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英國的曼徹斯特機場直飛牙買加總共九個小時。這是一段完全在大西洋海洋上空飛行的旅程,跨越的是歐洲向西的海域,這段航程因此被冠名「Transatlantic crossing橫渡大西洋之航」。1492年的哥倫布曾在這片海域上航行兩個月零九天,抵達了新大陸美洲的巴哈馬群島。
我們一家老少六口乘坐的飛機九小時後順利降落在蒙提哥貝的桑斯特國際機場,一個面朝大海的小機場。機場設施有些陳舊,好像是六七零年代的建築,大號風扇在牆頭的各個角落嗚嗚地吹著低沉的曲子,仿佛唱著歡迎來到牙買加。走出機場大樓好多輛寶藍色大巴士在烈日下齊齊發出低沉的悶響,「空調啊」我心中不禁一下子雀躍。大伙兒一刻不能等閒地疾步直入,坐上呼啦啦大聲響的空調大巴這下總算能心神氣定了。一抬眼留意到,司機大哥的擋光板上印著「宇通客車」四個大字,親切感頓生。
機場開往酒店的路是一條限時速80公裡的沿海高速公路,直筆筆的,並沒有太多其他的車輛,掛著高速檔的宇通巴士開得肆無忌憚。眺望海面,出乎我的意料海水並不是很藍,更像一種灰綠色。也許是現在正是牙買加長達6個月的颶風季節(從六月初到十一月底)雲層偏厚重了些?還是這一片加勒比海曾經歷過太多的腥風血雨,那些故事渲染了我的想像?……
巴士在沿海公路上繼續行進,一直並不多話的司機突然間蹦出一句,「右邊的山坡上的大房子就是玫瑰莊園哦」。引得眾人齊齊轉過頭去看巴士的另一邊窗外那幢白灰色的大房子。其實從我們的角度看過去,最多只是一個像樂高積木那麼點大的「小屋子」,夾在鬱鬱蔥蔥的綠色裡,白得孤孤單單,還泛著些藍色。(直到近距離看才發現,是那些曾經典雅灰白的波特蘭石被黑色炭灰斑駁覆蓋後產生的遠距離色差。)婆婆輕輕地嘆了一句,「哦,那是白女巫的住所」。
White witch白女巫,我第一次聽到。婆婆在六零年代末曾經和外派來的公公還有他們的兩個孩子在這裡附近生活了兩年半。(對,安德魯先生曾經在這裡生活過。)據說白女巫的故事那個時候就已經在牙買加流傳甚廣。
十九世紀的牙買加是個盛產甘蔗的地方,世界上最大的蔗糖產地,到處是甘蔗農場,和在甘蔗地裡撒血撒汗做苦力的黑奴。這些莊園中最大最有名的是Rose Hall玫瑰莊園。佔地6600公頃,擁有2000個奴隸。白女巫Annie Palmer安妮帕爾瑪曾是這個莊園的主人。
Annie Mae Patterson安妮梅派特森出生在英國,母親是英格蘭人,父親是愛爾蘭人。在英國渡過了她人生第一個十年後,安妮和父母一起移居海地。海地是巫毒教的發起地,安妮的奶媽正好是個女巫。年幼的安妮對此很有興趣,常常纏住奶媽那裡打探究竟。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安妮的父母很快死於黃熱病毒,她成為了孤兒,在女巫奶媽的照料下安妮漸漸長大並學成巫毒術。十八歲成年了,野心勃勃的安妮來到牙買加尋找「有錢的丈夫」。傳說中安妮是個非常美麗且嬌小的女子(大約一米五零的身高)。她得償所願地嫁給了當時牙買加最富裕的玫瑰莊園主John Palmer約翰帕爾瑪。
僅僅幾個月後,安妮對約翰就感覺厭倦了,她的床上經常有漂亮的黑奴情人們。有一次約翰抓姦在床,用甘蔗棒責不忠的妻子。安妮發狠要報復,在約翰的咖啡裡下了致命的毒藥,毒死了丈夫,她繼承了玫瑰莊園。
安妮從此開始了她的「恐怖統治」。她經常在樓上的小陽臺上對奴隸們大聲呼喝指令,動不動酷刑折磨或處死那些不能讓她滿意的奴隸們。更多的時候,僅僅為了展示自己的絕對權威,恐嚇下眾,無辜的奴隸就會被懲罰甚至被處死。她有一長串的短命的奴隸愛人,一旦她對他們厭倦了,他們就得死。
之後安妮又有過兩次婚姻,丈夫們也都短命,都被她殺死在自己的床上。美麗嬌小的安妮因此繼承並獲得了更多的財富。她的兇殘加上擅長施行巫毒術,給她帶來了「玫瑰莊園白女巫」的稱號。
安妮的結局是她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在一個會奧比巫術的自由黑人Takoo塔庫的孫女身上下了咒。事情的起因還是貪愛的安妮看上了一個叫Robert Rutherford羅伯特魯斯福德的英國記帳員。可是年輕英俊的羅伯特卻愛上了黑人女奴Millicent蜜莉森特。嫉妒發狂不已的安妮給蜜莉森特下了鬼咒,令她慢慢消瘦萎靡至死。塔庫怒不可遏,夥同其他憤怒已久的奴隸們一起衝入安妮的臥室,用儘自己的法力終於殺死了安妮,塔庫也為此搭上了性命。巫毒女巫不是那麼容易被殺的。安妮死時才不過29歲,可笑的她也不過是個短命鬼。
奴隸們很快把安妮的屍體埋在一個很深的地洞中,燒毀了她所有的個人用品。埋她的時候巫毒巫師也到場施法,乞求她的靈魂永遠不能復活再來禍害他人。但是,安妮啊那可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安妮,她的墓蓋上三邊被刻上十字架,她的鬼魂卻從漏刻十字的一邊逃離,依舊在玫瑰莊園裡遊蕩多年。(這是一個多麼粗心的不可饒恕的錯誤!)
玫瑰莊園曾經被再轉手三次,不同的主人都遇到古怪離奇的事情以及離奇的死亡。這個莊園被說成是鬼屋,將近130年內無人入駐。至到今天,當地人仍然相信安妮的鬼魂每到夜晚就在屋子中遊蕩。
對於相信鬼魂幽靈的人們來說,這個故事幾近完美,足夠的血腥和暴力還有愛情,雖然是畸形的災害般的愛情。在這個小女人身上幾乎找不到人性除了她美好的長相。她有毀滅性的暴虐脾氣,她縱慾,嗜權,殘忍,喜怒不定,她符合了我們所知道的所有邪惡可怕的統治者的形象,可是她有美麗孱弱的外表,像那朵最美麗的花朵帶著不易被察覺卻致命的毒性。安妮像一味魔性和神性兼備的毒藥,即使有死亡的代價,那些丈夫和情人們仍然義無反顧飛蛾撲火而上。
在酒店裡預約了計程車,在那個加勒比陽光充沛烈日當頭的中午,我們一家出發去了Rose Hall玫瑰莊園。
1977年,前美國小姐Michele Rollins和她的企業家丈夫John Rollins買下了玫瑰莊園。投資重金重新修繕了這所喬治時期風格的大房子。用博物館的形式呈現給來參觀的世人。畫中的這位是我們的講解員,全程給我們接受白女巫安妮的故事。
斑駁的外牆應該是採用了原址中殘留的波特蘭石,18,19世紀出海貿易的空船經常會用英國本土出產的石料作為壓艙物。
站在建築的正中位置眺望,那條中央大道據說是18世紀時的原樣,只是那時的大道兩旁都是成片成片的甘蔗地。
整幢房子的內部全部用牙買加本地桃花心木打造,也是英國皇室貴族們最喜愛一種昂貴的木材之一。這種木材只出產於中美洲和非洲。勤勞英國和荷蘭殖民者在印尼」複製「種植成功,自此有了印尼桃花心木。
餐廳也一樣,到處是油亮的桃心木家具,值得一提的是餐桌和餐椅都是英國18世紀家具名匠Thomas Chippendale的製造。齊本德爾是一位在家具和室內設計領域裡的名匠大師。如今他的作品都可謂是天價。以後有機會單獨開篇為大家介紹。
陶瓷器,尤其是藍白印花瓷器大量地出現在屋子的各個角落。由於無法很近距離的觀看和賞鑑,無法判斷它們的出處和品名,但可以了解的是作為18,19世紀的奢侈品,瓷器在豪宅裡的地位是不可替代的,即使在遙遠荒涼的西印度殖民地小島上。
看到桌子中間的那套茶具了嗎?早期的英國茶具包括從中國剛進口的茶具都是這類器型,沒有把手,杯形較小,還有邊口較高的茶碟。英國人最早是用茶碟喝茶的,「用杯子調好糖奶後,茶湯倒入茶碟裡,沿著茶碟的邊口啜飲,還要發出嘖嘖的聲音」,這是貴族認可的正確飲茶方式。
這幅是安妮的肖像畫,據說她可怕的眼神從任何角度都感覺在追隨著觀者。安妮並沒有孩子,講解員說這幾個孩子都是道具娃娃。19世紀的農奴莊園都有建造「秘密通道」。以防備奴隸造反起亂時,主人可以在此藏身且逃逸。原來那時侯的形勢竟然是「狼也要害怕和提防著羊」,英國農場主們的確不蠢。
女兒費力提起的是一個重達九公斤左右的黃銅和實木做的水桶。那時候沒有管道供水,這是9-11歲黑奴孩子每天要做的工作,給大房子打水。清水加滿應該有15公斤左右,黑奴孩子運水時不可以「灑一滴水」,不然就會受到嚴酷的體罰。
安妮的臥室,居高面海,好一派豔麗明亮的好風光。據講解員說,曾有人在床頭板上見到過骷髏圖案。
這個小小的陽臺是安妮的最愛的「觀光臺」,每天在這裡她呼喝樓下的黑奴們。她熱愛在這裡觀看奴隸們被體罰鞭打的場景,悽慘的哀嚎聲在她的耳朵裡是美妙的音樂。被折磨透了的奴隸們之後被拖入下面的這個地牢,發臭,發爛,直到死亡。(俺家倆娃兒膽戰心驚地站在上面,他們在擔心的是陽臺不夠堅固,支撐不起他們的體重....)
走進滿是珊瑚石地板的地牢,曾經是受刑罰的奴隸們做惡夢的地獄所在,現在被改成了小型的歷史展覽廳。牆上的這道細長方形的口子,是原來黑禁奴隸牢房裡唯一的通氣口,沒有水,沒有食物,只有有限的那麼點空氣和微弱的光線。逃跑後被抓回的奴隸,則更慘,被大鐵夾夾住雙腿後,然後扔入黑禁房,再無人搭理自生自滅,實在是痛苦至極的死法。
從地牢走出後來到莊園後面,這裡是安妮的墳墓所在。墓的四周發現很多顆高大紅色的樹木,很是奇特。牙買加人叫它Copperwood紅銅樹,因為樹杆表面極其光滑也被稱作「an unclimbale tree不可攀爬的樹」,難道是為了防止逃跑的奴隸藏身其中?
1977年修繕之前被荒廢了一百三十多年的Rose Hall玫瑰莊園。
大約一個半小時的玫瑰莊園之旅結束了,在回酒店的途中我問孩子們他們有何感受?「安妮是個Evil惡毒的女人」,倆姐弟異口同聲地說出此行的最終體會。我也不得不同意,安妮罪無可恕。那麼安妮的鬼魂是否還在?我不得而知沒有答案,我沒有科學家的眼睛和通靈者的敏銳。但這所房子的確讓人感覺心頭沉重...
回到酒店我和遠在英國的歐妹微信上聊起了越洋天,提到了剛去的玫瑰莊園。別看歐妹細巧,卻實實在在比我這個文科女多幾分理性。在她的提點下,竟發現了另一個安妮真實的故事。真實的故事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也許沒有那麼多的血腥恐怖,但也並不輕鬆。
玫瑰莊園的第一位女主人叫Rosa Palmer羅莎帕爾瑪。一位在牙買加生活的愛爾蘭移民的女兒。1746年英國人Henry Fanning亨利泛寧與她訂婚,並為她購買了在這塊土地上的290公頃土地,指望結婚後的兩人在這裡共建愛巢。很不幸亨利婚後幾個月後就死了。羅莎改嫁。
1750年英國農場主George Ash喬治艾詩投資三萬英鎊開始建造玫瑰莊園建築的工程,並以太太的名字Rosa羅莎(aka Rose) 命名Rose Hall玫瑰莊園。喬治也短命在房子完工前就去世了。羅莎之後據說改嫁了至少三次,她最後的幸福是嫁給了隔壁莊園Palmyra Estate巴爾米拉莊園的主人John Palmer約翰帕爾瑪。約翰的前妻已經過世在英國還有兩個兒子。羅莎和約翰一起終於在1770-1780年間終於完成了這幢豪華的大房子的修建。他們倆有過一段幸福的婚姻,直到羅莎1790年去世。深愛妻子的約翰還特意指定著名的雕刻藝術家John Bacon 約翰貝肯(18世紀英國著名雕刻大師,很多出色的作品現在還在西敏寺大教堂中) 在當地的教堂St. James parish church為亡妻雕刻了紀念碑。
失去妻子之愛的約翰在1797年也去世了,玫瑰莊園和巴爾米拉莊園一起被留給了在英國的兩個兒子。可惜他們也短命,最後一個死在1818年,他們倆都沒有來過牙買加也沒有自己的孩子。這一大份財產最後轉交到了約翰的侄孫John Palmer小約翰帕爾瑪。
小約翰來到了牙買加接管了玫瑰莊園,很快娶了Annie Patterson(玫瑰莊園白女巫傳奇的主人)。安妮的生平沒有很多的記錄,但所能發現的證據都指出約翰和安妮是快樂幸福的一對模範夫妻,模範公民。約翰死於1827年,死訊被廣而告之但沒有任何古怪說法的報導。有證據表明安妮是1830年離開玫瑰莊園的,1846年死在離玫瑰莊園四公裡外的Bonavista博納維斯塔。
關於白女巫的傳奇故事都似乎出自牙買加記者和小說作者H.G. de Lisser利瑟1928年出版的小說「The White Witch of Rose Hall玫瑰莊園的白女巫」。
「小說比現實更真實」。因為小說裡出現的邏輯往往比現實更讓人信服。出生於1878年的利瑟顯然是聽說過大量的苦難奴隸故事的,雖然牙買加早在1834年宣告廢除奴隸制度。這是一部「經驗」的小說,這是利瑟所認知的一部分客觀歷史,和他意識裡曾被震懾和想要表達的東西交織勾勒出的「事實」。這裡所有的歷史細節也許偏差離譜,卻得到了幾乎所有世人內心良知和內心經驗的認定。真實到人們情願放棄事實。直到今天,也許並沒有幾個人真正讀過利瑟的小說,但這個故事卻完整地深遠地留傳在世。它符合了所有的歷史邏輯,成了玫瑰莊園「真正的」歷史。(其實就連牆上掛著的那幅安妮和孩子們的畫像,也是後人在聽了這個故事後畫出來的作品,並非原作。)在這個也許沒有「魔鬼安妮」的房子裡,很多遊客們據稱仍可以到處看到「她」的影子。
冷酷兇殘的奴隸主和苦難無邊的黑奴,人類歷史上的那段黑暗的歷史即使在今天修繕一新的玫瑰莊園依舊可以追溯到斑斑痕跡。回想起參觀完玫瑰莊園後,我心頭沉重的思緒,應該正是這段無法粉飾的歷史的份量。參觀過玫瑰莊園的人們無法逃脫,仿佛真的有Duppy惡鬼縈繞不去...
於我而言,這個歷史故事真正事實意義上的真與假已經不再重要,我知道,並且我深信「魔鬼安妮」確實存在過,她的確在玫瑰莊園裡留下了她的印記...
工作微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