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0月1日,山西。
下午4時左右,從崞縣到原平縣的公路上,急速運動著一支近4千人的軍隊,他們身著灰軍裝,頭戴灰布軍帽,很明顯這是一支中國軍隊,但是這個時期,山西境內雲集了太多來自全國各地的軍隊,僅從服裝上還難以區分這支軍隊的派系。
湊近了我們會發現,這支隊伍中有很多六五式步槍(晉造三八式),也有不少七九式步槍(漢陽造),這似乎是西北軍的普遍裝備,但是再仔細看,這支軍隊不僅擁有數量眾多的捷克式輕機槍和三八式重機槍,還有很多「湯姆遜」衝鋒鎗和數量不菲的迫擊炮,如此豪華的裝備,似不可能是西北軍。
這確實不是西北軍,而是晉綏軍第34軍的一個旅——196旅,晉綏軍的甲種旅。
行進在隊伍最前面的是第413團,團長是一位身材不高,骨骼粗大的漢子,他騎在馬上的不停喝令著全團時而快跑,時而快走,在第413團之後的是旅指和直屬隊,直屬隊後是第391團,後衛是第932團。
旅指有20來名騎馬的軍官,這些軍官以年輕人居多,大多是一個領章上帶兩個竹節的少尉和中尉參謀,另外就是幾名上尉,一名少校和一名上校,上尉以下的軍官都穿著灰色棉布軍裝,少校和上校穿著淺藍色呢軍裝。
還有一位身著黃棕色甲種呢軍服的軍官,他是少將旅長姜玉貞。
姜玉貞約40歲左右,身材高大,金色領章上鑲嵌一顆閃閃發光的金星,右腰間別著一支精巧的左輪,微微凸顯的肚子使得腰上寬面雙孔式皮帶的帶扣也微微突出。
姜玉貞雖然是晉綏軍旅長,他本人卻是山東菏澤人,當初他是以士兵身份投效陝西西北軍,後隨著西北軍投入了晉綏軍,再後來又畢業於山西陸軍第一混成旅商震部的幹部營,他參加了晉綏軍的所有戰役:護法戰役,第二次直奉戰役,對馮玉祥的國民軍戰役,二次北伐戰役,還有規模宏大的中原大戰。因為作戰勇敢,治軍有方,北伐勝利後已經是營長的姜玉貞被閻錫山送到中央軍校學習,畢業後加封一級擔任團長,現在擔任196旅旅長。
姜玉貞以一個外來的山東人,被家鄉觀念極重的閻錫山不吝提拔,以普通士兵到少將旅長,並被保送中央軍校,這在「學會五臺話就把洋刀挎」的晉綏軍系統殊為不易,更特殊的是閻錫山交給他的這個旅,是晉綏軍中首屈一指,裝備精良的甲種旅。
姜玉貞旅的裝備確實算得上精良,下轄第391團,第392團和第413團3個團,每連有9挺輕機槍和9支晉造「湯姆遜」衝鋒鎗,每營有一個裝備6挺重機槍的重機連,每團還有一個裝備4門迫擊炮的炮連。姜玉貞旅的常規武器配置,與同單位中央軍的德械師相同,為同時期各地方軍隊之冠。
此時,姜玉貞帶著他的旅快速行進在公路上,戰士們的雙腳不是快跑就是快走,體力消耗已經很大,但是姜玉貞仍然不滿意,他命令通訊員給前面的413團傳話,要他們再快點。
全軍的速度在413團的帶動下又快了許多,各級連排長乃至班長們不停地催促著手下的戰士:「快,快,快,……」,汗流浹背的戰士們並不反感軍官們的催促,非常配合地一邊喘氣一邊急行軍,他們小跑起來,將腳下乾旱的土地踩得塵土飛揚。
姜玉貞不再催促,他還不滿意部隊的速度,他恨不能飛進原平縣,但是他知道他的戰士們體能已經到極限,如果再提高速度,恐怕到不了原平縣城部隊就要垮,他壓制自己心中的焦慮,不時舉起望遠鏡向前眺望,希望能看到原平城的輪廓,但這裡是夾在太行山,呂梁山和五臺山之間的高原,山嶽縱橫,視線極其有限,他的行動只是徒勞。
這樣急速行進了大約30分鐘,一匹棗紅馬從後面飛馳而來,騎手是一名背著馬槍的年輕通信兵,臉上的稚氣讓他看來只有17,18歲,副官把他帶到在姜玉貞的馬前。也許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大軍官,通信兵大喘著氣,連報告都忘了說,直接朝著姜玉貞大喊:「長官,後面發現了鬼子的騎兵。」聲音大得有些走調。
姜玉貞心中一驚,他並沒有理會通信兵的無禮,說道:「不要著急,慢慢說,他們有多少人?」
「是鬼子的一個騎兵中隊,他們遊走在機槍射程之外,團長讓我來請示,打還是不打?」
日軍的一個騎兵中隊只有1百來號人,2挺輕機槍,因此要吃掉他們很容易。這裡山林密布,是打埋伏的好地方,只要後衛第392團埋伏下一個連就可以將這支騎兵大部殲滅,但是姜玉貞不願意為這幾個日軍所累,因為一來他不知道日軍大部隊在這股騎兵後面多遠,二來他判斷這股日軍其實是充當斥候的偵查搜索隊,如果能全殲這股日軍是最好的,但如果不能全殲他們就沒有意義,三是很快就要進入夜晚,他們要以最快速度進入原平城。
姜玉貞對通信兵說:「告訴你們的團長,他們只是偵查隊,不要理睬他們,記住兩點:一是不要讓他們靠近,二是不要讓任何一個弟兄掉隊。」
通信兵答應一聲,急匆匆又飛馬而去。
佩戴著上校領章的參謀長古泰對姜玉貞說:「旅座,配屬有騎兵中隊的日軍,至少是一個聯隊啊。」
姜玉貞點點頭:「也許不止一個聯隊。」
從崞縣到原平縣雖然不到40裡,但由於都是山路,因此193旅到達原平縣時夜幕已經降臨。姜玉貞進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登上北門城樓,他舉起望遠鏡向遠處眺望,穿過厚厚的夜幕,他看到遠處山谷中有大面積連營的火光,火光向北轉到了高山後面。日軍就在原平城10公裡外。
姜玉貞十幾歲就從軍,打了近30年的仗,既經歷過10人以下的班組戰鬥,也經歷過百萬人以上的大規模兵團戰役,對戰場判斷有豐富的經驗,根據白天出現的日軍騎兵中隊,山谷中的連營火光和隱約傳來的人歡馬叫聲判斷,他認為當面日軍規模應該不止是一個聯隊,而是有兩個聯隊的一個旅團。
姜玉貞內心有些疑惑,按照他的經驗,兩軍交戰,最容易攻破敵人的時機是趁敵人立足未穩之時,此時他剛進入原平城,正是立足未穩,為什麼日軍不趁機發動進攻?他想不出原因。也許是日軍太過驕橫,不屑於乘他立足未穩發動進攻吧,姜玉貞這樣想。
姜玉貞的想法有一定的道理,但其實並非如此。
日軍有先進的飛機大炮,他們沒有必要拋棄自己的長處,揚短避長和落後裝備的中國軍隊進行夜戰,其實在整個中國戰場,日軍都避免和中國軍隊進行夜戰,但是在太平洋戰場,日軍卻經常用夜戰來對付武器更加先進的美軍。
既然日軍不屑於來進攻,姜玉貞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好好布置一下防禦。
姜玉貞帶著副官和衛兵圍著原平城走了一圈,他發現原平城很小,只有兩條主幹道,一條南北走向,一條東西走向,但正是這兩條主幹道使得原平城有極其重要的地理價值。南北走向的幹道是山西到察哈爾的主要公路,東西走向的幹道是河北到內蒙西部和陝西的主要公路。在當下,姜玉貞守原平是為了堵住南北幹道,因為日軍要打太原,原平是擋在他們面前的必經之路。
為了要給太原保衛戰留下足夠的時間,閻錫山突然將姜玉貞旅從和日軍接戰的崞縣南調到原平,他給姜玉貞的命令,是在原平抵擋日軍7天。
原平城是座小城,城牆並不牢固。姜玉貞很清楚,他的旅號稱甲種旅,其實只是在晉綏軍中,和日軍根本沒法比,要在這裡抵擋日軍的一個旅團,他只能靠戰士們的愛國熱忱和血肉之軀。
姜玉貞內心有種悲壯感,但是他也有驚喜:一個裝備10門晉造18式88mm野炮的野炮營連夜從忻口趕來,這是閻錫山專門調來支援姜玉貞的。
晉造18式88mm野炮是德國格魯森88毫米野炮的山寨版,能打11公裡,威力巨大。姜玉貞大大感謝了炮營營長一番,讓他在城內自由選擇炮陣地。炮營營長要求在城外選擇高地設置觀察哨,姜玉貞就在自己的直屬隊中調了一個班為觀察哨提供保護,這個班都是精壯小夥,裝備「湯姆遜」衝鋒鎗和毛瑟「二十響」全自動手槍,近戰威力非常巨大。
為了擴大防禦縱深,姜玉貞命令全旅所有的戰鬥人員全部在城外構築陣地,其中,較強的392團在城北公路駐防;第391團在城西火車站附近駐防;第413團的一個營守衛東城,另兩個營作為預備隊。
姜玉貞將旅部,各團和營的後勤人員以及野戰醫院都留在城內,他的旅部設在一個祠堂裡,野戰醫院設在小學校,其餘各單位都分散在各居民點。
分配完任務之後,姜玉貞心裡總覺得不踏實,他來到祠堂外的院子,見天上有些月光,視線還不算差,他決定帶著副官和衛兵騎馬到各團的陣地上巡視一下。
晉綏軍以防禦戰聞名,防禦工事在他們的作戰中佔有很重要的比重,此時雖然戰士們都已經相當疲勞,但他們卻還是在微微月色中一板一眼,認真地構築工事,這得益於他們軍長楊愛源的治軍。
楊愛源是晉綏軍中不可多得的將才,他擔任晉綏軍訓練總監時,對晉綏軍上下進行了嚴格的訓練和考核,除了對工事的構築有嚴格的規定,還嚴格要求他們在接敵時不到200米一律不許放槍,這一系列的訓練,養成了善打防禦戰的晉綏軍。而楊愛源對他自己的34軍,則有更加嚴格的要求。
由於要準備巷戰,因此充當預備隊的413團兩個營在城內設置陣地,他們在各街巷,各拐角處用土袋構築著工事,特別在兩條南北和東西的主街道兩邊都構築了工事,一旦日軍佔領其中一邊,戰士們還可以在另一邊依靠工事阻擊。
姜玉貞出城後來到392團,看見392團的戰士們正在公路兩邊的山上和城關構築陣地。
392團在山上的陣地有三道戰壕:山腳一道,山腰和山頂各一道,戰壕中還挖掘了很多「貓耳洞」。「貓耳洞」不僅能有效抵禦炮擊,還能防止被冷槍和狙擊手所傷,而這個時期中國軍隊能挖「貓耳洞」的僅晉綏軍一家,這正是閻錫山向他的日本老師學來的。
而勇敢善戰的八路軍則要一直到關家堖戰鬥之後才學到這樣的技巧。
姜玉貞在山南的一個窯洞裡見到了392團團長張振鈴。當姜玉貞進來時,張振鈴正在指揮參謀們忙碌著,他們進進出出忙得不亦樂乎。姜玉貞問了張振鈴的布防情況之後,要他派一支便衣隊到前面偵查,告訴他為了隱蔽野炮營的觀察哨,一定不能讓任何閒雜人靠近山頭。
姜玉貞離開392團後,又來到了城西391團的陣地。
391團陣地在城西火車站附近,之所以在這裡設陣地,主要是考慮到城東有滹沱河,只要少數兵力就可以阻擋日軍對城東邊側翼的進攻,但是城西是開闊地,沒有阻擋日軍的天險,因此姜玉貞必須在這裡安排重兵駐守。
391團團長谷樹楓的指揮所在火車站候車室,環境比392團好得多。火車站附近是一片居民區,老百姓早已撤離。姜玉貞來到時,391團的戰士們正利用民房構築陣地,很多相鄰的民房內部已經被打穿,保證裡面能容納較多部隊。高處有機槍陣地。
姜玉貞來到居民區西邊的盡頭,在朦朧的月光下,他看到了一大片成熟的高粱地,秋日的微風吹來,高粱像波浪一樣一起一伏,飄來陣陣麥香,讓姜玉貞似乎忘卻了即將到來的大戰。
在陣陣麥香中沉浸了一會兒,姜玉貞回到了現實,城西這片開闊地有利我軍防守,但是高粱又容易藏敵,是否要砍掉這片高粱,以擴大守軍的視野?他想了一會兒,隨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這些高粱是當地百姓的口糧,如果這一仗打勝了,老百姓們還會回來,沒有了這些高粱,他們就要挨餓,再說,守軍的陣地比這片高粱地高,他們能夠看見高粱地裡隱藏的敵人。
姜玉貞視察完陣地回到城內旅指揮所已經是半夜,他們值班參謀們還在忙碌,他也沒有感到困意,但是他知道戰場態勢瞬息萬變,他需要保持一副清醒的頭腦,而戰場的殘酷又需要他保持良好的情緒,這兩點都基於一個前提,就是一定要有充足的睡眠。
自古名將在大戰之前都能安穩睡覺,姜玉貞雖然剛剛步入將軍行列,但是他畢竟身經百戰,見識過各種場面,因此他在行軍床上很快就睡著了。
「轟、轟、轟」的炮聲將姜玉貞驚醒,他翻身從行軍床上坐起,見參謀長谷泰已經在和前線通話,谷泰見他起身,急忙捂住話筒對他說:「旅座,張振鈴報告,日軍向392團陣地開炮。」姜玉貞問:「傷亡如何?」
谷泰放開捂住話筒的手問電話那頭的張振鈴:「你們傷亡怎麼樣?」聽見電話那頭傳來聲音很大,但是聽不清具體的話語,姜玉貞起身過去,谷泰捂住話筒對姜玉貞說:「沒有料到日軍的炮擊那麼準,他們都沒有經過試射,直接一炮就打到我們最前沿的陣地上,一個班的弟兄傷亡過半。」
姜玉貞罵了一聲:「他娘的,我們的炮呢?」他話音未落,就聽「咚、咚、咚」的幾聲響,野炮營還擊了,過了很久才聽見遠遠幾聲沉悶的轟響,不一會兒,就聽張振鈴在電話裡面喊:「偏了偏了,太偏了。」聲音大得姜玉貞都能聽見。
姜玉貞過去從谷泰手中接過電話:「張團長,我們只有這點家當,就眼前這個炮營,還是閻長官特意調給我們的,你們不要管炮打得如何,就是沒有炮,你們也要守住陣地。」
張振鈴一聽姜玉貞的說話,立刻保證:「我們堅決守住陣地。」
就在張振鈴和姜玉貞的通話期間,野炮營已經取得了相當的戰果,他們的第一發炮彈是試射,因此打得比較偏,但是之後就比較準了,從事後張振鈴的前沿戰士們和山上炮兵觀察哨的反應,野炮營第二輪炮擊就打啞了二門日軍山炮,在第三輪炮擊中炸毀了一門野炮。
晉造88毫米野炮雖然誤差比較大,故障率較高,速度較慢,但是威力和射程都遠大於日軍三八式75毫米野炮,加之還有數量優勢,因此炮戰開始,晉造野炮佔了上風。
這一天是10月2日,晉綏軍和日軍雙方都沒有想到,最初的交戰竟然是炮兵之間的較量,步兵們在一旁無所事事,雖然如此,在第一天的相互炮擊中,我方陣地和原平城內還是落下了不少炮彈,戰士和平民都出現了不少傷亡,姜玉貞指揮部所在的院落也落下一發炮彈,造成兩名衛兵的一死一傷,他不得不把指揮部轉移到地下室。
夜晚,日軍停止了炮擊,也沒有進攻的跡象。姜玉貞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的任務是守衛原平城7天,這第一天在雙方的炮戰下似乎安然過去,他命令前線各團統計傷亡人數,結果讓他大為寬心,參謀匯總出的數據,犧牲了幾名戰士,受傷10多名。
白天的炮戰中,日軍的山炮和野炮在前幾輪的互射中遭到了損失,但他們不停地變換陣地,因此避免了後續的損失,他們的坦克在炮戰中被炸毀了2輛,他們的人員損失雖然不詳,但是晉綏軍前沿的戰士們都相信,強大的晉軍88毫米炮一定給日軍造成了很大損失。
姜玉貞準備上陣地去看看,他在左右胸前掛了兩顆M24手榴彈,這是德國產的長柄手榴彈,在歐洲被稱為「高爆手榴彈」,右手提著晉造「湯姆遜」。姜玉貞是士兵出身,是槍林彈雨中衝殺出來的戰將,他認為激勵士兵們最簡單和直接的話語就是長官本人的實際行動。
姜玉貞帶著副官和衛兵走出了指揮部,先來到野炮營營部,對營長進行了勉勵,告訴他要在閻長官面前為他請功。在前線立功授獎是軍人的最高理想,營長非常高興。
姜玉貞來到392團在公路兩邊的陣地,這裡是接敵的最前沿,經過一天的炮戰,他看見有的戰壕都被炸平了,戰士們正在加緊趕修,一個個灰頭土臉的,但是都很精神,看得出士氣很高。
戰士們見到姜玉貞都很高興,是啊,有什麼能讓士兵看到他們的長官一身戎裝和他們在一起更能激勵士氣的呢?
姜玉貞上了東邊山頂,這裡有野炮營的觀測哨,他給這個觀察哨配的那個班戰士們齊刷刷向他敬禮,兩名炮兵觀測員由於一直在看炮隊鏡沒有看到他。姜玉貞舉起望遠鏡向北觀看,經過一天的炮戰,日軍似乎知道了中國軍隊的厲害,因此進行了燈火管制,他的望遠鏡中看不到燈光,但是炮兵觀測員卻興奮地喊:「看,日軍在做飯。」隨後,一名觀測員立刻向炮營營長報告方位,姜玉貞乘機湊到炮隊鏡中觀看,感覺沒有什麼特別,他又仔細觀看了大約4,5秒,發現鏡頭中果然有一點火光,一閃一閃地非常微弱,沒有經過專門的訓練根本看不出來。
不一會兒,幾發炮彈從原平城內飛出,從姜玉貞他們頭上呼嘯而過,幾秒鐘後,轟隆隆的幾聲爆炸傳來,日軍陣地徹底成了黑夜。
姜玉貞心想:日軍一向戰場紀律嚴明,卻依然有不服從軍紀的事情發生,看來帶兵的人要真正實現令行禁止確實不易,需要長官做很多工作。
一、炮兵的無奈
第三天,10月3日上午,雙方依然炮戰,但姜玉貞發現日軍的炮火越來越猛,而且越來越近,很多炮彈都落到了原平城內。我方炮兵的反擊似乎越來越弱,前沿兩個團不斷來電話呼喊炮火支援,他們的陣地遭到日軍炮火打擊,損失很大,而且日軍飛機也出動了。
姜玉貞接通野炮營營長的電話,炮營營長在電話中的語氣顯得很沉悶,他非常無奈地向姜玉貞道出了此時的窘境。
晉造野炮本來精準度就不高,零件之間相互配合不好,發射時間長了之後很容易出故障,這不僅使得炮彈精確度變得很差,還經常無法發射,發射速度也越來越慢。日軍火炮卻很精準,瞄準和發射迅速,往往晉軍野炮發射兩發炮彈就會遭致日軍幾十乃至上百發炮彈的報復,使得晉軍炮兵遭到重大損失。
僅僅一個上午,晉軍就被日軍炸毀了3門野炮。野炮營不得不採取遊擊戰法,不斷移動火炮,但是88毫米野炮沉重,移動不容易,而且到了一個新的炮位還必須試射,校正後才能進行有效打擊,但在進行有效打擊前,又會遭到日軍的搶先打擊。
姜玉貞聽了炮營營長的匯報,再綜合前沿陣地的情況,他和炮營以及3個團長定出了一個無奈的戰法:
野炮營停止和日軍進行炮戰,專門對付日軍步兵,事先定好射擊諸元,當日軍炮擊時,我軍各陣地的官兵全部隱藏在工事中,待日軍進入到我軍陣地前沿,步兵再呼喚炮兵向日軍開火。
日軍在地面炮兵逐步佔優後,又從陽明堡出動3架飛機對原平城外的陣地進行掃射和轟炸,姜玉貞旅缺乏對空武器,因此飛機肆無忌憚進行低空飛行。
391團的陣地首當其衝,因為這裡都是民房和開闊地,便於飛機轟炸。391團的戰士們看見日機掀起的氣浪將高粱成片地掛倒,有一架日機甚至將民房的屋脊掀起,但是戰士們面對如此囂張的日軍飛機卻無能為力。
這就是晉綏軍步兵和炮兵共同面臨的窘境。
二、姜玉貞面臨的日軍是哪一部分?
七七事變後,蔣介石命令中央軍北上,其中湯恩伯3個師進入南口,衛立煌3個師進入北平西山,同時,傅作義5個師開始向德王的蒙軍進攻。為應付中國軍隊在察哈爾的攻勢,日軍開始了對山西作戰的計劃。
日軍的作戰,是由東條英機的關東軍4個混成旅和日本華北駐屯軍的板垣徵四郎第5師團聯合行動,板垣徵四郎師團攻佔南口,關東軍以3個混成旅配合,從熱河,察哈爾南下,進攻張北,張家口和宣化。
在板垣徵四郎攻打南口時,關東軍三個混成旅的攻勢非常迅速,他們沿著平綏路向山西推進,之後一路南下奪取大同、雁門。
在關東軍南下的過程中,板垣徵四郎第5師團也打下了南口,並從河北淶源西進山西靈丘,兩軍對太原呈東,北兩路夾擊之勢,為便於指揮,關東軍的兩個混成旅團歸屬板垣徵四郎的第5師團。
為了保衛太原,閻錫山在太原北的忻口集中了中央軍7個師,八路軍,晉軍,陝西軍,豫軍和東北軍14個師另8個旅的步兵,晉軍8個團的炮兵共20萬兵力,準備和進犯山西的日軍進行會戰。
板垣徵四郎第5師團和關東軍的兩個旅團猶如拳擊手的兩隻拳頭,關東軍兩個旅團相當於前手刺拳,第5師團相當於後手重拳,兩個拳頭的配合相得益彰。此時板垣的重拳瞄向了忻口,但在他的重拳擊出之前,他先用關東軍兩個旅團的刺拳掃清忻口前面的一切障礙。
關東軍的兩個混成旅雖然擔負刺拳的任務,但是戰鬥力卻高於第5師團的各個旅團,這兩個旅團面對在忻口前面抵擋的晉綏軍也打出不少漂亮的戰術配合,以混成第2旅團進攻崞縣的第19軍,混成第15旅團則繞過崞縣,直接佔領崞縣背後的原平。
但這兩個旅團都沒有料到的是,姜玉貞196旅先混成第15旅團一步進了原平。
由於混成第15旅團已經歸屬板垣徵四郎第5師團編制,因此姜玉貞旅上下都認為他們的當面之敵,是在平型關被八路軍狠狠咬過一口的板垣師團,他們卻不知道,當面之敵是日本時刻準備北進和強大蘇軍作戰的戰略集團——精銳關東軍的一個混成旅團,不僅裝備先進,而且人數有5000多人,比他們多出了1000多人。
三、日軍開始了進攻
日軍炮兵佔了優勢,又有飛機助戰,他們的步兵在10月3日下午向原平發起了進攻,最先發起衝擊的是日軍的1個步兵大隊,他們向392團陣地撲來。。
日軍一個大隊有4個中隊,每個中隊有180人,有6挺輕機槍和6到9個擲彈筒,大隊還有2門九二式步兵炮,他們的衝擊分成兩隊,以1個中隊攻擊西側高地,這部分是佯攻,目的是吸引西側高地的火力,掩護在東側的進攻,以3個中隊主攻東側高地。
日軍對東側高地的進攻,以2個中隊在前,1個中隊在後,當他們到達距離392團前沿陣地500米時,前面2個中隊的機槍進入預設陣地,其餘日軍以戰術動作向392團躍進;行進在2個中隊之後的那個中隊突然向東迂迴。
晉綏軍在山腳的陣地是兩個連,他們有敵人在200以外不得開槍的慣例,當日軍向前運動時,他們在戰壕中默默等待長官的命令。
日軍向晉綏軍陣地移動,400米,300米,當他們到達距離晉綏軍前沿只有200米時,晉綏軍前沿陣地的步槍和輕機槍開火了,他們打倒了十幾名衝在前面的日軍,其餘日軍立刻趴了下來。
晉綏軍的槍響之後,日軍的衝擊停止了,但是他們立刻進行了反擊,以臥姿向晉綏軍射擊,他們後面的輕機槍也響了,這時,山腰上晉綏軍的重機槍向日軍輕機槍進行了壓制,日軍的機槍數量不如晉綏軍,他們的機槍被壓制了。
日軍步兵開始向晉綏軍機槍陣地發射擲彈筒,隨著擲彈筒榴彈爆炸的指引,日軍九二步兵炮也將炮彈射向了晉綏軍的機槍陣地。
九二步兵炮的大小和重機槍差不多,口徑只有70毫米,但是速度大,射程也遠,能打2800米,晉綏軍的工事多為沙土結構,被這種炮一發炮彈就能打穿。日軍向晉綏軍機槍陣地打了兩炮,頓時炸毀了2挺機槍。
損失了2挺機槍後,晉綏軍的其他機槍立刻進行轉移,在這個空擋,日軍在擲彈筒的支援下躍起,槍上刺刀向晉綏軍陣地發起衝鋒,這時,晉綏軍的「湯姆遜」衝鋒鎗開火了。
晉綏軍的1個連有9支「湯姆遜」衝鋒鎗,他們都在經驗豐富的班長手中,猶如9挺小輕機槍,打得日軍又倒下一大片。日軍的九二步兵炮很厲害,晉綏軍的火力點一旦被他們發現,就會被他們的炮摧毀,但是,善於防禦的晉綏軍不斷變換火力,給日軍以最大殺傷,並向日軍投擲了大量的手榴彈。日軍的輕武器火力不如晉綏軍,他們不得不撤退了,如此幾經反覆,日軍的連續幾次進攻都被打退,到了夜晚,他們停止了進攻。
向東迂迴的那個日軍中隊遭到了迫擊炮連4門迫擊炮的阻擊,他們遭受了重大損失,剩下的日軍試圖繼續向東迂迴,被392團的戰士們用手榴彈炸了回去。
進攻西側高地的日軍也退了回去。
這時,姜玉貞已經從閻錫山發來的電報中得知當面之敵是關東軍混成第15旅團,但是1個旅團有5個大隊,此時卻只有1個大隊進攻,他判斷日軍的進攻只是偵查行動,真正的大戰在後面。
經過一天戰鬥後的晉綏軍彈藥消耗很大,尤其392團前線各連的彈藥幾乎告盡,姜玉貞向閻錫山發出了補充彈藥的請求,結果被告知,彈藥將在第二天送到。
第四天,10月4日一早,日軍的進攻又開始了,他們向正面392團的陣地和西面火車站391團的陣地同時發起了進攻。
正面進攻392團的日軍是1個步兵聯隊,有2500人,他們以2個大隊的步兵向兩邊高地的晉綏軍發起衝鋒,另2個中隊的士兵在坦克配合下向守北關的晉綏軍衝擊。
在西側火車站方向進攻391團的也是1個步兵聯隊,他們同樣在坦克支援下向391團發起了衝鋒。
3架飛機又一次從陽明堡飛來,它們對地面的晉綏軍陣地進行狂轟濫炸。
這次日軍的進攻非常猛烈,大炮將晉綏軍的工事毀壞不少,雖然原平城裡的野炮營堅決貫徹了事先規定的戰術,不和日軍進行炮戰,而是專打日軍的步兵和坦克,但是在日軍的飛機大炮面前,野炮營又損失2門野炮,剩下的5門野炮,姜玉貞再也不敢讓他們隨便放了。
在日軍的猛烈進攻面前,晉綏軍的傷亡迅速增大,城內的傷兵越來越多,好在原平城和忻口的運輸通道一直暢通。下午,從忻口方向開來7輛滿載彈藥的大卡車,這是姜玉貞向閻錫山要來的彈藥。
7輛卡車停在391團的陣地前,距離原平城約2裡,參謀長谷泰急忙組織後勤人員出城搬運,他們還抬出了近200名傷兵,就在彈藥搬完,傷兵準備上車時,有百餘名日軍迂迴突破了391團的防線,他們以刺刀將所有傷兵刺殺,完成這一令人髮指的罪行後,又乘勢衝向391團側後。
391團在敵人的飛機坦克攻擊下傷亡很大,他們已經和日軍進行了白刃戰,一時難以抽出人手堵住側後的缺口,姜玉貞緊急將城內2個營預備隊調上去,他們奮勇作戰,一陣反擊將日軍壓了下去,終於堵住了缺口。
這一天,日軍將原平城和忻口方向的運輸通道截斷了,也將晉綏軍的城外陣地壓縮得越來越小。為了減少傷亡,姜玉貞不得不將部隊全部撤到原平城內。
四、城內的戰鬥
雖然都被壓縮進了城內,但是晉綏軍戰士們的士氣依然很旺盛,他們依據城牆對日軍頑強作戰。
野炮營也不再躲躲閃閃,他們對日軍集結的部隊進行猛烈打擊,雙方又開始了猛烈的炮戰。野炮營營長打紅了眼,他完全不顧己方的損失,只是瞄著日軍陣地不斷發炮,他們非常英勇,幾乎打出了所有的炮彈,但也帶來了最嚴重的後果,他們的野炮全被日軍的山野跑摧毀,戰士們傷亡慘重。
夜晚,晉綏軍組織敢死隊以手榴彈對日軍坦克進行夜襲,日軍的九五輕型坦克裝甲很薄,很容易被集束手榴彈炸毀,還有一位勇敢的士兵乘著日軍坦克手鬆懈,爬上坦克揭開蓋子,投入手榴彈將坦克炸毀。
晉綏軍的夜襲達成了非常好的效果,他們擊毀了日軍2輛坦克。
這樣雙方又鏖戰了幾天,到了10月6日,日軍終於從東北角衝入了城內,佔領了原平城的東半城,姜玉貞率領守軍全面退守西半城,於是,雙方隔著一條南北走向的大街,利用商店櫥窗和沙袋各築工事。順著大街由南到北望去,只見到中日雙方工事中露出的黑洞洞槍管,如無數根密密麻麻的鐵管。
在這樣近距離的巷戰中,手榴彈成了非常適用的武器,中日雙方戰士們常常將對方投擲過來手榴彈撿起來再投向對方。晉綏軍戰士非常羨慕日軍的武器,有的膽大戰士大白天就衝到日軍工事附近,拉著槍管往外拖,就這樣也奪得不少日軍的三八式步槍。夜晚,晉綏軍士兵就挺刺刀向日軍陣地衝鋒,雙方進行白刃戰。
392團的戰士們在一次夜晚的戰鬥行動中還意外抓獲一名少尉軍官,這本是一個大勝利,結果負責將日軍少尉送往旅部的戰士們由於太過憤怒,竟然將日軍少尉打死。
在晉綏軍戰士們頑強的堅守下,姜玉貞終於等到了10月7日,這正是閻錫山給他的期限,但是他又突然接到閻錫山的新命令,由於忻口的防禦還沒有準備好,因此要他再堅守3天。
也就是在這一天,日軍又佔領的原平城的西北角,姜玉貞只得率領剩下的戰士們退到西南角繼續抵抗。
頑強的抵抗又進行了3天。
五、最後的壯烈
終於到了10月10日,姜玉貞率領麾下戰士們又奮戰了一個白天。夜晚11時,姜玉貞終於下達了撤退的命令,他要求撤出的部隊到太原北集中,參加保衛太原的會戰。
由於守軍都被封閉在西南角,他們只能從城牆根挖洞撤退,但就在守軍挖好洞口往外撤時,遭到埋伏在此的日軍重機槍阻擊,守軍冒著重機槍彈雨拼死地往外衝,他們在重機槍的掃射下傷亡很大,每衝鋒一段時間就會停止,因為犧牲的戰士太多,他們的屍體把洞口堵住了,後續戰士不得不拉開屍體再往前突,這樣前赴後繼衝了5個小時,到凌晨4點左右,姜玉貞總算帶著突出的全部守軍出城了。
出城後是一片壕溝,姜玉貞帶著戰士們沿著壕溝進入了一片高粱地,他們在高高的青紗帳裡前行了大約一個多小時,當他們出青紗帳時,天色已經大亮。
出高粱地就是到太原的公路,姜玉貞點看他的戰士們,他這支4000人的甲種旅,此時只有不到300餘人,他心中一陣悲涼,他勉勵他們,他說戰士們都是國家的忠勇之士,他一定要親自將他們帶到太原。但就在姜玉貞帶著隊伍往南行進時,突然大批炮彈呼嘯而來,這些炮彈就像長了眼睛一樣,盡數落在姜玉貞周圍。
姜玉貞一直穿著他那套黃棕色甲種呢將官軍服,扎著武裝帶,配著左輪槍,他本人身材高大,在灰色軍裝的晉綏軍戰士們中顯得特別顯眼,也因此被日軍炮兵發現,遭到了日軍炮火的覆蓋。
姜玉貞壯烈犧牲。
六、事件評論
在陣前突圍,姜玉貞完全可以換上灰色軍服,但是他沒有,他的犧牲完全可以避免,但是他沒有做避免犧牲的準備,也許他早就想身死許國。
原平城一戰,是晉綏軍甲種旅對日軍精銳旅團的一次碰撞,是一場中國軍隊在武器裝備和人員都與日軍相差懸殊的戰鬥,晉綏軍以包括旅長犧牲,392團團長重傷,幾乎全軍覆滅的代價,頑強抵抗了日軍10天,這場可歌可泣的戰鬥,卻往往被汗牛充棟的各類抗戰資料一帶而過,讓人唏噓。
原平城的保衛戰,是忻口會戰的前哨戰,姜玉貞旅承擔著為統帥們光輝的忻口會戰作出犧牲的任務。長久以來,人們熱衷於宏大敘事,關注於高級將領的運籌帷幄,卻很少關注在前線英勇犧牲的中下級官員,但恰恰是他們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完成了高級將領們的運籌帷幄,他們才是更值得紀念的人。
姜玉貞犧牲後,被追認為中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