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8日是第19個記者節,也是深度訓練營開營兩周年生日。
作為新聞學子的大本營,深度訓練營專訪了十位新聞人,有臥底暗訪的特稿偶像,有新銳媒體的視頻先鋒,有堅守扒糞的調查記者,也有轉換戰場的媒體新力量……
他們復盤過往,傾囊相授,為了這個行業的後來者,為了你們。
今日是最後一期,專訪南都周刊編委、首席攝影師孫海。
文 | 圖圖 朱軒 微信編輯 | 張遙 唐婧
「從明天起,做一個樂高了的阿福。拼砌,搭建,週遊迷你世界。」
南都周刊編委、首席攝影師孫海,用一個樂高人做微信頭像,他是痴迷其中的成人玩家——典型的阿福,他用鏡頭語言,重新構建了富含寓意的樂高世界。
孫海重組樂高和它的山寨品,拍攝出《兼容的表情》,入選參展2018年第18屆平遙國際攝影大展,拍攝契機是一次樂高樂園遊玩經歷。
關於這組作品的籌備時間,孫海的回答頗有深意,「有位記者採訪一名46歲的攝影師,問他某張作品的曝光時間,他的回答是46年又1/125秒。」
鏡頭,是攝影師孫海觀察這個世界的主窗口。
跨年之夜,孫海用針孔相機連結舊年新年,「曝光時長721秒,畫面裡的某顆像素想必參與了跨年」。他的朋友圈裡,除了各種樂高的創意搭建,就是世界各地拍攝的足跡照片。
他的年輕同事珊珊看到一組「廣州CBD切片」,珠江新城被鏡頭切碎,有一種拼湊的真實。珊珊感慨於匆忙的大都市中,孫海老師願意駐足,抬頭觀察拍攝一組這樣的照片,能看出他對生活有審美,特別有格調。
如果用三個關鍵詞定義孫海,同事阿色選擇了「專業,精緻,追求完美」。
在《南都周刊》雜誌內頁,孫海開設了一個特別的欄目,名為《未曝光》。如同美國《國家地理》雜誌尾頁的欄目「故影重溫」,採拾那些因為各種原因未曾上版的優秀圖片。
孫海作品,《未曝光》欄目
孫海在每一張照片上都會寫到,相較於創刊129年的《國家地理》,《南都周刊》才邁出它的第一個10年。這些「未曝光」的圖片如同冰山海面下面的部分,它們堅實,檯面上的才能更精彩。
攝影只是相對「真實」,同樣角度、同樣距離20mm、50mm、200mm鏡頭拍出來的畫面透視完全不同,更何況移動位置與視角。即使是相對的「真實」,如今也面臨著嚴峻的挑戰。
對此,孫海不無擔憂,「20世紀是人類以攝影完整記錄的第一個世紀,我不知道由ps過度的塑料糖水風光照、美化到讓人認不出誰是誰的人像,由此構建的21世紀圖景對後人有何意義。」
在美圖時代,孫海的拍攝略顯老派,卻有著獨具個性的探索。
今年9月,孫海拍攝了一組與《兼容》異曲同工的作品——《諸相非相》。
▲ 孫海作品《諸相非相》
拍攝前,孫海從網購平臺淘了一批假貨零食,和真貨正正經經地排列在一起,以俯視角度拍攝,乍一看一模一樣,仔細觀察卻發現有「奧利克」、「果π」、「紅羊」、「花生架」等擦邊假貨,孫海把它們戲稱為「中國'智'造」。
這些多元、有趣的介質與正經、冷靜的構圖一起,反而產生了奇異的化學反應,帶著一點點嘲諷和叛逆,在孫海的鏡頭下,呈現出一個開放式的解讀空間。
▲ 《南都周刊》編委、首席攝影師 孫海
兼容的表情背後
圖圖:《兼容的表情》這個名字的由來?
孫海:「兼容」來自電商平臺的「兼容樂高」,表情是因為一開始就想把它們拍成肖像、證件像,甚至查了護照專用藍色背景的rgb值並試拍。
圖圖:這組作品的拍攝契機是?
孫海:我是2012年開始玩樂高的,西方稱成人樂高玩家為阿福。因為經常上電商平臺淘樂高所以接觸到了「兼容樂高」。
2017年去了一次樂高樂園,樂高樂園是一個尺度被縮放的魔幻世界,現實中高聳入雲的摩天樓本是等待著你的仰視,而在樂高樂園裡,它們被收縮成了一個螞蟻尺度的王國;迷你人仔手中僅有幾毫米的杯子,在樂園的禮品店裡,它們又放大成真實可使用的杯子。這些經歷催化了這組作品的形成。
圖圖:這種方正構圖挺有意思的,您是怎麼找到這種視角的?
孫海:在這組作品裡,樂高只是介質,並不是決定因素,也可以是高達、變形金剛。至於類型化的構圖主要是看了太多貝歇爾杜塞道夫系的作品。
圖圖:拍這組照片花了多長時間?拍攝中遇到過哪些困難?哪個玩偶的拍攝最難?
孫海:先後拍了四次,前三次屬於試拍,試過環形燈和藍色背景。
這組作品裡的迷你人仔肖像沒有一個出自單一「品牌」,它們或是正品樂高人仔的頭,「山寨」的身體,或者反過來。當然也有「山寨」品牌間的「兼容」。搭配這些不同來源的「配件」比拍攝更耗時。
有本攝影集序言裡說,整本攝影集裡的幾百張照片的曝光時間加在一起也不足1秒。
有位記者採訪一名46歲的攝影師,問他某張作品的曝光時間,他的回答是46年又1/125秒。
圖圖:總共拍了多少幅?最後選擇這些出於什麼考慮?排列順序可有什麼講究?
孫海:一共拍了21幅,平遙展出了其中的9幅,想過以九宮格的方式展示,這也是因為貝歇爾。
圖圖:會以多少尺寸展呈,為什麼選擇這些尺寸呢?
孫海:9張1米1米,展線13.5米。迷你人仔模擬真人而來,大尺寸的展示又將他們恢復成真人尺度,甚至是巨人尺度。有科學家說在顯微鏡下人造物相對於自然物粗陋無比,這是個驗證的機會。
圖圖:這組作品裡,你最喜歡哪幅?
孫海:只能說作為海報的《關羽1》並不是我最喜歡的,但從傳播的角度來說這張相對易讀,它提供了一個不設防的友善入口。
圖圖:有人解讀您的作品,說中國製造,魔幻現實隱喻,關係美學的時代症候等,您在創作時有這些想法嗎?什麼時候成型的?
孫海:我覺得攝影師不用過度闡釋自己的作品,耐看的作品應該是開放的,不同的人可以解讀出不同的訊息。
在平遙有3歲左右的小男孩指著關羽的帽子說這是個消防員,有女學生擺姿勢和自己喜歡的漫畫人物合影,這些都超乎了我的預想。
而對於駐足觀看的人,我不認為我有必要上前介紹作品。
《兼容的表情》入選參展2018年第18屆平遙國際攝影大展
(9月19日-25日)
圖圖:您比較喜歡誰的攝影作品?
孫海:以前是寇德卡,現在是古爾斯基。
圖圖:什麼樣的作品能稱得上好作品,就您個人的標準而言?
孫海:好作品沒有統一的標準。夕陽、椰林海灘、小貓小狗、嬰兒的微笑……這類直接的畫面在西方屬於藍領的審美範疇,知識階層相對欣賞間接的沒那麼直白的作品。
圖圖:數碼後期的便利,使得真實與虛構的邊界變得模糊,讓新聞攝影的真實性、可靠性備受質疑,您怎麼看?
孫海:攝影只是相對「真實」,同樣角度、同樣距離20mm、50mm、200mm鏡頭拍出來的畫面透視完全不同,更何況移動位置與視角。
即使是相對的「真實」,攝影如今也面臨著嚴峻的挑戰,20世紀是人類以攝影完整記錄的第一個世紀,我不知道由ps過度的塑料糖水風光照片和那些美化到讓人認不出誰是誰的人像構建的21世紀圖景對後人有何意義。
我覺得攝影最不重要的就是相機,現在很多觀念攝影作品根本不需要用相機,網絡、公共影像資源都可以提供素材。也許以後人類一出生就植入含有通識知識的晶片進大腦,然後每眨一次眼就生成一張高清照片。
圖圖:您覺得做攝影師最重要的素質是什麼?
孫海:攝影的門檻越來愈低。20年前還是膠片相機的天下,10年前手機的攝影功能還只是個擺設,現在人人都是攝影師。
「像」由心生。媚俗一點的說法是:「攝影是所有你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聽過的音樂、走過的路、愛過的人」。
從愛好到創新探索
朱軒:什麼時候開始接觸攝影的呢?
孫海:從小就喜歡畫畫,但是家裡不太支持,所以大學學了財務;而攝影,因為我爸和我哥都挺喜歡攝影,小學高年級時就開始接觸了,初中時開始用135。在那個年代,擁有一部相機,基本就有了「專業」的標籤。
攝影對於我來說,是一個螺旋上升的過程。比如我初高中的時候,拍的東西其實都挺好的,工作後反而陷入了瓶頸,還持續了挺長一段時間,因此才在進入南方報業前,做了十年的平面設計。
當時完全把握技術後,反而沒辦法再進一步突破,感覺對攝影有了一種疏離感。在將近十年的時間,都只是將相機作為記錄生活的工具,沒有往更專業化的方向發展。
一直到2004年之後,環境的影響讓我慢慢找到了一些感覺,才又回到了攝影的領域。我之前帶過一些實習生、身邊的一些攝影師,都能感受到他們在一步步走,因為攝影也是個終生學習的過程。很多人可能會在一個臺階停留很長時間,或者是提升的意願不強,或者積澱還不夠。
朱軒:您是什麼時候成為一名攝影記者的?
孫海:在進入南方報業之前,我做了10年平面設計,久了,有些厭倦。2004年到南方報業,是在《南方周末》旗下一本叫《名牌》的男性精英雜誌做美術編輯,後來這本雜誌停刊了。之後兩年,我去招商銀行做內刊,2010年又回歸了289大院。
朱軒:從企業回到雜誌攝影,是出於怎樣的考慮?
孫海:平面設計總在為別人做嫁衣,屬於自己的表達空間比較小,技術上、形式上的東西會比較多,但是缺乏理論上的深度。
有些廣告人轉型到偏人文的領域,比如做導演、攝影,其實多少有這樣一個考慮。在中國這個比較鼓勵消費的環境,廣告、商業攝影呈現的東西可能會非常唯美,但是經不起時間的推敲,做完之後心裡會有負擔,不會以此為榮,因為這些作品的終極目標就是驅動消費。對於有人文情懷的人來說,可能會嘗試換個環境。
後來做銀行內刊工作,主管視覺,從攝影到設計的工作都由我來統籌,對我來說,是一個新的機遇,但還是回到了大院。因為我還是更喜歡報社的工作環境,相對自由,人文素養方面大家也會更接近。
雜誌攝影師應是「雜家」
朱軒:雜誌攝影記者和日報攝影記者的區別在哪?
孫海:在雜誌工作的攝影師和在日報工作的攝影記者,區別還是非常大的。雜誌的攝影師,更多的是一個「雜家」,需要應對所有類型的題材,比如人物、人文、風光或者空間靜物,這些都要求他的技能要面面俱到。
▲《南都周刊》封面圖
這是一個好事,也是一個壞事。無一不通,又無一精通的確是一件挺恐怖的事情。現在比較講究個人特徵,強調個人的IP,如果介紹自己的時候是「我是一個全才,我什麼都能拍」這樣的論調,說服力比不上「我是中國人像攝影的前幾名」、「我是專攻建築攝影」這樣的細分定位。
日報攝影記者個人創作空間不大,接到線索就要趕去現場,對畫面語言的經營會比較局限,所以有自己的想法、堅持自己創作的日報攝影非常難得。
朱軒:文字和攝影記者在報導中的關係是?
孫海:我們會和文字記者商量,整個報導的方向是什麼樣的,選擇場景、狀態的定義都會以報導的調性為主。
在媒體中,攝影記者都是接到一個報導,再去協調、包裝這個專題,是一種應用型語言。而我希望能將攝影也作為一種主導語言去表達,這也是我可能會拍一些類觀念攝影的作品,想去改進自己攝影語言的原因。
耐讀的作品是開放的
朱軒:拍攝當中有遇到過印象非常深刻的人物嗎?
孫海:雜誌攝影之前一般有一個準備期,對拍攝對象會有一個預先了解或者備案,所以有挺深觸動的情況不是非常多的。
我是一個比較感性的人,但在現場,我要求自己是一個置身事外的態度,理性地去對待鏡頭前的人和事,保證一個相對中立的視角和視野。
朱軒:拍攝過程中,會和拍攝對象做哪些方面的溝通?
孫海:作為攝影,我們顯然希望自己的主動權會大一點。如果拍攝人物,之前就會做大量協商。若對象是明星,這個周期就會更長,明星對後期修圖也會有比較高的要求。即使是實力派,有些也會對自己形象呈現有一定要求,往返修過很多次的圖,有時還會重新讓他/她自己的攝影師再修一遍,需要多次溝通。
很多平時比較低調的人其實不太適應,甚至有些抗拒拍攝,尤其是雜誌的拍攝。很多時候我們都不是簡單拍幾張,而是有外拍燈、有器材布置,人物再進入場景,去完成一個主題的創作。有時候備案做了五個場景,採訪對象拍了一兩個就會問「拍完了嗎?」他們並非都能適應這種場合。
但是,作為攝影記者,我還是將其視為一個創作機會,我希望佔用他/她這半個小時的拍攝時間,不說拍出他/她人生最好的一張照片,至少是與眾不同的一張照片,這是我對採訪對象、對自己負責的一個標準。
朱軒:觀念攝影和新聞攝影,對攝影記者來說分別意味著什麼?
孫海:新聞攝影和觀念攝影幾乎是處於相對的兩極上,在新聞突發現場或者報導的時候,圖片有時只是一個文字說明的功能,而對於觀念攝影,它就是一個主體。
不同的人看作品的時候會有不同的解讀,耐讀的作品應該是開放的,攝影師拍完的時候,並沒有真正完成作品,它的作品完成是在觀看者的頭腦中的,聽從他們自己的理解,而不是像報導中的圖片,力求解釋事件,甚至限制解讀的空間。這是和新聞攝影很不一樣的地方。
朱軒:您怎麼看待觀念攝影以「諷喻」為主要表達手法,是將批判性隱藏在拍攝當中嗎?
孫海:我覺得這也是一種「紀實」攝影,以相對冷靜的梳理過的視覺語言記錄這個我們所處的時代。也許有人看出批判性,有些人只當是趣味的猜圖遊戲。
謀殺膠捲,記錄金庸香港足跡
朱軒:從膠片到數碼,您的體驗是什麼?
孫海:我是從膠片開始拍攝,自己手工衝洗、放大的,是一個挺耗費時間的過程。拍攝時沒辦法看到圖像,所以構圖和曝光都會格外小心,除非特別的場景會多拍,否則一個角度就只拍一張。
我挺感性的,留著一部拍過很多膠片的相機,有時候會拿出來把玩一下,打開膠片倉深吸一口氣,似乎都能聞到膠片殘留的味道。
膠片拍攝,你不知道你拍的結果是怎麼樣的,拿去衝洗又是一個不可控的過程。最近金庸去世,我也拍了一組膠片記錄他在香港的「足跡」,用針孔相機拍的,原理就是小孔成像,沒有鏡頭,畫面就是通過小孔反方向打到底片上,這也是不可控的。
一般曝光時間要十幾秒,我會採用包圍曝光的方式,連拍好幾張,相當耗費膠捲,一張針孔相機拍攝的寬畫幅大概要佔用2-3個120畫幅,加上包圍曝光真的就是以前講的「謀殺膠捲。」
朱軒:當下攝影記者轉型的話,會去往哪些行業呢?
孫海:我覺得在媒體,攝影是最早受到衝擊的。媒體裁員很多都是從攝影開始,因為文字記者也可以隨手拍兩張、由採訪對象來提供或者外派給自由攝影師,就不用養攝影了。
現在媒體不景氣,攝影記者越來越少,他們的出路在哪裡呢?做商業攝影嗎?但這不是又回到原點嗎?去拍攝一些非常唯美、物化的照片,可能會很有市場,但並不是我所追求的。
馬格南圖片社輝煌的年代,全世界的媒體都在給攝影記者派活,但現在不管在何處,當攝影師需要資金拍攝時,基本不能指望媒體了,可能會向基金、企業尋求資助,馬格南的攝影師也會給企業年報拍攝。
在未來,如果還有攝影記者這個崗位的話,他需要掌握更多的技能,在其中又有突出的長項,從謀生到轉型,機會都會比較多,比如能拍視頻,又能剪輯,靜物人物人文都可以拍。很多時候,媒體的日常工作並不都是自己喜歡的拍攝主題,如果有所專精的話,是對自己的交代,也能夠給人帶來更多滿足感。
朱軒:新聞學子入行攝影記者要做哪些準備?
孫海:從職業上來說,學生想要成為攝影記者,需要掌握儘量多的技能,並且在當中擇一二深入挖掘,將其變成自己拿手的東西,有獨特的語言,完善技能的同時,留一份天地給自己。對於有新聞理想的人來說,仍需人文情懷作為底色。
運營總監 | 何珊珊 視覺總監 | 戴雅婷
活動策劃、統籌 | 圖圖
視覺組 | 戴雅婷、張遙、謝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