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日本731部隊的罪惡從被刻意掩埋到真相一步步被曝光歷經了漫長而又艱辛的過程,文章很長,但是值得一讀。
本月14日,日本國立公文書館(相當於國家檔案館)公開了731部隊留守名冊中3607名成員的真實姓名。在二戰結束七十多年後,這是在侵華戰爭期間罪行累累、惡名昭彰的731部隊首次被披露成員名單。這份名單包括了幾乎所有的731部隊隊員實名,是全面了解731部隊構成的最珍貴資料。日本政府保管著詳細的731部隊檔案一事也首次得到確認。
▲侵華日軍731部隊罪證陳列館內鍋爐房遺址。
▲731部隊使用過的木質卷櫃,卷柜上刻有「石井部隊」字樣。
731部隊研究的是被國際條約明令禁止的細菌戰、毒氣戰,被用來做活體實驗的,是大量中國人、朝鮮人和盟軍戰俘——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因為曾被用作這支惡魔部隊的番號,「731」這個特定的數字組合出現的時候,總會散發著一種讓人不寒而慄的恐怖氣息。
二戰結束距今已七十餘年,罪行累累的731部隊,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審判,甚至在很長時間裡被人為遮掩起來。幾十年來,包括有良知的日本人在內的世界各國學者專家,不斷挖掘、揭露731部隊的種種罪證,卻始終換不來日本政府對731部隊罪行的認罪和懺悔。
挖掘731部隊真相是一段崎嶇曲折的長路。無論日本承不承認,真相就在那裡,鐵證如山。
▶731部隊的創立者和領導者石井四郎。
躲過東京審判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在接下來的近三年時間裡,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對二戰日本甲級戰犯進行了審判。東條英機、土肥原賢二、板垣徵四郎、松井石根等戰爭販子被判處絞刑,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但是,東京審判被告席上的28名甲級戰犯,沒有一個人對731部隊的罪行負責。731部隊的所有成員,沒有一個人被起訴、審判,甚至在東京審判的整個過程中,都沒有提及「日軍731部隊」。
唯一的一次,731部隊最令人髮指的行徑——「活人人體試驗」,在法庭上被一位美國法官偶然提及,卻點到即止,含糊而過。
1946年8月29日,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美國法官沙頓宣讀《南京地方法院監察處關於敵人罪行的調查報導》,其中提到:「敵方多摩部隊把擒獲的平民運到醫學實驗室去實驗傳染血清的效能。這個部隊是最秘密的組織之一,該部隊所殺害的人數是無法確認查明的。」
法庭主席問:「您不想再提供我們一些關於所謂在實驗室內實驗毒血清效能的證據嗎?」
沙頓卻說:「此刻我們不想拿出關於本問題的補充證據……」
在汗牛充棟的東京審判歷史資料中,再也找不到任何與「活人人體試驗」相關的繼續追問。美國法官「不想拿出」補充證據的措辭,現在讀來,引人深思。
沙頓提到的多摩部隊,是侵華日軍在華北、華中、華南的三大細菌部隊之一,但是相對於關東軍下屬的731部隊,可謂是「小巫見大巫」。731部隊是日軍細菌部隊的鼻祖,產下了一眾徒子徒孫。
多摩部隊本部設於南京,對外稱華東派遣軍防疫給水部。
1943年6月25日,731部隊高等官團在本部大樓前合影。
在侵華日軍的作戰體系中,每一個方面軍均設有防疫給水部本部,每一個師團設有防疫給水部,另外,每個防疫給水本部還設有支部。這些「某某防疫給水部」,都有一個統一的名稱——「石井機關」。「石井」指的就是731部隊的部隊長石井四郎。
石井四郎曾發明一套戰場淨水裝置,在日軍中應用廣泛,不但在侵華戰爭中,在太平洋戰爭後期,孤島之上的日軍之所以能負隅頑抗,這套淨水裝置發揮了很大作用。
這些掛著「某某防疫給水部」羊頭的日軍部隊,從石井四郎和731部隊那裡學到的遠遠不止戰場淨水裝置,它們真實的作用,是研究和實施細菌戰。
731部隊成立於1932年,為掩人耳目,先後叫過「加茂部隊」(取自石井四郎家鄉)、「東鄉部隊」(石井四郎偶像東鄉平八郎)、「滿洲第六五九部隊」、「滿洲二五二零二部隊」等名字,對外則一直稱「關東軍防疫給水總部」。
這支盤踞在中國東北哈爾濱平房區的惡魔軍隊,在日本的侵略計劃中佔有重要地位。日本軍隊裡甚至流傳著「小小的哈爾濱,大大的平房」的說法。
731部隊的本部基地中關押著大量俘虜,主要是中國人、朝鮮人和蘇聯人,其中中國人佔了絕大多數。他們中有一些是投身抗日的戰士,有一些是被判定為蘇聯間諜的情報人員,還有許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女兒童。
當一個人進入了731部隊的監牢,在那些冷血惡魔的眼裡,就不再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只是一個個還有生命體徵的「馬路大」(日語意為「圓木」,引申意為「試驗品」)。他們的價值,只是被用來觀察在注射細菌、病毒之後,身體一步步被吞噬的過程,直到痛苦地死去。他們的屍體最終會被焚燒,毫塵不剩。
令人髮指的人活體實驗,遠不止這一種。凍傷實驗、毒氣實驗、滅壓實驗、活體解剖這些聽名字就讓人不寒而慄的反人類實驗,在當年平房區731部隊發生了無數次。3000至10000人死於731部隊的活體實驗。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細菌戰在國際法中被明確禁止,日軍對此心知肚明。進行反人道、違反國際法的細菌戰研究,自然極盡隱秘。
731部隊基地最初建設在黑龍江省五常縣背蔭河,1935年遷至哈爾濱平房地區,圈定6平方公裡範圍營建細菌部隊的設施。這是一項極為保密的巨大、綜合性的工程,4個日本建設株式會社歷時兩年多才告完成。
731部隊本部設施區內至少建有76棟建築,其中指揮中樞所在的「四方樓」,佔地約為l5000平方米,內有各種細菌研究室、可供全年使用的凍傷實驗室、監獄、解剖室等,還有處理人體和動物屍骸的3個焚屍爐。
以731部隊本部為核心,關東軍劃出了6平方公裡的「特別軍事區」,把這裡變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殺人魔窟。
731部隊為惡作孽的十餘年,一直處在侵華日軍的高度保密之下。1942年4月,中國就向全世界公布了日軍在中國進行細菌戰的書面報告,但那時也不知道731部隊是細菌戰的幕後黑手。
1945年8月,蘇聯對日宣戰,出兵我國東北。關東軍兵敗如山倒。石井四郎於8月10日率部倉皇撤回日本。在撤退前,為掩蓋其罪行,石井四郎下令炸毀所有主要建築物,燒毀大部分絕密資料,併集體屠殺當時特設監獄裡尚存的300多名「馬路大」。
731部隊的秘密,似乎要在巨大的爆炸聲中湮滅。
但是,侵華日軍對731部隊處心積慮的保密工作,並非它逃過東京審判的真正原因。事實上,在東京審判之前,美國對731部隊的罪惡已經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
1945年12月,逃回日本老家的石井四郎被美軍情報人員抓獲。他是日軍實施細菌戰的直接責任人,731部隊總指揮,日本陸軍中將,無論是罪行、職務、軍銜,都足以將他推上東京審判的被告席。
然而,石井四郎最終逃脫了審判。不只是他,731部隊絕大部分的核心人員、研究人員,在戰後都安全地回到了日本,甚至繼續在日本的學校、醫院、企業等部門任職。這些昔日的「殺人魔頭」,洗掉手上的淋淋鮮血,改頭換面,又成了日本社會中的「精英分子」。石井四郎經營了一家診所,直到1959年患病去世。
他們製造的那些殘忍、恐怖的歷史,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歷史上被隱瞞的一章
1981年秋,一位叫約翰·W·鮑威爾的美國記者在《原子能科學家公報》旬刊發表了一篇論文,題為《歷史上被隱瞞的一章》。
那段被隱瞞的歷史章節是一樁骯髒的交易:石井四郎為首的731部隊,以向美國提供細菌戰資料為條件,逃過了東京審判。
世界為之譁然。
鮑威爾於1919年生於中國,父母都是美國人。他的父親是一位有名的記者,在上海發行了名為《中國評論》的雜誌。受父親的影響,鮑威爾也成了記者,足跡遍布中國各地。
在中國,鮑威爾曾親歷「細菌戰」。1940年5月、6月間,731部隊出動飛機,在中國浙江撒下了大量的鼠疫跳蚤。鼠疫很快在中國的城市、農村傳播蔓延。
鮑威爾後來回憶說:「湊巧那時我在寧波……日軍在當地進行細菌戰的結果,使許多中國農民像蟲蟻一樣被殺死了……我無比憤怒。」
1953年,鮑威爾回到了美國,他寫了很多有關中國的文章,成了一位有名的「中國通」。在中國的經歷,讓鮑威爾始終對侵華日軍實施細菌戰的罪行耿耿於懷。他一直在搜集著相關證據,並寫過數篇揭露文章,卻所獲甚微。
直到1981年,鮑威爾在美國國家檔案館堆積如山的文件裡,發現了有關731部隊的蛛絲馬跡,並且找到了侵華日軍研究和實施細菌戰的直接證據。
這些檔案,是美軍參謀長聯席會議和盟軍總司令部麥克阿瑟之間往來的機密文件,其中具體記錄了對731部隊石井四郎等首要分子的審訊及有關人員的移交問題。
鮑威爾後來回憶說:「長期以來,這些文件一直列為機密。由於實施『情報公開法』我才搞到了手。」
實際上,早在太平洋戰爭之前,美國的軍事情報機關就得知了日本在進行細菌戰的研究。日軍投降後,1945年後半年至1946年底,美國情報部門收到了很多有關日本在中國東北進行細菌戰研究和實驗的匿名告發信,美軍確信日本細菌戰研究人員曾進行過人體實驗,並已經擁有大規模細菌戰作戰能力。
美軍佔領日本後,迅速通過各種途徑找到了不少日軍細菌戰部隊的專家和將領,特別是石井四郎被美軍情報部門發現並抓捕。美軍隨即「對石井進行了為期7周的秘密訊問」,在這7周當中,美軍還對另外20多名石井的親信人物(包括一些軍醫)進行了審訊。
美軍的審訊起初並不順利。因為日軍在戰敗前燒毀和藏匿了細菌戰部隊的所有材料,同時命令所有的參與者絕對保密,因此美軍很難獲得有價值的實物證據和口供。
而石井四郎等人之所以不配合審訊,並不是遵守保密的命令,而是他們也意識到自己對美軍的「價值」,在待價而沽。他們太清楚自己在中國的所作所為,如果公平審判必然是重罪。
石井四郎、增田知貞等731部隊核心人員,私下通過參與美軍審訊的日本翻譯龜井貫一郎向美軍情報官員報價:「我們願意合作……如果你能向我們提供書面豁免保證的話,也許我們能弄到所有的情報。」
為了迫使美國同意赦免細菌戰研究者的戰爭罪責,日本人還打出了蘇聯牌。當時冷戰已經開始,他們非常清楚美國對蘇聯的敵意,因此增田知貞語帶威脅地向美軍審訊者表示:「如果我們與某個共產主義分子聯繫的話,他有可能告訴蘇聯人。」
這樣的「要挾」確實切中美國心理。
1947年3月21日麥克阿瑟給美國政府的一份報告中稱:「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蘇聯檢察官要求審問在中國東北地區的哈爾濱市近郊從事細菌戰研究的石井中將、菊地大校、太田大校……他們強烈要求分享美國獲得的有關(細菌戰的)情報……蘇聯的要求表現出對731部隊大量生產鼠疫菌、霍亂菌以及鼠疫跳蚤的興趣。」
美國對蘇聯的要求自然是拒絕。他們對石井四郎等人的審訊,其實也不是出於審判的目的。一份由東京發往華盛頓的審訊報告就明確指出:「石井等人目前為止提供的資料證明對確認、補充、完善美國細菌戰研究的某些領域具有極為重要的價值,並且對未來研究的新領域也具有啟發。」
石井等人和美國當局周旋了一年多,終於換來了保命符。
美國國務院在1947年9月的一份秘密文件中明確提出:「731部隊細菌戰的情報價值遠遠超過追究石井等人的戰犯行為所產生的價值,對美國的國家安全極為重要。」「不對石井等人作出免於戰犯起訴的承諾,但(可以告訴他們),美國出於安全保障的考慮,不追究石井以及有關人員的戰爭犯罪責任。」
美國沒有給石井等人出具書面承諾,卻「說到做到」,不遺餘力地給石井等人「保命脫罪」。
首先是封鎖新聞報導。1946年1月,美國《紐約時報》等媒體披露了石井四郎被捕的消息之後,有關日本細菌戰主犯的所有情況、731部隊的歷史資料等報導,再沒有見諸媒體。直到東京審判結束後很久,有關日本細菌戰的內容也一直沒有在美國媒體出現過。
其次,在遠東國際法庭,美國充分利用了其主導地位,讓石井等人根本就沒有被起訴的條件。遠東軍事法庭對日軍細菌戰的調查,被麥克阿瑟以「保密」為由阻止。其他國家法官提出的指控,要麼被美國認為不成立,要麼乾脆不理睬。
在美國的庇護下,石井等人終於挺到了1948年3月。從那時起,遠東軍事法庭不再接受新的證據——這群魔鬼躲過了審判,逍遙法外。
作為對美國的回報,石井四郎等人交出了他們所掌握的日方細菌戰情報。據美軍參謀長聯席會議的一份秘密文件稱:「19名細菌戰研究計劃的關鍵人物撰寫了一篇長達60頁的人體試驗報告」,還有一篇20頁的關於多年來對農作物破壞試驗的研究,以及一篇由19人寫的對家畜細菌戰的研究;「8000張關於用人體和動物進行細菌戰試驗研究中的解剖病理觀察玻片和幻燈片。其中有關鼻疽、鼠疫、炭疽的3本解剖報告,有兩本長達300頁,另一本長達700多頁,報告中還分布著數百張人體組織培養的幻燈圖片。石井寫了一篇關於他本人20年來從事生物戰各方面研究的專題報告文章。」
對於這些情報的價值,這份文件評估說:顯然美國在大規模生產實用性武器方面遙遙領先於日本,然而日本用人體做的研究是無價的,因為相對於美國通過動物實驗進行推測細菌戰效果的方式,日本人用人體做實驗所得的資料更加直接和完善。
這些報告作為「機密文件」,直到1978年才被解禁。但是「解禁」只是法律規定這些文件可以公開,文件究竟是什麼內容,沒幾個人知道,也很少有人有興趣去翻閱那些堆積如山的文件。
直到幾年後,存放於美國國家檔案館的文件副本才被鮑威爾發現。
反省材料
鮑威爾在1981年發表的文章,讓全世界為之譁然,「731」開始頻繁出現在各國的媒體上。有關731部隊歷史的研究,一時成為二戰史中的熱點和顯學。
而中國作為日本細菌戰的直接受害國、731部隊的所在地,相關的研究取證其實早已開始。只是,受各種條件所限,研究進展非常艱難。
在上世紀80年代以前,中國學者對於731部隊的研究十分艱難。731部隊的遺址已經被日軍全部破壞,存世的信息來源只有文字資料,但是由於美國和日本對於這段歷史的刻意遮蔽,使得中國學者能夠看到的資料少之又少。
儘管如此,在信息閉塞的幾十年時間裡,中國學者們還是想盡一切辦法,最大程度地搜集關於731部隊和細菌戰的材料。
中國對731部隊歷史的了解,最早的來源是蘇聯的「伯力審判」。
美國人庇護石井四郎等人逃脫審判、獨享細菌戰情報的做法,蘇聯人心知肚明,卻在遠東軍事法庭上無可奈何。於是,蘇聯就在自己主導的對日本戰犯進行的伯力審判中,把審判日軍細菌戰犯作為與美國進行角力的政治工具。
1949年12月,蘇聯獨自把拘留的12名731部隊有關人員在伯力濱海軍事法庭進行審判,認定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以及731部隊成員高橋隆篤等12人犯有製造細菌武器、人體試驗、實施細菌戰等罪行。其中,山田乙三被認定的罪行為:在1944年至1945年任關東軍司令期間,「曾領導其所轄第731部隊和第100部隊準備細菌戰的罪惡活動,鼓勵過該兩部隊在進行各種使用細菌武器試驗時,蠻橫地殺害成千人命的行為。」
1950年,蘇聯公開出版了《前日本陸軍軍人因準備和使用細菌武器被控案審判材料》,同時指責美國對日本細菌戰犯的包庇。當然,這些動作不但沒能阻止美國與石井等人的交易,反而使二者的合作更加親密,也更加秘密了。
▲731部隊四方樓遺址採集的血清瓶。
▲731部隊使用的注射器。
2014年「四方樓」初步發掘結束後的航拍照片。外圍一圈區域為細菌實驗室,中央兩個長方形區域即為關押普通百姓、抗日誌士以及外國人的特設監獄。
鼻疽菌培養器標識。
石井四郎家族成員合影,後排右一為石井四郎。
Q報告書封面。
山田乙三在蘇聯勞改農場裡服刑半年後,根據新中國政府和蘇聯政府達成的協議,包括他在內的969名戰犯被移交給中國,關押在遼寧撫順戰犯管理所。這些日本侵華戰犯中,包括少量原731部隊的成員。除了在蘇聯已經被審判過的山田乙三等人,還有一些731部隊成員,在中國的改造、感化下,主動交待了他們曾經犯下的罪行。
筱冢良雄就是其中一個。1945年2月,他接受了731部隊下級士官培養教育,成為731部隊的一員,並親歷了731部隊的撤退及銷毀證據的過程。
根據他後來的回憶,在撫順戰犯管理所裡,他並未遭受折磨,而是受到了優待,這讓他更加懺悔在731部隊時犯下的錯誤。他和其他一些731部隊成員,都主動寫下了「反省材料」。
50年代初,這些由731部隊下層軍人撰寫的「反省材料」,成為了當時中國所能掌握的、為數不多的關於731部隊的重要資料之一。
1956年4月25日,中國在瀋陽成立特別軍事法庭,對在押侵華日軍戰犯中的36名首要分子進行了公開審判。其中包括731細菌部隊林口162支隊的榊原秀夫,還有11名將抗日誌士秘密送往731細菌部隊進行活體實驗的關東軍憲兵及特高科特務。他們在庭審中供認的罪行,也是731部隊罪惡歷史的另一份證據。
只是,無論榊原秀夫還是筱冢良雄,都是731部隊的下層軍人,而且加入時間很晚。即便是山田乙三,成為關東軍司令時也已經是1944年,侵華日軍和731部隊都已經窮途末路。他們的證言,對於完整還原731部隊的歷史來說還遠遠不夠。
中國學者所掌握的文字及口述資料,只是731內幕的一些陰暗角落。在此後的幾十年間,中國對於731部隊的研究,一度處於停滯狀態。
直到80年代初期,才又出現了重大轉機。有良知的日本人,揭開了731部隊黑幕一角。
沒有帶入墳墓的秘密
幾乎就在鮑威爾埋頭於美國檔案館尋找731部隊相關資料的同時,在日本,著名推理小說作家森村誠一開始了對731部隊老兵的尋訪。
據森村誠一回憶,他當時正準備創作一部名為「死器」的小說,小說的時代背景選在二戰期間,因而在素材準備過程中走訪了大量日軍老兵。在這個過程中,他偶然得知了侵華日軍中的秘密部隊——731。
對二戰史和日本軍史都有相當了解的森村誠一很意外,這個部隊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進一步採訪了解到的情況,讓他更為震驚。
731部隊本部建在中國東北哈爾濱附近的平房區,是當時世界最大的細菌戰研究和生產基地。除本部外,731部隊還有數個細菌部隊分支,分布在中國各地。
這樣一個龐大的組織,參與其中的人員為數眾多。在戰敗之後的數十年中,731部隊的參與者多已回到日本生活。日本其它軍隊的成員,總會有人出於不同心態回憶戰爭的歷史、從軍的經歷,卻唯獨731部隊,鮮有人對外界透露自己的這段歷史。那些日本老兵們似乎都把自己在中國的這段經歷從個人履歷上抹去了。
直到森村誠一逐個找到他們,才從他們的口中得知其中的原委。
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前幾日,731部隊收到撤離指令。
關東軍司令部參謀朝枝繁春回憶說,他飛往新京(今長春),在軍用機場的一座機庫裡與石井四郎交談了1小時左右,並傳達了軍部的詳細指示:731部隊全體解散,部隊成員儘早返回日本本土,所有證據物品都必須永遠地從地球上消失;一個攜帶5噸炸藥的工兵中隊調歸石井四郎指揮,必須將所有的設施炸毀;本部內的「丸太」(俘虜),必須加以處理,再放鍋爐內焚燒,然後將其骨灰等投入松花江衝走;53名具有博士頭銜的軍醫,必須用軍用飛機直接運回日本本土。
石井四郎聽完命令就要回去時,忽地停下腳步,轉過頭來不甘心地追問朝枝:「研究資料也不能帶回去嗎?」
「不,不能帶回去!」朝枝當即拒絕了。
隨後,石井四郎趕回哈爾濱,向731部隊下達了撤退命令。
根據很多日本老兵的回憶,撤退的時候除了執行來自關東軍司令部的命令,石井四郎還自己下達了三條軍令,一是不能講自己在731部隊的經歷,二是回國後不能擔任任何公職,三是不能互相聯繫。很多人還一致還原了石井四郎言辭激烈的話:「731部隊的秘密要帶入墳墓!」
《侵華日軍731部隊細菌戰資料選編》主編、原東北地方史研究室主任王希亮告訴記者:「這三條軍令相當於『封口令』,此外,大部分731部隊成員在回到日本以後都得到了一些經濟補償,大多數人選擇一生緘默,甚至家人都不知道他的這段不光彩的履歷。」
森村誠一因為小說創作,意外地窺見了這支部隊的內幕,他一個個走訪731部隊的成員。很多人打破了「封口令」,那些回憶,在森村誠一的筆下還原出了731部隊的真實歷史。
森村誠一放棄了寫小說的計劃——那些731部隊老兵講述的恐怖歷史,比小說家的想像、加工更令人震撼。他把聽到、看到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寫下來,用紀實的方式完成了報告文學《惡魔的飽食》。這也是第一部比較完整講述731部隊歷史的公開出版物。
《惡魔的飽食》1981年11月在日本出版,300萬冊一銷而空,日本國內引起了巨大的轟動。
此書出版後,日本右翼一度視森村誠一為眼中釘。一些人曾勸森村誠一不必冒政治風險,不要招惹是非,但是森村誠一卻對所謂的「危險」絲毫不懼怕。此後,他又在日本國內、美國和中國做了進一步的深入採訪,對原著進行了較大的刪改和補充,由日本角川文庫出版了三卷本的新版《惡魔的飽食——日本細菌戰部隊揭秘》,這三卷本後來譯成中文,進入了中國讀者的視野中。
《惡魔的飽食》一書的出版,在上世紀80年代掀起了中、日兩國研究731部隊的熱潮。
從日本方面來說,731部隊參與者仍有很多人在世,他們是最重要的731部隊見證人。在日本民間輿論的影響下,許多老兵在良心的譴責下開始突破「封口令」,日本學者獲得了一批珍貴的老兵口述史料和民間史料。
除了這樣的參與者回憶,還有大量731部隊時期的文書、檔案等資料在日本被陸續發現。儘管當初日本軍方下令銷毀731部隊的所有證據,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嚴格執行了這條命令,包括下達命令的石井四郎本人。他在炸毀731部隊基地設施的同時,把8000張細菌戰試驗解剖病理觀察玻片和幻燈片偷偷帶回了日本,這成了他後來換取逃脫審判的籌碼。
1983年,731部隊在中國做人體試驗的兩份「實驗報告」在舊書攤上被發現;1986年,731部隊《關於凍傷的試驗報告》被發現,此外還有一些參與者的日記在日本國內被陸續公開,比如《井本日記》、《金原摘錄》、《真田日記》等。
雖然日本學者對731部隊研究的成果十分豐富,但是王希亮認為,應該還有大量的秘密材料沒有被日本政府公開。能夠站出來講述當年歷史的老兵,多數屬於731部隊的下層士兵,他們真正接觸到的731部隊核心機密並不多。
在中國,除了平房區那片被炸成瓦礫的廢墟,很難再找到731部隊的直接物證,但是,一個見證731部隊歷史的特殊證人群體進入了公眾視野。
日本法院的認定
1995年的一天,做過8年英語教師,又曾與丈夫一起赴日留學的王選,偶然地從英文報紙上讀到一條新聞:第一屆有關731部隊的國際研討會在哈爾濱召開,兩位日本學者在會上報告了他們去浙江義烏崇山村調查731細菌戰的情況。
這則新聞中提到的義烏崇山村,是王選父親的家鄉,也是她青年時插隊生活多年的地方。她聽父親說起過,在抗戰期間,家裡共有8位親人死於當地爆發的瘟疫。那時的王選,還沒有把瘟疫和侵華日軍的細菌戰聯繫起來。
王選聯繫了那兩位日本學者,既精通日語又懂得浙江方言的她,開始協助日本民間細菌戰調查團前往崇山村調查取證。就這樣從一個村開始,進而發展到整個義烏,然後是寧波,再就是江西、湖南……
浙江是日軍進行細菌戰的重點地區。1940年7月至年底,731部隊組織遠徵隊,在石井四郎親自帶領下,先後五次在浙江空投細菌炸彈。1941年春,細菌戰的範圍擴大到湖南等地。
1942年,石井四郎因貪汙實驗經費被撤職降級,調到南京任第一軍的軍醫部長。不過,在1945年重返731部隊並晉升中將後,石井四郎對當年的降職這樣解釋:如果他繼續從事研究,他的仕途也就走到頭了。為了獲得更高的官銜,他需要有實戰的經歷。
的確如他所說,那三年中,石井四郎就是一個流竄中國多地的瘟神,在浙江、江西、山西等地,每到一地都會指揮實施細菌戰。他甚至給3000餘名中國戰俘染上傷寒病菌,然後釋放他們,由他們去傳播瘟疫。
抗戰期間,被日軍投撒的細菌、病毒感染的中國民眾恐怕要以千萬計數,而被奪去生命的人,早已無法統計。
隨著侵華日軍731部隊的黑幕被揭開,當年那些瘟疫的始作俑者終於被發現。挺過那些瘟疫倖存下來的細菌戰受害者,很多人身上都留下了伴隨一生的瘡疤——那是對侵華日軍細菌戰最直接的證明。
上世紀90年代,越來越多的中國細菌戰受害者站了出來,開始向細菌戰的元兇起訴索賠。王選被推舉為中國細菌戰受害者訴訟原告團團長。
王選奔波於中、日兩國的取證過程,事實上也是還原歷史的過程,她將訴訟看做「讓世界了解歷史真相的一種方式」。
「王選在取證過程中獲得了很多中日兩國731部隊親歷者的珍貴口述資料,此外還獲得了不少日本學者的學術性證言支持,這些都對還原這段歷史有巨大的作用。」王希亮說。
經過數次上訴、敗訴、再上訴的經歷,2002年8月27日,東京地方法院在一審判決中,認定了日本政府在中國研製細菌武器及實施細菌戰的事實。731部隊長期被掩蓋的歷史真相,終於在法律層面獲得了認定。這是王選和訴訟團多年努力後換來的裡程碑式的重要成果。
然而,中國細菌戰受害者仍沒有得到日本政府的道歉和賠償。
「日本法院和日本政府的態度是不一樣的,日本政府一直都不承認這段醜惡的歷史。」王希亮說。
直到現在,對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事件、慰安婦問題,以及臭名昭著的731部隊細菌戰人體實驗,日本政府一律以缺乏證據為由拒絕承認。
揭開731部隊的歷史,確實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對於中國學者來說,731研究一直以來最大的難點在於館藏檔案的欠缺。「中國相關方面的文獻資料很少,大部分的資料還是在日本,而這部分資料的披露還很不充分。」王希亮認為。
美國國家檔案館、國會圖書館等地都藏有數量可觀的二戰期間歷史資料,王希亮認為,他們是否已經公開了所有的731資料?可能還要畫一個問號。
2001年和2007年,由於國際社會和國內學界的壓力,美國分批次對部分「731檔案」進行了解密。解密後的檔案被分別存放在國家檔案館、國會圖書館和加利福尼亞的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
2011年,哈爾濱市社科院731問題國際研究中心負責人楊彥君赴美國國會圖書館科學技術商務部檔案室查閱了這批美國解密的檔案。
楊彥君說:「調查讓專家觸目驚心,石井四郎向美軍提供了大量原始實驗報告書,摧毀農作物的細菌戰報告、對牲畜進行細菌戰等研究,731部隊多年來對細菌戰的全面總結以及8000多張細菌實驗病理、幻燈片等。」
而其中最核心的資料,是731部隊成員撰寫的解剖報告書。其中共有三個報告:即炭疽菌報告「A報告」,鼻疽菌報告「G報告」,鼠疫菌報告「Q報告」。這三份報告是731部隊同美軍進行秘密交易的核心資料的一部分,是能夠證明731部隊進行人體試驗細菌感染的直接證據,填補了國內所藏資料的空白。
「從90年代到本世紀初,中國的731研究基本形成了以中外館藏檔案、口述歷史、軍事法庭審判材料為核心的較為完備的史料體系。」楊彥君說。
鑿開地下魔窟
2000年8月8日,位於哈爾濱平房區侵華日軍731部隊遺址,迎來了第一次正式發掘。此時,距離這座731部隊的大本營建成已過了六十餘年,距離它被日軍自毀也已經55年。
1945年8月中,隨著一陣劇烈的爆炸,731部隊本部的核心部位——「四方樓」被夷為平地。為了毀滅證據,日本侵略者親手把這座魔窟炸成了一片廢墟。
王希亮告訴記者,在1945年被日軍人為爆破後,731部隊本部的主要建築僅剩幾個鍋爐房的大煙筒,殘留的幾個配屬建築也空無一物,有價值的歷史信息被破壞殆盡。新中國成立之初,還沒有對這片廢墟的歷史價值有全面了解。731本部舊址東翼先後為平房區政府、郵電局使用;西翼為哈爾濱市第二十五中學、一百六十二中學使用。進入上世紀80年代,我國對731部隊的歷史有了比較全面的了解後,才在本部舊址東翼一角開闢「731部隊罪證陳列室」。
1985年,經過專家和學者們的論證,確定和保護了731部隊本部的19處罪證遺址。這裡被確認為二戰期間規模最大的細菌戰遺址群,具有與聞名世界的奧斯維辛集中營同等的文物價值。
但這僅僅是地上部分,地下部分卻一直沉睡了55年。
731部隊地下遺址,包括特設監獄的地下細菌試驗室及其基礎殘跡、「四方樓」的基礎部分和鼠疫試驗室等地下殘跡。此外,還有一部分是用於輸送瓦斯、水、電、氣的地下管網設施。發掘這些地下設施,不但能找到731部隊更多的歷史罪證,也能對731部隊歷史進行更準確、全面地還原。
不過,731部隊所從事的畢竟是令人談虎色變的細菌戰研究,對其地下遺址進行發掘,挖出的可能不僅僅是設施、器物,731部隊惡魔的種子會不會被觸發?
經過黑龍江省文物部門及國家軍事醫學院、國家預防醫學科學院等機構的多次論證,終於確定發掘、防疫等技術條件均已具備,這才打開了731地下魔窟的大門。
遺址發掘的開工地點是地下中心走廊的洞口。根據已經掌握的歷史資料和證言資料,發掘首日,便發現了地下細菌實驗室。
發掘進入第三天時獲得了重大成果,挖出了一臺比較完整的高壓滅菌鍋爐殘體。根據原731部隊成員在伯力審判中的證詞,這些鍋爐是用來大規模製造細菌的。鍋爐的發現,讓這段證詞和證物完全吻合。
類似的情況在發掘過程中屢次出現。比如,在發掘中發現很多陶瓷彈殼碎片。這種炸彈是由石井四郎親自設計的,它的彈殼為陶質,炸藥很少,裝在彈殼外的溝槽中,裡面則用來裝細菌。這樣,爆炸時只炸碎彈殼,而不致傷及細菌。
731部隊遺址的這一次大規模挖掘,總共獲得1200餘件文物。
2014年,黑龍江省文物部門以「四方樓」為重點,再次對731部隊遺址進行了發掘。
雖然「四方樓」在731部隊撤退前被完全炸毀,但經過這次發掘,我國考古人員「挖」出了「四方樓」的全貌。
該區域位於731部隊遺址核心區南部中央,總佔地面積超過15000平方米,由細菌實驗室、特設監獄、中心走廊及四個庭院構成。
「四方樓」就像一個巨大的院落,細菌實驗室像外牆一樣圍在四面,為四周合圍封閉的三層樓房。這是侵華731部隊進行細菌研究、生產、儲藏及活體實驗的主要場所。
特設監獄是兩座樓房,位於院落中間,是關押「實驗材料」活人的秘密場所。特設監獄和細菌實驗室四個方向皆有連接通道走廊,有多少活生生的人,就是通過這些通道被送進了實驗室,進行各種滅絕人性的活體試驗。
這次發掘,再次出土各種遺物1000餘件,其中有近百個保存完好的瓶子,有的瓶體上還依稀可以看到「毒」的字樣。
對日化日軍731部隊遺址的發掘工作目前仍在繼續,預計將持續到2021年。後續的發掘重點,有很多光是名字就讓人不寒而慄:焚屍爐、細菌彈組裝儲存室、特殊武器研製廠……更多的歷史罪證將會出土,731部隊的罪惡歷史會更全面地展現在世人面前。
真相就在這裡,不會因為日軍企圖毀滅證據的爆破,就把731部隊在中國留下的罪證抹去,也不會因為日本政府的百般抵賴否認,就被從歷史上抹去。
去年8月和今年1月,日本NHK電視臺兩次播放揭露731部隊真相的紀錄片:《731部隊的真相:精英醫者與人體實驗》、《731部隊——人體實驗是這樣展開的》,詳細呈現了731部隊當年在中國進行細菌武器研究和活人人體試驗的種種罪行,而且首次公布了原731部隊成員長達20個小時的認罪錄音。
在日本政府對待歷史問題的態度一次次地讓人憤怒、齒冷的同時,日本社會的一縷良知讓人看到希望。
今年4月2日,日本多所大學的醫學教授聯合成立「要求京都大學對731部隊軍醫所授學位進行核實之會」,呼籲京都大學撤銷731部隊軍醫的學位。京都大學前身京都帝國大學,曾經為731部隊培養、輸送了大批醫學博士。本該以救死扶傷為使命的他們,卻成了一群嗜血的戰爭惡魔——其中就包括一手創辦並長期執掌731部隊的石井四郎。
14日,「要求京都大學對731部隊軍醫所授學位進行核實之會」宣布,日本國立公文書館公開了731部隊留守名冊中3607名成員的真實姓名。
外界此前曾多次要求日本政府公開731部隊資料。2016年,日本政府公開部分資料,但以「家屬以及戰犯家屬會被找到」為由將很多部分作塗黑處理。在外界的持續要求下,日本政府終於公開了製作於1945年年初的731部隊名冊,其中記載著52名軍醫、49名技師、1117名衛生兵等的實名、級別和聯繫方式。這份幾乎包括所有731部隊隊員的實名名單,是全面了解「731部隊」構成的最珍貴資料。
在歷史這面鏡子中,731部隊和細菌戰映出的是罪惡、殘暴。人們對這段歷史真相幾十年不斷的挖掘和還原,是對戰爭的拷問,也是人性的反思,文明的進步。(記者 米艾尼)
來源: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