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渝吹噓自己是殺豬匠。
當別人問他做什麼工作,他總是一拍胸膛,很自豪很爽朗——「白虎頭,殺豬。」
在鳳城,一提白虎頭,只要沒再接著補充其他內容,一般都是特指位於「白虎」肩膀及西側那一大片的飼養場及飼養場下屬的屠宰場。
我認得這個孟渝。看在他算是我父親徒弟份上,我從沒有點過他的「黃」。點黃,是我們鳳城的土話,就是沒戳穿他。
那年月,沒學上。「老虎灶」對面的糖果店前是長長的三道梯坎。這裡,成了我、穎、立強幾個的聯絡站觀察哨。
在我們背後。潭雅靜在糖果店裡買糖,她人長得黑。我們背地裡叫她巧克力。
我們曉得巧克力叫譚雅靜,是孟渝變相介紹的。
那天,上午九、十點鐘。立強說老革命金中。金中前些天一天還哼幾哼,這些天,真的是一聲不吭。穎說連屁都沒得?我不信。立強說不信你去守倒,看有屁沒得屁。他倆又開始抬扛。這時,孟渝冒了出來,直直上了梯坎,腦殼身子歪過去歪過來,敲敲櫃檯玻璃,大聲喊譚雅靜譚雅靜。
我們幾個一下忘了老革命金中,像揀到金元寶似的,哈哈哈,「人仰馬翻」。
笑完了,我才想起這時候他孟渝應該在補嗑睡。屠宰場都是晚上殺豬,一殺殺到凌晨四五點。雖然孟渝只是個勤雜工,刨豬毛,洗腸子,他也不可能早退。
孟渝精神抖擻,隔著寬寬的櫃檯,他的腦殼和譚雅靜的腦殼幾乎碰到一起了。
穎說肯定在談戀愛。
談戀愛這個詞我們都懂,就是耍朋友壓馬路。不知是穎的文雅,還是眼前的新發現,又哈哈哈哈,「人仰馬翻」。
那些年,我們常常為屁大的一點事,開心滿懷。
孟渝和潭雅靜是老相識,都是重慶沙坪垻人,同學,又落戶在同一個公社,現在,又一起被招工招進了鳳城。
你還曉得這麼多?!不行,你得去打招呼。
我不是不願意,我是怕這時候影響別個談戀愛。
不行。
經不起穎和立強的夾攻強迫,我站起來,衝著孟渝譚雅靜大吼一聲:孟渝。
孟渝猛一下挺起,慢慢轉向我這邊,可能被震住了,也可能是我背光,他沒認出來。
我又喊一聲。
這回,孟渝笑了,跟譚雅靜嘀咕什麼,她也笑,她的牙齒白亮亮的。
接著,我們四個靠著櫃檯站成一排。譚雅靜一顆一顆把糖放在我們面前。她的手指修長。一人一顆。這糖,一看就曉得是鳳城糖果廠出的用古巴白糖做的水果糖。
穎咕嚕說像巧克力。譚雅靜颳了穎一個鼻子,說,沒聽清,有膽量就大聲點。我們都笑。不曉得孟渝曉不曉得,他也笑。譚雅靜要刮我的鼻子,我躲開了。我不是不想她刮,是我怕流眼睛水。
從此,我們到糖果店總能吃到點什麼東西:一顆糖,一塊餅乾,芝麻餅掉下的幾粒芝麻,再不濟,是糕點們留在託盤的殘渣餘粉。
譚雅靜用食指指頭沾著,小心冀翼的送到你嘴裡。你正對著譚雅靜聚精會神的臉,你都忘了那指頭是什麼味道……
我們不叫她巧克力了,叫譚姐,有時,她想我們叫她巧克力,我們還不好意思。
後來,我父親「解放」了,我也不去白虎頭了,上中學了,我也不去魚市街了。我曉得我父親離開白虎頭沒多久,屠宰場殺豬變成了電擊加半機械化,不用把豬按在案桌上一條一條地殺了,我還曉得孟渝一直沒殺豬,一直是打雜。他要想真的成個殺豬匠,得去鄉下農村走街串戶幫農民殺「年豬」來練手藝。我還曉得譚姐還在老地方,我有好幾次都想去她那裡,就是鼓不起那麼大的勇氣。
1977年3月,孟渝譚雅靜結婚。我和穎也去鳳城人民飯店坐席。我一直以為糖果店一年到頭都曬不到太陽,譚姐應該白些了,幾年不見,譚姐還是那麼黑。譚姐的皮膚黑真是天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