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二次大戰以降,雖然世界範圍內的戰爭已然不多,但是人類似乎一直未能走出戰爭的陰霾。
如果說過去的一百多年中,人類歷經了包括殖民地獨立、全球化經濟、性別革命在內的一系列政治、經濟、文化的大變革,那麼人類在戰爭方面也開始面向全新的形勢和訴求。
奇怪的是,戰爭雖然一直與人類社會的發展相生相伴,但社會科學乃至在現代學術定型之前的社會思想著作中,戰爭卻一直更像是學者哲人在思考嚴肅問題時的配角;除了克勞塞維茨《戰爭論》等少數討論戰爭本體的著作外,大部分政治學、社會學、國際關係學鮮有把戰爭作為主體來進行研究、思考。
撰文 | 伯樵
學者們在討論戰爭時,往往更多的是在探討外交、經濟、意識形態乃至抽象和平的同時,將戰爭作為附帶的現象、結果來進行論述。到了二十世紀,關於戰爭的討論逐漸被現代學術的框架所框定,如薩繆爾·亨廷頓的《軍人與國家》、芝加哥大學的莫裡斯·簡諾維茨的《職業軍人》,以及蘭德爾·柯林斯的《暴力》等書都討論到了戰爭,但其面向都是政治學、職業社會學和微觀社會學的,學術傳統中關於戰爭的討論散見各處,但對戰爭問題的學術脈絡做出明確梳理的著作卻完全缺席社會科學界對於戰爭本質(而非包括戰略、戰術這樣的本體)的思考已然缺位許久。
《戰爭與社會思想》
作者:漢斯·約阿斯 沃爾夫岡·克內布爾
譯者:張志超
版本: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7年5月
霍布斯以後的社會理論家對戰爭與和平進行了大量闡述,本書是第一部對相關研究作出全方位、批判性歷史解讀的著作。
漢斯·約阿斯(Hans Joas,1948-),德國柏林洪堡大學恩斯特·特勒爾奇宗教社會學講席教授,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思想委員會與社會學系教授,國際社會學會前副會長,歐洲科學院院士,哈貝馬斯之後德國社會學界新一代領軍人物。
沃爾夫岡·克內布爾(Wolfgang Knöbl,1963-),德國漢堡社會研究院院長,曾長期擔任哥廷根大學社會學教授。他與約阿斯還合著有《社會理論二十講》。
「獨立」的戰爭思考可能嗎?
所以漢斯·約阿斯和沃爾夫岡·克內布爾合著的《戰爭與社會思想:霍布斯以降》就更顯得彌足珍貴。事實上,約阿斯和克內布爾早在2002年就合作了《社會理論二十講》一書,其口語化的語言風格、深厚的歐洲理論學養,使得這本書深入淺出、結構完備。而《戰爭與社會思想》算是兩人第二次聯手,雖然在行文風格上極為理論化(典型的德國式學術語彙),但在內容架構上還是以課堂講義為主,所涉的思想家數量眾多、觀點眾說紛紜,卻被非常有條理地組織在一起。
《戰爭與社會思想》中譯本書名翻譯與英譯本譯名一樣,都更加突出從「社會思想」層面對戰爭所進行的學術梳理;而原德文書名中「對戰爭的抑制」(Kriegsverdrängung)這一層意思卻隱而不見,事實上,這一點可能是全書的前提。一方面,之所以數百年來學者們都很少對戰爭做出非常全面和獨立的研究,很可能是源自一種弗洛伊德式的排斥:內心深處的恐懼和抗拒使得學者們不願直面這一課題。另一方面,戰爭不是一種獨立的暴力行為,正如克勞塞維茨所說「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戰爭的爆發必然有政治、經濟、社會矛盾、意識形態等多種現實淵源,在這一意義上,除非戰爭本體研究者,沒有人可以拋離掉戰爭的現實語境來討論戰爭。
在這個意義上,兩位作者不得不面臨一個兩難困境:如果割裂地考察戰爭在社會思想史中的地位,那麼研究將無比乾枯和片面;但如果如「劍橋學派」那樣將思想史置於誕生不同思想的歷史語境中去考察,不僅全書內容會變得無比臃腫、充斥著大量說明性的背景知識,而且其論述也將與那些「涉及戰爭」的學說殊無二致。
約阿斯和克內布爾在此做了非常決絕的取捨,他們放棄了將戰爭還原到思想史中這一浩大工程,也沒有極為乾澀地「就戰爭論戰爭」,而是將不同思想家戰爭學說中所涉及的主要概念剝離出來:戰爭是主題,但是其餘的政治、經濟因素也並未就此退居到極端次要的地位,既不喧賓奪主,同時也舉足輕重。這種處理方式更注重戰爭在「思想觀念」層面的互動,在體例和架構上也更為簡潔清晰。所以,我們看到兩位作者是如何從霍布斯的國家概念開始,一路庖丁解牛般將自由主義、功利主義,乃至功能主義、保守主義以及歐共體等繁雜的、有時相互論爭激烈、有時卻毫不相關的思想議題,通過「戰爭」一條線索舉重若輕地貫穿起來。
從霍布斯開始
關於戰爭的史書層出不窮,但關於戰爭本質及思想史理念的探討卻頗為混沌。《戰爭與社會思想》大刀闊斧、截斷眾流,將霍布斯視為戰爭社會理論的起點。在思想史層面上,霍布斯的出現告別了古典哲學,其「自然狀態」和契約理論不僅為現代意義的國家概念奠定了理論基礎,同時對國家社會秩序的運作方式做出了深刻的思考;但同時在約阿斯看來,霍布斯某種意義上解決了社會內部的矛盾,但卻反而導致了社會外部間(簡言之,就是國與國之間)的尖銳衝突。由此開始,以霍布斯論點為基礎的現實主義強權政治,為發動國家間戰爭找到了理論依據。
約阿斯和克內布爾以霍布斯為開端展開全書的立意非常有趣。事實上,與霍布斯同時代的格勞秀斯已經開始討論國家、戰爭層面的問題,但是霍布斯可能是第一個完全將戰爭行為放置到現代國家的理論框架內去討論的思想家,在他之前,戰爭可能是部落的戰爭、是城邦間的戰爭,是不同宗教信仰者間的戰爭;但在霍布斯之後,戰爭在理念上成為了國家間的暴力行為——哪怕是我們所說的內戰,或是冷戰,也同樣是以國家為單位而進行的討論。
霍布斯不僅成為了之後戰爭社會思想的起點,同時也確定了之後類似思想的理論輪廓,無論是孟德斯鳩、亞當·斯密的自由主義式戰爭論,還是康德的永久和平論,乃至進入二十世紀之後的卡爾·施密特、雷蒙·阿隆、查爾斯·蒂利,都將國家作為理論前提來討論戰爭對國家政治、國際局勢乃至社會變遷。約阿斯和克內布爾一針見血地抓住了戰爭作為國家行為的主線,哪怕本書總共討論了近百位舉足輕重的社會理論家、思想家的學說觀點,卻在結構上仍能做到散而不亂、泛而不濫。
除去霍布斯,《戰爭與社會理論》一舉討論了從十五世紀以來近百位學者思想家對戰爭的思考。其中重點深究的學者共二十餘人,時間跨度長達上下五百年,地域上更是橫跨歐美(當然以歐洲為主),很多學者在中國聲名不顯,甚至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著名學者麥可·曼也承認有個別思想家連他都聞所未聞。對於讀者來說,這確實也是一份難得的歐美「國家戰爭」思想史的全景圖,尤其是那些並未被主流學界所熟知學者的學說,更像是未被徹底開發和挖掘的思想礦脈。
延伸閱讀
《和平與戰爭:國際關係理論》
作者:雷蒙·阿隆
譯者:朱孔彥
版本:中央編譯出版社 2013年9月
阿隆在書中提出了有別於一般國際關係理論的綜合性概念框架,深入考察了地緣政治、經濟制度等各種物質和社會因素影響對外政策的多種方式。
戰爭真的從思想史中消失了?
雖然約阿斯與克內布爾想將戰爭從社會思想的叢林中挖掘、凸顯出來,但整本著作仍然無法擺脫非戰爭因素對戰爭的聯繫、交叉、擠壓乃至反詰。《戰爭與社會思想》多多少少都陷入這種矛盾之中,既想要凸顯戰爭在社會思想史上的意義,同時又必須將之放回到政治社會語境和其他被討論得爛熟的思想史概念中再次探討,有時不得不承認,兩位作者想讓「戰爭」獨立凸顯的努力還是被淹沒在了主流學術大潮中。
對於戰爭來說,如果我們迴避國際關係、政治學、經濟因素和意識形態的話,貌似只能像孫武和克勞塞維茨那樣強調戰爭的本體——如何進攻、如何防守、如何做戰爭準備……而哪怕孫武和克氏也並沒有將戰爭看成獨立的存在——《孫子兵法》中所強調的「廟算」和「不戰而屈人之兵」,以及克氏對戰爭與政治、戰略做出的思考,都體現了他們絕非簡單的「戰術(戰爭技術)大師」,而是非常有遠見和深度的思想者,這似乎也證明了,戰爭是社會發展、政治角力之後的因變量,而非自變量。
在《戰爭與社會思想》一書中提到的很多社會學家,如塞繆爾·芬納、布萊恩·唐寧、麥可·曼、查爾斯·蒂利、西達·斯考切波,也都沒有忽視戰爭在政治歷史進程中舉足輕重的作用。他們對戰爭的探討有著更多的現實基礎、歷史語境和事實支撐,而戰爭在他們那裡也不是單一的考察對象,而是歷史變革的眾多變量之一。這就使得戰爭走出了乾巴巴的理論辨析和思想實驗,而成為了國家政治社會中更為鮮活和複雜的組成部分。這也使得本書的前半部分,因為更為重視概念辨析、理論梳理更為精彩,且富有條理;而後半部分將紛繁的現代社會科學對戰爭所進行的探討,因其力求全面且糾結於將戰爭從複雜的現實語境中予以抽離,所以略顯蕪雜。
但瑕不掩瑜,雖然《戰爭與社會思想》面臨種種無可調和的學科困境,不過兩位學者對戰爭思想史進行了集高屋建瓴與精耕細作於一體的爬梳,讓我們得以系統了解社會思想界對於戰爭問題的思想進程,既看到理論間對話的火花四濺,也看到各個學科對戰爭問題進行思考的「片面深刻」。戰爭這塊研究領域原本錯綜複雜,學科之間交叉牴牾,歷史學家和思想家們欲言又止,社會學則顧左右而言他——這些都是學術界「對戰爭的抑制」——而約阿斯和克內布爾的研究,無疑釐清了這塊本來暗流洶湧、卻不為人所注意的學術議題。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伯樵;編輯:李佳鈺 阿東。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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