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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黑狗死了，就死在了家門口…… 主人早起開門，見狗四仰八叉地躺在門口，心裡冒火：「狗東西的！我說一晚上沒聽到動靜，你倒是睡得真舒坦呵！」飛起一腳踢過去，狗像面口袋一樣跳起又落下，姿勢一絲未變，只是瞪著主人的眼睛泛著死魚白，耷拉出來的半截舌頭黑紅僵硬。主人楞了：死啦？
狗沒有名字，和村莊裡其它的黃白黑灰狗一樣，就是一條狗子。主人眼裡，名字是屬於人的，狗不配，只是為了使喚方便，「狗子」便勉強算是它們的名字了。狗子們也就只能用儘自己的全副精神，從聲音上去分辨自己的主子，在主子們一聲聲「狗子」的呼喚裡，黑白黃灰的狗子們各自跑到主子跟前，仰起頭、搖著尾巴，做出各色乞憐樣兒……狗子的命也就牢牢地栓在了主人的褲腰帶上。
一開始，主人沒打算養狗的——太陽照著月亮掛著，日子舒坦安逸。養著牛能耕田耙地；養雞能下蛋打鳴；養豬能宰殺吃肉；養貓還能抓耗子。養條狗不划算：吃的喝的不說，還什麼也幹不了，就知道攆貓逗雞，招惹是非。一時興起咬壞了鄰裡的娃過路的客，還得搭上笑臉錢財，實在是背時的貨！
改變是從主人家招了賊開始的：先是家裡的一隻蘆花老母雞不見了，主人以為是黃鼠狼幹的，罵過幾句粗話後，把雞籠的破洞修修了事。沒過幾天，又接二連三丟了好幾隻，還都是在夜裡，連蓋在雞籠上擋雨的一條編織袋也不見了。主人這才著了急：肯定是來了賊了，好嘛！偷我的雞還用我的編織袋來裝，也太沒職業道德了吧！架不住家裡婆娘的哭罵，火燎似的前村後壪地找起狗崽子來。還好，大壪的李瞎子家的母狗下了一窩，七八隻，剛斷奶，活蹦歡實的。主人央告著抱走了一隻虎頭虎腦的黑崽兒，喜滋滋地回了家。
村裡的狗，命賤，註定是沒有正經吃食的。豬槽裡的殘渣，刷鍋洗碗的泔水，半碗隔夜的餿飯；小孩子拉在地上的便便，也會喚來狗們舔食乾淨。偶爾家裡有了客人，尾巴搖得歡實些，能得到半塊魚頭一根豬骨什麼的，這會讓狗們高興一整天。饒是這樣，黑崽兒還是風吹一樣地長起來了，幾個月，變成了一條威風凜凜的大黑狗——滿身的黑毛泛著油亮，烏黑的狗眼不怒自威。黑狗似乎明白在主人家能夠活下去的緣由，日夜守護在大門口，豎起耳朵，倆眼像探照燈似的巡視著周遭的動靜。自此，別說蟊賊，就連一隻蒼蠅都不敢闖進主人的家門。主人自然是喜不自勝，偶爾喝下幾口小酒後，也扔給黑狗幾塊骨頭，算是獎賞了。
太平日子一長，主子有些膩煩起來：這狗東西，小牛犢子一樣，可整天的除了吃就是呆著，什麼也不幹！我自己一天到晚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忙活，它倒像個大爺似的擎等著吃喝，到底誰是主子啊？！趕巧了，這段時間家裡的那隻公貓鬧春，成天的不著家，繞世界去鬼混。不是張家的花貓，就是李家的黃貓，這個三天那個五天的廝混。還時不常地和別家的公貓爭風吃醋，撕咬打鬧，搞得雞飛狗跳烏煙瘴氣的。家中的耗子開始猖獗起來，咬壞了一領竹蓆、兩頂草帽，更可氣的是糧倉也被掏出一個窟窿，金燦燦的糧食撒得到處都是；婆娘掛在房梁上的臘肉，也被撕咬去好大一塊！
是可忍孰不可忍！主子開始找貓，戀愛中的貓哪裡能讓你找見？拎著一根棍子的主人氣急敗壞地回家，一眼看見躺在家門口的黑狗，更是火冒三丈——本來呢，黑狗對主子的忠心那是天日可表的，每次主子回家，老遠，黑狗就能感覺到，箭一樣地衝過去，拼命地搖著尾巴，伸出舌頭舔著主子的手腳，儘管那雙從來都沒怎麼洗過的腳一股酸臭，黑狗依然表現著高昂的激動與熱情。這次不知道怎麼了，黑狗竟然在主子回家的時候睡著了，尤其還是主子的氣頭上，那還能有好果子吃嗎？
主人掄起棍子直直地抽在還流著哈喇子的黑狗身上，黑狗猛一哆嗦，本能地張開口要咬，見是主子，慌忙合上嘴巴，怯怯地望著主子，身上有些發抖。主人揚起棍子，朝屋子裡一指：去——滾去抓耗子去！抓不著耗子看我不打死你！
雖然抓耗子不是黑狗的專長，但主子的命令豈能違抗！好在耗子不大，力氣上滿能對付，只是它們善於鑽洞，這點頗傷腦筋。不過，黑狗在與公貓的長期鬥爭中，多少也偷窺到一些技巧：那就是在食物附近死等，耐心地等。耗子總歸是要吃飯的，餓昏了頭的耗子終歸是會犯一些錯誤的，這就夠了。「功夫不負有心狗」，等待多時，黑狗終於抓著了有生以來的第一隻耗子，趕忙叼起死耗子跑到主子面前，卻沒有得到期待的微笑和獎賞，主子瞥一眼尚有餘溫的死耗子，嚴厲地一指：再去抓！還多得很！！
黑狗的工作量陡然加重起來。白天主人出門幹活，黑狗打起十二分精神守著家舍，總有些屑小賊眉鼠眼地踅摸；看著放養在房前屋後的雞群，想著天上盤旋的老鷹、林中窺伺的狐狸，總讓它高度緊張。夕陽裡主子回家，黑狗放鬆心情剛要喘口氣，耳中忽然聽到糧倉方向傳來的吱吱聲，沒等主子發威，一溜煙地衝向蠢蠢欲動的耗子們。
十多天下來，黑狗終於有些吃不消了，開始有意無意地偷點兒小懶：白天主人不在家，得空就打打盹，要麼就去扒拉些殘羹充飢；晚上聽到耗子的動靜，也只是跑過去轟走了事，不再費勁地窮追猛打。
好景不長，狗腦哪裡鬥得過人腦！主子還是發現了端倪。抄起棍子給了黑狗幾下子之後，定下鐵規：一天五隻死耗子！少一隻，打十棍子，滾吧！
黑狗徹底收起了心中的小九九，知道自己終究不是人的對手，只能老老實實做狗了，儘管幹的活早已不是狗的職責。要命的是那五隻耗子的硬指標，那可是板上釘釘的，大棍子沒什麼情面可講啊！開始，還能勉強完成，時間長了，家裡的耗子幾乎讓它抓絕了種。即使還有三五隻漏網分子，也被它殺得血紅的眼睛嚇破了膽，早已逃之夭夭了。黑狗只好從家中殺到屋外；從屋外殺到林中；再從林中殺進別人家；從別人家殺到田裡；又從田裡殺上山坡……
終於，整個山村再也不見一隻耗子，連一根耗子尾巴都見不著了。這一天，黑狗在夜色裡焦急地尋找，鼻子裡沒有了一絲耗子的氣息，耳朵裡沒有了讓它興奮的吱吱聲。它徒勞地狂奔著，跑遍了山村的每一個角落。隨著時間的流逝，腳步漸漸開始散亂，眼光也開始迷離起來，舌頭伸出老長，再也無法自如地縮回口中……黑狗絕望了，留下最後一口氣，搖搖晃晃回到了家門口，再也沒有站起來。 主人看著眼前的死狗，楞了楞，然後回身衝婆娘喊：去把胡屠夫喊來，扒了狗皮做張褥子，晚上燉了狗肉我回來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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