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在南蘇丹石油利益受損始於這次內戰前,這次內戰充其量是「雪上加霜」。由於中國資本在南蘇丹「家大業大」,內戰雙方不論誰得勢,都勢必仍將設法去尋求「中國友誼」。
自2013年7月開始激化的南蘇丹總統基爾和前副總統馬查爾的矛盾,在12月15日一場所謂未遂政變之後演化為兩大部族(丁卡族與努爾族)間的大規模內戰。除了首都朱巴的總統衛隊中發生的火併,雙方還圍繞本提烏、博爾、馬拉卡勒等戰略要地展開激烈爭奪,個別地方還上演了坦克戰。截至今年1月初,戰火已造成逾千人死亡,20多萬人流離失所。
南蘇丹是地球上最年輕的國家,2011年7月10日剛剛實現南北蘇丹分治和國家獨立;它也是全球最貧困的國家之一,小學教育普及率僅2%弱,全境鋪設路面的公路裡程僅38公裡,產婦死亡率為全球最高。毋庸置疑,內戰最大的受害者,是南蘇丹本國及其人民。
那麼,這場內戰最大的海外受害者是誰?
一些輿論認為是中國。
中國是最大海外受害者?
日本《外交家》雜誌去年12月25日文章稱,南蘇丹內戰將令其石油生產、出口受到極大損害,而最終最大的受害者,註定只能是在南蘇丹石油產業投入最多、從南蘇丹石油進口量最大的中國。
南蘇丹的石油產業,直接繼承於南北分治前的蘇丹。蘇丹直到上世紀末,仍是個石油淨進口國。上世紀80年代,法國道達爾公司率先進入南蘇丹勘探,但收穫不大。1995年,中石油進入蘇丹,進行石油勘探、開發工作,短短幾年時間便發現和開採了大量石油。至1999年,蘇丹成為石油出口國和非洲經濟增長最快的國家之一。
2011年的南北分治,讓原本「一盤棋」的前蘇丹石油產業被割裂成兩半。分治後南蘇丹原油產量、儲量,約佔分治前整個蘇丹的3/5強。如今的南蘇丹,最高峰時原油日產量高達24.5萬桶,按照官方說法,該國石油產業收入佔整個國民經濟收入的95%,非官方統計更高達98%之多,其中60%左右石油系輸往中國。
作為南蘇丹、乃至整個蘇丹石油產業的實際開拓者,中國在這個國家的石油投入和「石油存在」是可觀的。
據《摩洛哥財經》披露,在蘇丹南北分治前,中國在原蘇丹南北方共有12家和石油相關的大型企業,和南蘇丹官方的關係則始自2008年,即獨立前3年。中國在南蘇丹2011年獨立前,累計向其投資200億美元以上,但其中許多為醫院、學校、道路、水電站等非石油項目投資;2012年4月基爾訪華,有消息稱南蘇丹獲得中國80億美元投資,其中主要投向基礎設施和石油產業。
根據南北分治前蘇丹石油部的數據,位於南蘇丹境內的石油區塊共6個,其中西部的第一、第二、第四區塊由蘇丹大尼羅河石油作業公司經營,該公司的股本結構為中石油40%,馬來西亞國家石油公司30%,印度ONGC25%,蘇丹國營Sudapet僅5%;東部的第三、第七區塊由Petrodar公司經營,該公司的股本結構為中石油41%,馬來西亞國家石油公司40%,Sudapet8%,海灣石油和Al Thani各5%,B區塊原本由法國道達爾中標,但該公司因「客觀原因」中途放棄,改由一家名為Jarch, Ltd,有朱巴政府背景的公司託管。
2013年1~10月,中國從蘇丹進口石油190萬噸,同比增長14%。由於蘇丹和南蘇丹共用一條輸油管(自南蘇丹至蘇丹港,長達750公裡)和一個石油輸出港口(蘇丹港30萬噸級油碼頭),且上述設施均系中資投入、參建和控股(股份比例同樣是40%),蘇丹石油對華出口中過半比例為南蘇丹所產,中國在南蘇丹的石油利益,是一目了然的。
蘇丹內戰爆發後,中國在蘇丹的石油利益業已受到損害。
去年12月24日,5名南蘇丹石油工人在內戰中成為犧牲者,這5人都來自大尼羅河石油作業公司,如前所述,中石油是其最大股東;12月25日,中石油宣布,從上尼羅河州各油田作業點撤出近八成中國員工。儘管中石油和大尼羅河公司等均表示「將最大限度維持油田生產」,內戰雙方也宣稱要「保護油田」,但正如許多分析家所指出的,此次內戰的肇因之一,正是基爾和馬查爾兩人均有意爭奪石油產業控制權,所謂「保護」,只恐是開門揖盜,抱薪救火。
一些業內機構,如印度石油天然氣公司的子公司維德什等,認為內戰爆發後,南蘇丹石油日產量大約減少了15%,而非洲當地媒體則更加悲觀(儘管南蘇丹石油部去年12月30日宣稱「石油生產一切照常,日產量維持在20萬桶以上」)。去年曾有分析家預測,2014年南蘇丹石油收益應可恢復到15億美元/年的戰前最高水平,如今看來已前景渺茫。
損害並非始自內戰
然而《外交家》雜誌的說法,恐怕只說對了一半:南蘇丹內戰固然令中國在當地石油利益受損,但這種損害事實上早已開始。
在蘇丹石油開發早期,中國秉持「尊重他國主權獨立和領土完整」的傳統原則,一直站在喀土穆當局一方。2005年1月9日,阿迪斯阿貝巴協議達成,南蘇丹獲得高度自治權,並計劃在2011年1月9日舉行獨立公投,中國開始和由蘇丹人民解放軍控制的南蘇丹自治政府、也即南蘇丹政府前身正式接觸。2008年9月2日,中國駐朱巴總領館開館;次年10月24日,領事籤證業務揭牌。2011年南蘇丹獨立時,中國和朱巴當局的關係已有了長足發展,甚至開國典禮上升起第一面南蘇丹國旗的旗杆,也是中國贈送的。
但在南蘇丹當局、尤其基爾看來,中國和喀土穆當局仍維持良好關係,由兩國控股的大尼羅河公司在南蘇丹石油開發中佔據關鍵地位,這對急欲掌握石油產業龍頭地位的基爾構成現實利益威脅。不僅如此,在基爾看來,「一根繩子上吊死」是危險的,南蘇丹經濟已不可避免吊在石油這一根繩子上,而這根繩子的大頭,又掌握在北京-喀土穆手裡,開採的「龍頭老大」是「大尼羅河」,身為內陸國的南蘇丹,石油出口要靠中國人修的管道、港口,從蘇丹境內運出,煉油設施大多數修在喀土穆等蘇丹境內城市,最大的買家也還是中國,這實在是不保險得很。
正因如此,自獨立以來,基爾在國內,不斷試圖用自己控股的Jarch, Ltd,取「大尼羅河」而代之,在國際上則一方面多次和蘇丹發生齟齬、摩擦,甚至兩度交戰、停產、停止石油出口,另一方面屢屢揚言,要修建南蘇丹朱巴-肯亞拉穆港的新輸油管,從而一勞永逸地擺脫對蘇丹的依賴,結束所謂「南蘇丹產油,喀土穆分錢」(2009年蘇丹石油收益25億美元,北方分得14億,南方11億,此後歷年分配比例大體相當,南蘇丹對此十分不滿)的「不公平狀態」。
這種做法不可避免地損害中方利益。這種損害不僅體現在對「大尼羅河」的打壓,對南蘇丹-蘇丹港輸油管的威脅,以及多次停產、停止出口對中國石油進口的影響,也體現在其它方面。
去年2月下旬,基爾政府突然宣布,勒令Petrodar中方負責人劉英才72小時離境,理由是「未經南蘇丹政府同意,擅自挪用南蘇丹石油收益向喀土穆當局支付石油過境費」;不到兩個月後,基爾卻又大談「中國-南蘇丹友好」,暗示希望中國成為朱巴-拉穆港輸油管的最大投資者,並為此專程訪華。
南蘇丹石油大多數產自南北蘇丹邊境附近,2012、2013年,南北蘇丹在邊境地區幾度交火,導致主要石油產區—上尼羅河州、北加扎勒河州、聯合州等地局勢動蕩,石油生產、出口幾度被叫停;南蘇丹因「石油過境費」和石油出口收益分配比率等問題,多次以停止出口、停止石油生產為法寶,向喀土穆當局叫板;此外,基爾最初的構想,是尋求中國以外的外國資本投資修建朱巴-拉穆港輸油管,以平衡中方影響。所有這一切,事實上業已對中國在南蘇丹石油利益構成極大損害和威脅。與之相比,此次內戰的影響充其量是「雪上加霜」,甚至可以說,並非最主要、最嚴重的消極影響。
危機影響和中方的應對
從全球能源市場格局看,2014年供需平衡正向著有利於需方的方向發展,南蘇丹原油對中國能源安全的重要性依然存在,但並非關鍵,且如前所述,內戰雖是新的,危機卻早已存在,中方自早有準備,足以控制危機所造成的影響。
自2009年自治、尤其2011年獨立後,南蘇丹當局一直致力於吸引國際資本投資本國石油產業開發,尤其是投資規模大、成本周期長,卻對南蘇丹擺脫石油經濟過度依賴喀土穆通道至關重要的煉油產業和新輸油管項目。但效率低下、貪腐橫行的政府治理,惡劣的南北蘇丹關係,和朝令夕改的政策,已令外資望而生畏,而內戰的爆發,更直接威脅外國公司資產、設備和工作人員的安全。
如前面所言,石油是南蘇丹賴以養家餬口的經濟支柱,也是各派政治勢力的「吃飯飯碗」,戰爭是最花錢的遊戲,離了石油這隻幾乎唯一的「飯碗」,兩家誰也打不起、打不長。儘管國際斡旋下的阿迪斯阿貝巴和談今年1月3日再生波折,被推遲舉行,但迫於生存壓力,各方最終仍不得不尋求妥協—哪怕只是暫時的。誰也離不開石油,而石油生產、出口,又都離不開中國,這是近期內難以改變的現實。
不僅如此,內戰所帶來的不穩定局勢,註定令本就對南蘇丹投資經營環境提心弔膽的各國資本望而生畏,非但煉油設施建設和朱巴-拉穆輸油管之類令基爾和馬查爾等南蘇丹「大佬」不約而同朝思暮想的「大手筆」將成可望不可即的鏡花水月,就連恢復戰前產能,回到靠石油勉強餬口的日子,恐怕都只能是一場夢。在這種情況下,內戰雙方不論誰得勢,都勢必仍將設法去尋求「中國友誼」,因為,相對於尚未被「深套」的其它外國資本,中國資本在南蘇丹「家大業大」,即便不願追加「大手筆」,也勢必不能把現有的基礎和投入一併割捨。
由此可知,中國資本、企業和石油利益,還將繼續在南蘇丹存在下去—既是「受害」下去,又何嘗不是「受益」下去?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古人誠不我欺。
而最大的「害」,莫過於內戰雙方不戰不和、且戰且和、時戰時和,將這場危機斷斷續續卻曠日持久地拖延下去,從而令南蘇丹投資環境和石油作業遭到持續性、永久性損害。倘如此,受害的又何嘗止於中國在當地的「石油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