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口安吾
坂口安吾(1906 - 1955),日本著名小說家,出身豪門世家,母親是縣議員女兒,父親是眾議院議員,擔任《新瀉新聞》報紙總裁,也是詩人。然而他從小叛逆,時常逃課,中學時還因耽於文藝而遭留級。戰後因評論文集《墮落論》與小說《白痴》,在日本社會掀起旋風,成為「無賴派」文學代表者,與太宰治、石川淳齊名。博學的坂口安吾作品題材多樣,其中充滿反叛、浪漫與頹廢色彩,產量極大,影響甚巨。
今天小雅與大家分享雅眾已出版的坂口安吾評論文集《墮落論》中的一篇《論戀愛》。坂口安吾論起戀愛依舊犀利精準,帶領我們衝破這千百年來,人類不變的情感訴求在言辭表面繪製的虛飾,抵達戀愛的本質。他為用替換幾個動詞來表達愛戀感到不安,聲稱「越是僅用一個不同的詞彙就能極為鮮明地完成這種區別,事物本身深藏的微妙之處和各種獨特的個性表象就越會被遺漏。」鼓勵我們應該根據事物本身來考慮正確的表達方式,警惕語言成為製造氣氛的文化衣裳,它只是一種了解事物的工具。坂口安吾解剖了戀愛,讓我們看到了亂花迷眼之下的戀愛底色,這是一篇作者投向戀愛風車的檄文,但無人是戀愛的敵人,坂口安吾雖屬「頹廢派」,但卻並不頹廢,他號召我們必須從愛現實勝於愛詩開始,戀愛是屬於每個人的現實和詩,只有當現實本身成為詩的時候,詩才可能有生命。
戀愛是什麼樣的東西?我不清楚。因為我這輩子一直在文學中探索著它是什麼樣的東西。
誰都會戀愛。或許也有人沒戀愛就結婚了,他們不久以後就會愛丈夫、愛妻子,或是愛出生的孩子、愛這個家庭、愛金錢、愛衣服。
我不是在開玩笑。
動畫《文豪野犬》中的坂口安吾形象
日語中有「戀」與「愛」這兩個詞,它們的語感好像多少有些差異,在有些人的理解與感覺中或許很不一樣。在國外(在我所了解的歐洲兩三個國家),「愛」與「戀」是相同的,他們用「愛」人的同一個詞來表達「愛」物。在日本雖然「愛」和「戀」對人都可以說,但對物一般不說「戀」。偶爾對物說「戀」的時候,則含有與「愛」不同的意思,感覺有點更強烈、狂熱的力量。
不過,「戀」這個詞也有渴慕尚未得到之物的語感,而說「愛」時則有一種對已經得到之物的疼愛,感覺更沉靜、清澈,所以,「戀」這個詞還帶有對追求對象激烈、瘋狂的祈盼。雖然沒有查過詞典,但我覺得「戀」與「愛」兩個詞的意思、語感在歷史上是有區別和限制的,而這種區別和限制在詞典上並沒有明確寫出來。
據說以前天主教徒第一次來到日本時,因為「愛」這個詞而頗費了不少周折。在他們看來,「愛」就是喜歡,它只是一個能對任何東西表示喜歡的平常詞彙,可以「愛」人,「愛」物。然而,在日本的武士道看來,私通違反武家之禁規,男女情戀會立即被作為私通處置。戀愛被定為邪惡之物,「愛」這個詞中並不包含清純的意思。天主教徒提倡「愛」,「上帝的愛」「基督的愛」,但由於「愛」被聯想到私通的語感很強,所以他們對如何翻譯這個詞很是為難。煞費一番苦心後,他們發明了「珍愛」這個詞。於是,他們宣傳「上帝的珍愛」「基督的珍愛」,將「我愛你」翻譯成了「我珍愛你」。
實際上,在我們今天的日常用語中,不知怎麼的,「愛」或「戀」總會讓人感到詞不達意,空泛得很,一說「我愛你」,就像是在心不在焉地念臺詞,並未與我們實際的生活交融在一起。「愛」說起來總有點裝腔作勢,所以我們通常說的是「我喜歡你」。我感到這種說法足以表達自己的真實意思,總之,好像能夠達到英語中用「love」表達的同樣效果。但是,單獨用日語的「喜歡」似乎又感覺有點分量不夠,好像只能用於「喜歡」巧克力之類的東西似的,於是便不得不再加把分量,說成「很喜歡」。
坂口安吾金句
明治以來,或許是因為日語中多了不少用來適應外國文化的詞彙,那些詞彙與我們日常習用詞彙的語感有所不同,以致同義詞多種多樣,許多詞彙都像蒙著一層霧,彼此界線並不清晰。是否應該因此將日本稱為詞彙之國?我們的文化能否從中受益?我對此很是懷疑。
說「迷戀」會變得沒品味,說「愛」就感覺多少有點品位。有不優雅的戀愛、優雅的戀愛,實際上也許還有各種戀愛吧。「迷戀」上了,「愛」上了,日語僅靠換一個動詞就可簡單明了地區別,看上去好像很方便啊,但我反而感到不安。就是說,越是僅用一個不同的詞彙就能極為鮮明地完成這種區別,事物本身深藏的微妙之處和各種獨特的個性表象就越會被遺漏。過分依賴使用不同詞彙,就會忽視思考方式和觀察的根本態度——即應該根據事物本身來考慮正確的表達方式,我們的語言只是了解事物本身的工具。總而言之,日語的多樣性帶有太多氣氛色彩,因而它在對日本人的心情進行著氣氛方面的訓練。我們多種多樣的詞彙好像非常可靠,它操控著氣氛,讓人感受著極為自在富饒的心情沃野。而實際上,它只是讓我們似懂非懂地以為自己已經什麼事都能靠氣氛來解決了。我們好像盡情享受著原始詩人的言論自由,在與原始無異的靠語言魔力帶來幸福的國度,穿著借來的文化衣裳。
人對於戀愛的特彆氣氛似乎太過於想像。然而,戀愛既不是語言,也不是氣氛,它只是「喜歡」的一種。也許「喜歡」的心情有著無數種差異,在這些差異中,也許是有「喜歡」和「戀」的不同,但差異就是差異,當然不可能是氣氛。
戀愛通常都是一時的幻影,它必定會死亡,會冷卻。了解這一點的成年人內心是不幸的。
年輕人儘管了解這一點,但他們充滿熱情的現實生命力卻並不了解這一點。成年人就不一樣了,他們的熱情本身也知道戀愛是幻影。
年齡說來也有開花的年齡和結果的年齡,所以對戀愛不過是幻影這一事實,我覺得年輕人姑且洗耳恭聽一下也就夠了。
真實的事物由於太過真實,所以我很討厭。譬如「人死了會變成白骨」「人一死,萬事休」這種過於不言而喻的事情,說了也是徒費口舌。
教訓有兩種:一種是先人由於那個緣故失敗了,所以後人不能那樣做;另一種是雖然先人由於那個緣故失敗了,後人註定也會失敗,但並非因此就不能那樣做。
戀愛屬於後一種。所以,儘管明知它終究只是幻影,儘管明知所謂永恆的戀愛不過是彌天大謊,也不能說不要戀愛。如果不戀愛的話,人生將會變得形同無物。這與「人反正會死,既然會死,就早點死吧」這種命題一樣,都是無法成立的。
有些人認為《萬葉集》《古今集》中的戀歌是純潔、樸實的真情吐露,因而具有高度的文學水平。我討厭持這種觀點的人與他們這種單純的思想。
說得極端一點,難道那樣的戀歌不是跟動物本能的嘶嚎、貓狗發情時的叫春一樣,只是被語言表達出來了嗎?
戀愛的話,會夜不成寐;分手之後,會生不如死;不寫情書,會坐立難安。情書無論寫得多好,說到底也與貓叫無異。這些戀愛百態是千古不易的真實,由於過於真實,故無須贅述。只要戀愛,無人不是如此。這種老套子的事,大可恣意而為。
除了初戀,不管第幾次戀愛,一般都會如此。戀愛成功與失敗一樣,都會百味雜陳、寢食難安。這樣的戀愛根本不是什麼純情,因為過不了一兩年,又會與別的人舊戲重演。
我們之所以思考戀愛、寫戀愛小說,並不是想要探尋這種原始(不變)心情的一般形態。
人的生活應由人們各自經營,各人應該經營自己的整個人生,這種努力的歷史足跡培育出了文化。戀愛也是同樣,也要將其從本能的世界引領到文化的世界,通過各人自己的手來經營,因此問題就出現了。
A與B相戀了,兩人都失眠了,分別後便傷心欲絕,寫情書又淚流滿面。這樣的經歷,兩人的祖輩和子孫都並無二致,沒什麼可抱怨的。然而,如此相戀的兩個人,兩三年後也會像旁人一樣爭吵,心中會有別的意中人,腦子裡會琢磨如何解決是好。
然而,A與B大半是沒有考慮到這一步就結婚的。結果無一例外就是變得彼此厭倦,怨恨日積,不得不考慮何去何從。
這個問題問我也沒用,因為我不知道答案。我也不過是一直在尋找自己這個問題的答案。
坂口安吾與妻子坂口三千代
我不認為有婦之夫或有夫之婦不能戀愛。
人們同情被拋棄方,憎惡拋棄方,但如果不拋棄對方,就必須因此忍受與對方同樣的痛苦,所以我認為總的來說,戀愛的失敗與成功在痛苦方面是同等的。
我一般不喜歡同情。出於同情而放棄戀愛會令人失去希望,所以我討厭它。
我會選擇強者的道路,而不是弱者的,會選擇積極的生活方式。這其實是選擇了一條苦難的道路,因為弱者的道路是明擺著的,雖然希望渺茫但平安無事,不需要精神上的激烈搏鬥。
然而,任何正確的道理都不會屬於所有人,因為人的個性各不相同,所處的環境、與周圍的關係也都是有其特殊性的。
我們的小說之所以不顧古希臘的訓誡而老是抓住戀愛的主題,就是因為個性問題只能經由個性本身來解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假如有什麼適用於一切人的法則,能夠乾脆利落地解決戀愛問題,那麼小說就不需要寫,也失去存在的意義了。
然而,戀愛說是沒有規則,其實還是有某種規則的。那規則就是常識,還有習俗。當一個靈魂不滿並抗拒這種虛偽的規則時,這個靈魂就是產生小說的靈魂。所以,小說的精神無論何時都是在反叛其所處的時代,都是在探索某種更好的事物。不過,這是來自作家一方的觀點,從常識的角度來看,文學就總是反抗良俗的東西了。
戀愛是人永恆的命題。我覺得只要人類存在,其一生最主要的事恐怕就是戀愛了。現在我在這裡無法針對人永恆的未來講述戀愛的真相,我們也無法奢望未來會有所謂正確的戀愛。
不過,我們必須竭盡全力過好各自的人生,以此從自我的真實展現中獲取喜怒哀樂。
問題只有一個,這大概是個很基本的問題,就是「自己的真實是什麼」。
這一點我尚無法用明確的語言來表述,不過我大概還是可以說:常識和所謂的淳風良俗既不是真理,也不是正義。淳風良俗眼中的惡德未必是惡德,淳風良俗的懲罰並不可怕,應該畏懼的是來自我們自己的懲罰。
然而,人生本來就不是那麼幸福美滿的。總的來看,大都是我愛的人並不愛我,想要的東西無法獲得。這只是開始,對人來說,一個叫作「靈魂的孤獨」的魔鬼之國正張開大口在等著他,越是強者,就越難逃脫與大魔鬼爭鬥的命運。
用什麼都滿足不了人的靈魂。特別是知識,它是將人拴在魔鬼手上的繩索,使人無法獲得永恆之物和不會背叛的幸福。對有限的一生來說,永恆註定是徹頭徹尾的謊言,詩人精心描繪的永恆之戀只是玩弄某種主觀意象的辭藻,這種詩意的陶醉也絕不是優美高尚之物。
人生必須從愛現實勝於愛詩開始,因為現實本來就總是背叛人。但是,以現實的幸福為幸福,以現實的不幸為不幸,這種現實主義的態度還算嚴肅;而富有詩意的態度則是高傲自大、言之無物的。只有當事物本身成為詩的時候,詩才可能有生命。
認為那種稱為柏拉圖式戀愛的精神戀愛高尚也很奇怪,還是不要蔑視肉體為好。肉體和精神這二者的宿命常常相互背叛。我們的生活因為是由思考,即精神所主導的,所以已經習慣於經常背叛肉體、蔑視肉體。不過不應忘記的是,精神也經常被肉體背叛。這二者都是靠不住的。
人也不會因戀愛而滿足。即便戀愛了幾次,好像除了會感到無聊之外,也不會變得有什麼了不起,反倒會由於自己的愚蠢而老是被戀人拋棄。可是,失去戀愛便無以言人生。因為人生畢竟是荒唐愚蠢的,所以戀愛即使荒唐愚蠢,也不會失去其光彩。雖然說傻瓜無可救藥,但是也必須牢牢記住,在我們愚蠢的一生中,傻瓜是最值得尊敬的。
人生中最使人欣慰的是什麼?是痛苦、悲哀和苦悶。既然如此,就別怕當傻瓜了吧,痛苦、悲哀和苦悶有時是會使人感到些許滿足的。還有這樣也無法滿足的靈魂嗎?對了,還有孤獨。這個就別提它了吧。孤獨是人的心靈家園,而戀愛是人生的花朵。無論它多麼單調乏味,也只有這一種花朵。
本期薦書
《墮落論》
[日] 坂口安吾 著 / 高培明 譯
雅眾文化 | 新星出版社
本書收錄其17篇代表性隨筆和評論文章,既有對日本文化的自我感受,也有對戰後日本社會的深刻剖析,以及對文學的嚴肅探討。坂口的文章精準而犀利,其觀察力如同手術刀一般,總能一下戳破事物表面的虛飾,直抵其核心與本質。
執行編輯: KD
進書友群請加小雅微信號:yazhongxiaoya
點擊【閱讀原文】看到更多好書
歡迎轉發分享~
推薦閱讀
加入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