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紅色的雙喜煙盒,裡面是二十張連接成冊的老照片,封面印著西方婚禮的傳統誓詞「Tilldeathdouspart(至死不渝)」。展開老照片,每一張都是中國婚禮上的常見習俗——新娘給賓客點菸。每一個人都眉開眼笑,給新娘製造各種點菸的難度。最誇張的一張是一個男人用嘴對著一個可樂瓶吸,瓶身上扎了十幾個眼,插滿香菸,新娘一支一支點上。
這是法國人蘇文(ThomasSauvin)的最新作品「雙喜」:「底片裡有很多婚禮的照片,而且我發現到處都有點菸的遊戲,特別好玩。」
這些照片來自他2009年5月至今從垃圾堆裡收集來的70萬張底片。它們涵蓋從1985年到2005年整整20年中國普通家庭的影像記憶,又在數位相機取代膠片相機之後被成噸遺棄。這20年也是中國改革開放,生活急劇改變的20年。
他的另一組作品《北京銀礦》正在北京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作為「中國攝影書籍展」的一部分展出。從中可以發現,原來我們曾如此熱衷與家中的電視機、冰箱合影,可以看到瑪麗蓮·夢露、麥當勞這些西方文化元素和生活方式逐漸進入中國的過程,也可以回望中國人最初走出國門時形形色色旅遊紀念照記錄下的新奇。
在飛奔向前的年代,這些被遺棄的底片裡那些慣常的角度、表情,顯得熟悉而陌生。它們不經意間講述了一段段私人歷史,又共同構建出普通中國人20年來的集體記憶。
被遺棄的記憶
蘇文的名片是一張兩寸老照片,有些斑駁,也有些漏光。這是用他收集的一張底片衝洗的,右下角的時間顯示照片拍攝於1987年5月23日。照片上,一個小孩坐在幸福牌摩託車上,身後商店的冰柜上寫著「北冰洋」。
名片的背面印著「淘影者蘇文」,不是收藏家,也不是藝術家,甚至他都很少拍照。2006年,他從對外經貿大學工商管理專業畢業後,為一家英國非營利收藏機構在中國購買攝影作品。做了幾年之後,他想找點不一樣的東西。他想到了底片,「這是容易被忽略的東西,數位相機普及後,膠片正在消失」。
他去潘家園舊貨市場找底片,買到一卷文革時的120黑白底片,價格很高,但內容也並不特別有意思。
於是,他又到網上找,當他輸入「買膠片」這個關鍵詞時,總是會蹦出一個叫「小馬」的人和他的聯繫方式。蘇文有點鬱悶,以為被人搶先了,就想與小馬分享一下收藏的經驗。
當他打電話過去才知道,小馬是專門處理含硝酸銀的垃圾的。小馬往混合著X光片、光碟、底片的垃圾裡倒入制銀酸,來收集珍貴的銀出售。蘇文走進小馬位於北京北五環的垃圾回收站,看見圖像從成堆成堆的底片上褪去,感覺心都要碎了。「對小馬來說,內容沒有任何意義,無論是一張呈現脊柱斷裂的X光片,還是一個人20年的生活照,都只是原材料。」
一兩個月,小馬就能收集到幾十公斤的底片,蘇文開始以每公斤28元的價格從他手中購買。小馬留下了文革或者更早的黑白底片,他知道這些照片在舊貨市場能賣高價。
一麻袋一麻袋的底片來到蘇文手中。他把底片放在透光的燈箱上初選。「只要沒有覺得特別無聊,我就會選擇它,但比如說如果全是一個牛奶品牌的廣告活動照片,我就不讓人掃描,但也不會扔掉,編上號收起來。基本上會保留百分之五六十。」每個月21號,幫他掃描底片的人就用移動硬碟送來約一萬張照片。蘇文一張張看,通常會看三遍。
有兩年多時間,蘇文就這麼一直收集著,看著,不知道怎麼用,也不知道要做什麼。這事既耗費精力,又花錢不少,蘇文有些迷茫。直到他發現這幾十萬張照片中反覆出現中國人與電視機、與冰箱的合影。「碰到一兩張時想不到,超過20張時就想把它們放在一起。這是中國人集體的時代記憶。有時候做事兒不能太有目的性,要讓它像一棵樹一樣很慢、很自然地長出來。最好的系列都是你意想不到的。」
於是就有了「北京銀礦」最早的「美女與冰箱」、「美女與電視機」系列。這跟一個專業攝影師的探索方式恰好相反——攝影師通常會先設定一個主題。「這是專業攝影師沒辦法拍出的東西,樸實無華,還相當有趣。」
每個月的21號都讓蘇文有些期待。這些用麻袋裝的成千上萬張發黴發臭、布滿灰塵、被劃損弄皺的底片,引領他走進一個充滿了各種涵義的視覺世界。
「中國人還會笑啊?」
一些主題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
面對這些照片,蘇文逐漸有了兩個探索方向。一個是圍繞人類普遍的主題:出生、童年、愛情、工作……
他通常都會先拿出一張孩子出生時在醫院稱體重的底片。這張3.5釐米乘以1.5釐米的底片衝洗之後,可以看到醫院的名字,人的名字,出生的時間,出生的重量,包括那間屋子裡的溫度。「這應該是他人生第一張照片。」
他還喜歡一個小寶寶跟著媽媽在景山公園學走路的照片,一個兩三歲孩子試喝二鍋頭的照片。它們都是對生活點滴的記錄。
蘇文探索的另一個方向,是圍繞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尋找主題。他研究那些與冰箱的合影覺得很有意思。這些冰箱通常都放在客廳,而不是廚房。「當時的廚房太小了是一個原因,但也有想在客廳展示的意思。在法國也有過這樣的階段。」
他還發現冰箱上中國人通常喜歡放一個插著假花的花瓶或者一個雕塑,背後則是一張海報。在那些海報裡,他常常看到瑪麗蓮·夢露,到處都是她。
一開始,蘇文特別不想看到夢露。他要的是中國傳統,而夢露是一個美國符號,他所想像的中國照片不應該是這樣的。
但這不是蘇文可以控制的事情。看到第三年,他突然醒悟這恰恰是中國改革開放,西方文化進入的一個縮影。就像他看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後的照片裡,越來越多的人與麥當勞叔叔合影。這就組成了「瑪麗蓮與羅納德(即麥當勞叔叔)」系列。
中國人在1990年代早期開始出國旅遊,自然都會拍照留影。第一站往往是泰國,在那些底片裡總是會看到與人妖的合影,表情興奮。再走遠一點,來到法國的羅浮宮,與名畫合影留念,大開閃光燈,因此那些名畫上通常會有一個因反光而形成的白點。「通過這些無名的中國百姓紀念照,我們真實地見證了後社會主義中國的誕生。」
蘇文在北京已經生活了十多年,他總能留意到一些中國人自己熟視無睹的攝影習慣,比如中國的景點總有寫著紅字的大石頭,而人們也熱衷於與之合影。
有一張照片,是一個三口之家站在一塊寫著「八仙過海」的石碑旁合影。照片下方,寫著「仙氣」兩個大字的乾冰機緩緩噴出白色的煙霧。一側的招牌上還清楚地寫著:「每片收費一元,仙氣收費一元。」
蘇文把這張照片發到微博上,戳中了很多人的笑點:「哈哈哈,構圖不錯!」於是,在2013年連州國際攝影節的展廳,蘇文放大了這張仙氣騰騰的照片,並且做了一個和照片上一樣的裝置釋放「仙氣」,供觀眾合影。
蘇文憑藉這些雜亂而有趣的廢片收穫了那年連州攝影節最重要的大獎「新攝影年度大獎」。評委朱大可說:「它們記錄了中國人經擺拍而選定的生活願景。那些擁抱冰箱和電視機的幸福時刻,演繹著各種發噱的喜劇故事。沒有任何職業攝影師的作品,能比這種大規模的影像人類學檔案,更真切地表達80-90年代中國人的私人夢想。」
這些照片的幽默感是顯而易見的,中國人看了會心一笑,「我家裡也有這樣的照片」。而外國人的反應更有意思,很多人看了都很詫異。「中國人也會笑嗎?他們也這麼愛玩,跟我們一樣?」蘇文經常聽到這樣的聲音,「在很多外國人心目中,中國就是世界工廠,中國人除了工作,什麼都不會玩兒。」
蘇文覺得外國人看中國的角度容易走極端,有的人特別愛中國,對他們來說中國就是茶,就是太極拳,就是書法,還有很多外國人也特別討厭中國,對他們來說中國就是汙染,就是拆遷。而蘇文看到的是生活,無法簡單地以好壞去評論。很多人告訴蘇文,通過這些照片,他們看到了中國的另一面。
也正因為如此,「中國攝影書籍展」的策展人之一,荷蘭人魯小本(RubenLundgren)特別喜歡蘇文的收集,將「北京銀礦」放在了這次展覽的最後一部分,因為它就是中國老百姓的「PersonalLife」,這是其他攝影書籍裡沒有的。「世界越來越小,但還是隔得很遠,就像很多中國人說起荷蘭就是風車、鬱金香、木鞋。蘇文的作品也讓外國人看到中國不是只有毛澤東,只有中國速度。」
不講個人故事,而要講時代的故事
在蘇文收集的70萬張底片中,有很多人20年的人生故事,它們就裝在一個個被編號的塑料盒子裡。「很多人因為搬家把保存幾十年的底片一次性都扔了。也許是覺得有照片就夠了,底片只是一個工具。」
有一次,蘇文看一個男人的照片,連看了三天,由工作室回家的路上,他經過一家軍區醫院就進去隨便轉了轉,結果在醫院的宣傳欄裡,恰好看到了自己整日盯著的相片中的人。
但蘇文從來不會在展覽中使用同一個人的兩張照片。至今也還沒有人因為版權問題來找過他。「我不會去講一個人的故事,我要講一個年代和一個地方的故事,這是一個社會的集體記憶。」沒有人從中找到自己,但這些照片卻激起社會的共同認知。
廢舊底片還在被源源不斷地送到蘇文的工作室。他的工作室隱藏在胡同的四合院裡,房間的牆上、書桌上到處都是中國人的肖像,跨越了整個二十世紀。「主人公都筆直地站在圖像中間,直盯著鏡頭。在中國,拍照始終是一個儀式,它總是涉及擺姿勢和絕對的順從。」
這些照片有些來自垃圾堆,有些來自舊貨市場,有些來自網際網路……蘇文正在建立一個不斷擴展的圖像資料庫,其他藝術家與他合作又可以激發出新的東西。比如說他的同鄉小米(JeremieDescamps)是一個城市規劃師,他從這些照片中看到了城市的變遷。他們選擇了天安門、景山、北京站等七個北京標誌性的地點,用照片和視頻做了今昔對比,講述城市的故事。「都說北京變化大,其實看這些照片你會發現標誌性的地方沒什麼太大改變。」
利用蘇文收集的底片,中國獨立動畫導演雷磊與他合作了一部動畫短片《照片回收》,以每秒十張的速度連綴起這些照片,形成動態影像。這部動畫片因為創造了「無名百姓的史詩肖像」而獲得諸多國際大獎。
雷磊回家翻相冊,發現自己家中就有很多與「北京銀礦」相似的照片。「回頭去看,現在社會發展得太過迅疾,這些照片才拍攝了20年,卻好像已經很陌生了。很多人覺得這些照片不算是歷史,因為他們不夠舊,但因為時間過得太快,這些在我看來也已經是歷史了。」
為了避免影片的政治性,雷磊本不想在動畫中放太多天安門的照片,「但天安門(出現在照片中)的量實在太大了,我爺爺從江西來北京的第一件事也是在天安門前留影」。為了忠於歷史,他最後還是在片子中放了大約三千張天安門前的照片。
三千張照片在動畫片裡連綴在一起之後,看上去就像有人從天安門前走過,只不過運動的主體不再是某個特定的人,而是「很多很多中國人」的集合體。在每張照片的中央,人們或興奮或肅穆地站在天安門前,等待著快門摁下。這是中國人特有的共同瞬間。
原標題:《北京銀礦:廢棄底片上的國民P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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