜歡高高在上板著面孔講話的人,喜歡的是有梗,真實,沒有距離感:
主講商業科技的UP主「所長林超」當過新東方老師,混過金融和科技圈,做過投資人,創立過兩家科技公司,他的選題切入口非常宏大,疫情後新世界的五大趨勢、講中國未來發展機會,但卻極少使用行業術語,而是以「我從來不眨眼」作為開場白。
2019百大UP主「十音Shiyin」有127萬粉絲,今年年初,她開始製作一檔長達半小時的奢侈品科普欄目,每期從一個話題切入,去講一個品牌。她有意識地將奢侈品拉下神壇,講LV與英雄聯盟的聯名,講Gucci與高仿,講Chanel與升職加薪,「我和大家一樣,都只是消費者。」
2019年初,B站給每個UP主做了年終數據總結。何同學2018年上傳了18條視頻,最忠實的一位粉絲總共看了545次,平均每條觀看30.2次。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帳號,那是他的小號,登錄在媽媽的手機上。他在B站和微博上感謝了媽媽,但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從來沒有聊起過這件事。
何同學唯一會袒露自己內心的地帶,就在B站的視頻裡。打開他的UP主頁面,幾乎每一條視頻都是袒露內心的故事。他回憶自己中二時代的苦惱,他袒露為什麼喜歡拍視頻成為UP主,他展示早已加鎖且從未給人看過的QQ空間,其中一條說說寫著「我無法去做任何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這實在是太悲傷了」。
這種日常生活中幾乎不會有的自我袒露,隔著一塊屏幕,自然流暢地進行。
2016年12月31日,山西省實驗中學,一場元旦聯歡會正在舉辦。前排的桌椅清開,空出一個舞臺。幾十位同學腦袋上仰,觀看一條3分鐘38秒的紀念視頻。視頻的作者名叫何世傑,也就是後來被人熟知的何同學。這是他第一次成為班上的焦點,平日裡的他,靦腆,瘦弱,相貌普通,成績一般。唯一能讓人有些印象的,就是愛玩電子產品。
何同學的成長經歷,像是一張Z世代青年的標準畫像:出生於網絡世代,天然熟悉各類數字產品,自由探索個人興趣。三四歲時接觸電腦,三四年級時有了MP3、MP4,五年級獲得了媽媽淘汰的諾基亞手機,六年級時奧數得獎,父母獎勵了他一臺iPhone 4,並讀完了《賈伯斯傳》。
成名之後,很多文章驚訝於他對移動網際網路產業的了解程度。他常常覺得這有點大驚小怪。他與世界上第一臺可以上網的手機諾基亞7110同歲,撥號上網、2G網絡、大哥大、小靈通……在他開始認識理解這個世界的時候,這些名詞已經淡出人類日常生活。「我不知道什麼是移動網際網路,網際網路本來不就是移動的嗎?很奇怪。」
在數碼世界的滿足所對應的另一面,是價值感缺失。高中時代的何同學處於持續性的自我否定中,高二文理分科後,最好的朋友被分到了別的班,課業難度加重,競爭壓力變大,他感到吃力,習慣在QQ空間抒發內心煩惱:
「頹廢的十七歲。」
「悲傷了。」
「我實在是受不了了,人不敢死是這個世界上最惡毒的詛咒,至死方休。」
「我生命中的一章已經結束,我覺得自己離不可避免的死亡更加近了。」
他發現想在任何一個領域做到傑出,都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才可能有點成績,而不是說像小說裡寫的那樣。「當你認識到自己不是這樣的人的時候,你會對生活的熱情減少一些。」
但這些情緒並不都能被別人理解。有同學在他的QQ空間裡留言:你每天發這玩意幹啥?何同學看到也心想,是啊,我每天發這些幹啥呢?
直到高三上學期的那次聯歡會。他手持攝像機坐在教室的一個角落裡,緊張地觀察著同學們的反應,「當時整個人的心跳都超級快,人就被釘在原地動不了。」看著大家哈哈大笑,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三年後回憶起這個視頻來,他語氣裡帶著幾分自豪:「不過我當時想剪出抒情的感覺,沒想到大家居然會笑得這麼開心,還是有點委屈的。」
當天晚上,他又把視頻發到了QQ空間裡,有100多個人轉發,一萬多次播放,很多轉發點讚的人,他都不認識。
何同學說,那是高中三年裡最有成就感的一天。他第一次明確地感受到,自己被人關注,被人理解,被人認同。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一個缺乏存在感的小男孩。
「長這麼大,你什麼事都沒有幹好。你學習不好,你體育也不行,你又沒有什麼才藝,你也不會什麼樂器。但是你做了一個視頻大家都挺喜歡的,你就會覺得是不是這件事情我很擅長?」
他開始偷偷看各種剪輯教程,器材評測,偷偷拍一些vlog,了解得越多,越覺得很有意思。「故事、攝影、剪輯、特效、音效、調色……這裡面有一個無比龐大的新世界,可以讓人探索。」在高三的最後幾個月,他開始覺得,自己以後想做視頻,大學想學影視製作。
但他不敢跟爸媽說——
距離高考已經沒幾天了,而大部分的影視相關專業,都得藝考,想上只能復讀。
而且我從小沒有這方面的積累,不會畫畫,不了解美術,連相機手動擋都不會用,復讀一年,就真的能考上嗎?
父母一直希望我讀計算機,我能說服他們嗎?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萬一我只是想逃避眼前的高考呢?萬一我不喜歡做視頻呢?萬一我走了這條路,但是熱情很快消磨沒了呢?
帶著18歲的迷茫,距離還有高考兩個月的時候,他在QQ空間裡發了一條說說:說真的,我想當個藝術家。
過了一會兒,他又給這條說說留了一條評論:可是,好像已經沒得選了。
按照之前和父母商議好的路線,他還是報考了北郵,但在父親給出的升學禮物單選擇題裡,他選了相機。
為什麼一定要拍視頻?他找到了一個類比,原文背誦了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只是因為我活著,我才不得不寫作。或者說只是因為你還想活下去,你才不得不寫作。」
三年過去了。現在的何同學,不再為找不到方向而苦惱。一臺手機、一部電腦,他就可以同時擔任編導、主播、製片、後期、發行。他終於找到了一種自我肯定的方式,在鏡頭前,他不再為自己講不好話而難堪,也不再為講話後得不到別人的積極回應而感到恐懼——一遍講不好,沒有關係,我可以再講一遍,一直講到滿意為止。
「更視頻的話一定要做好,但是要做好的話又很難。」今年1月,何同學陷入了兩難:高頻率更新,質量很難讓自己滿意。但要是兩三個月不更,大家還會不會記得,曾經有個UP主叫做何同學?
糾結許久,他還是決定停更一段時間。「因為我是很多UP主的粉絲,我特別了解那種你很喜歡的UP主更新了一期視頻、你看完很失望那種感覺,其實是很糟糕的感覺。」
電腦、音箱、移動硬碟都在桌上,還有中英文的《電磁場期中期末題資料串講》各一大本。此前半個多月,他都在為期末不掛科而焦灼,每天複習到凌晨四點。他覺得無法處理好學習、生活、視頻、未來出路幾者間的關係。考試一結束,他就掉進了積壓已久的工作堆,兩天半裡輾轉在上海、北京、武漢三地參加雜誌拍攝、某電影首映、另一位UP主的訪談節目錄製,因為身份證丟了來不及找,乘飛機還是辦的臨時身份證。
他所在的北郵國際學院,許多同學在入學時就已打定主意畢業後出國讀書,少部分人準備就業。有時同學和他開玩笑,傑哥,給我份工作唄。他回答說,我自己都沒有工作啊。
「您看我的視頻的話,您覺得我將來要做什麼工作,就是專門做視頻嗎,還是什麼?」一次採訪中,何同學端坐了起來,認真問道。
一切來得太快。從一個獨來獨往不被注意的大學生到承載著幾百萬人期待的頭部UP主,不過一年時間。壓力令他失眠,凌晨3點睡覺,上午9點起床。他也很難從前輩那裡尋求什麼借鑑——UP主是個新興工種,沒有什麼前輩走過的路可以參考。甚至,別人還在指望他走在前面,趟出一條路。
他總會收到很多私信,雖然很少回復,但是基本都會看。表達稱讚和感謝的很多,但也有一些評論說,何同學,德不配位,你的才華和你的水平,配不上現在的粉絲量和地位。他覺得「陰陽怪氣挺奇怪的」,但再一想,又覺得也沒說錯:「我覺得我的確在很努力地掩飾我的一些缺點,並不是說人家說得就不對。」
他焦慮自己的成長速度跟不上外界期待值上升的速度。有時他看著自己的照片 ,會感到恍惚,這個小朋友怎麼長得這麼小?「我感覺本質上,我從17歲開始就沒有再長大過。」
他依舊保留著一些中學時代的生活習慣。比如,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打開手機,偷偷翻看好友的QQ空間,但又擔心朋友發現,於是退出時一定會刪除瀏覽記錄,並為這個功能堅持充黃鑽會員。
「你就說充黃鑽,刪除訪客記錄這種功能,這就是給初中生設計的,而且是那種每天閒的沒事的初中生。」
「但你現在還在用。」
「對,我就說我的心態就可能,就跟初中生沒有什麼區別。」
「QQ吃準了你。」
「是啊,它就拿這種初中生的小心思來賺錢,好糟糕,這幫人真的好糟糕。」
一段視頻上傳後,他習慣時不時刷新一下,看熱評,看最新的評論。「你可能看10條正面反饋,也抵不過看1條負面反饋帶來的衝擊。」但他就是忍不住要去看。
他拍了一下雙手,向後躺倒在椅背上:「你可以把你好的一部分給別人看,但是別人在誇你的時候,你只會想到自己不好的那一部分。我的成功大多數還是來源於運氣,而不是積累,我必須得承認。」
他最羨慕B站另一位UP主,在復旦就讀的老番茄。對方不但是B站最強UP主之一,畢業成績也位列第一,平均績點高達3.96,而他考試時還會擔心是否會掛科。對方擁有1200萬粉絲,保持周更的高頻率和高質量,他連月更都很難,被稱為粉絲稱為「何仙咕」。
30多期視頻裡,他的樣子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打光技術越來越好,學會了使用自然的濾鏡。他還想利用空閒時間去矯正一下身形,「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出來,我有種脖子前傾的傾向,特別不好,我覺得應該稍微正一些。」他側過身,展示別人看不出問題的身形。
屏幕裡面的自己還是真實的自己嗎?是,但僅是一部分。「我覺得他們喜歡的是一種想像中的我,不是真的我。」
無論是否願意,何同學發現自己需要並依賴屏幕另一端的人。「我現在的狀態,完全沒有到可以靠自己的興趣來做一點事情,我並沒有那麼自由的可以完全表達我想表達的。我要靠觀眾的反饋來做一件事情,需要觀眾客觀上的數據反饋。」
大一上學期,他拍了第一支視頻《用300張卡紙把自己家貼成純黑》。三年過去了,他依然記得這組數字:B站上傳1小時,播放量為6,其中1次點擊來自他自己。看到6個播放量的那一刻,他立刻把視頻刪掉了。
擔心自己的作品無法滿足觀眾的期待,是B站UP主的普遍焦慮。畢導THU是清華化工系的博士,擅長將晦澀的物理/化工知識轉譯成搞笑段子,以刁鑽的視頻選題角度出名。一期講火箭發射的B站視頻中,為了儘量嚴謹,他從學航天的哥們到中國航天研究領域的專家請教了個遍,每一個理論每一句話都是讓專家確認過沒錯後才錄製的。
但在一張火箭配圖上,他出錯了。有人僅僅通過火箭配圖下面的那團火焰,就指出畢導所配的圖並不是他講的那個型號的火箭。畢導看到後,在工位上哭了。
「整個視頻這是唯一一個我沒請專家看的地方,我想著理論知識我不專業,但拿著火箭型號去搜一個配圖這麼簡單的事情我還是做得到吧,結果就錯了,我感覺是自己的科學素養出了問題,這讓我非常難過。」他立刻置頂留言道歉,修正錯誤後上傳替換了正確的視頻,但那條道歉的留言依然置頂著。「錯了就是錯了,錯了就要立正挨打。」
何同學認為自己做過最棒的視頻是一期「貓片」,但點擊量幾乎是他所有視頻裡最差的。直到5G視頻火爆後,才被更多人關注。之後,他不再傾向於製作情懷向/個人向的內容。
「比如我以前會做《為什麼iPhone 5c是我最喜歡的手機》,原因是iPhone 5c
有五個顏色,我喜歡這五個顏色,但是大多數人都不會覺得顏色是很重要的事情,我現在很少做這種自我表達的。」
他開始更多地考慮觀眾的需求,而不是個人的興趣。他曾經不想做iPad air的視頻,覺得這個產品沒有任何意思。但是既然大家都說想看,那就做一個。「這其實並不全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想要表達一些事情。」
更高的作品質量、更能引發共情的選題、更穩定的更新頻率……對於單打獨鬥的何同學來說,很難,需要多人合作的工業化生產。但找合作夥伴,已經被推遲了無數次。因為新夥伴意味著相識、相處、磨合期,不如這個視頻自己先做完,下個視頻再想。
「我本質上不是很想麻煩別人,幫我做一件事情,我比較害怕讓別人幫忙,對。」
「太難了朋友,環境很複雜。反正跟人相處真的是很難的一件事情。」說完後,何同學眯著眼睛安靜了一會兒。
最後一次採訪,因為疫情緣故,我們隔著屏幕聊天。他打了四五次哈欠,但堅持說不困,只是需要一些氧氣。談到下期更新,他突然意識到時間緊迫:「現在已經4號了!4號!我的天哪!不行,我要冷靜一些,問題不大,還是有機會的。」他癱在椅子上,伸出手把自己的頭髮抓成了一團亂,邊擔憂邊安慰自己。
黑房子裡的第二卷泡沫紙,也快要捏完了。攝影機忠誠地記錄了這一切。儘管時常感到悲觀、焦慮、疲憊,但這就是21歲的何同學與孤獨對抗,確認自我價值的方式。他並不打算停下來。在彈幕和評論區裡,他找到了現實中難以找到的同類。
「我想讓那些經常感到孤獨的人在這裡感覺到,他們其實可能也沒有那麼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