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搜救隊正在山間尋人。本版照片除署名外均由受訪者供圖
他們被稱作「民間110」,他們不屬於任何一支正規隊伍。
他們的新「辦公室」是公墓山前建起的兩間房屋。杭州富陽野狼公益搜救隊的「狼頭」陳青偉做墓碑買賣,家裡門面是搜救隊的早期據點,一邊擺著救援用的繩索,一邊是樣品骨灰盒。
隊員幾乎全來自農村。瓦匠、電焊工、獵人、釀酒的、養雞的、賣二手車的、安裝空調的、開小超市的、開燒烤店的、派出所協警、村衛生院醫生,七七八八的人把自己裝進統一的墨綠色隊服,自掏腰包尋找失蹤於山水間的人。
野狼搜救隊的教練之一是孫海良,他是一支大型民間救援隊公羊隊的正式成員,去過地震的尼泊爾、颱風後的莫三比克。公羊隊全球有千名隊員,救援設備包括聲吶、潛水裝備和一架直升機。
野狼隊則幾乎沒有走出過富陽,救援集中在山地連綿的新登鎮,裝備包括一艘補丁纏身不得不「退役」的救生艇;自製的水下撈人鐵鉤;以及禁獵後,從獵狗項圈上取下的定位裝置。最具科技感的是一架無人機,在一次夜晚搜救23名驢友的行動中丟失,葬身綠色丘陵地帶。
搜救隊夜間出動。
「跟他耗,耗到天亮,人也許就活了」
新登多山,富春江支流繞過,在晨間形成謎一樣的霧氣。山上有竹子、野楊梅和野獼猴桃,每到清明和秋季,失蹤率上升。
「我們像打獵的,只是不知道獵物是什麼。」野狼搜救隊多半搜救對象是老人,也有迷路的驢友和離家出走的孩子。有時找到失蹤者,對方搖著頭,滿腦子是「我要死了」。搜救隊員的第一句話是告訴對方「你還活著」。
去年剛過完年,一位65歲的老人跟家裡慪氣,帶著餅乾和一包煙,消失在山裡。傍晚接到消息,隊員們放下碗筷,從各自的村子趕到老人最後現身的地點,有人開麵包車,有人開轎車,有人騎摩託,全在顯眼的位置貼上了野狼搜救隊的標誌。
教練孫海良分析,老人跟家人吵架,很可能去尋死。「尋死會去自家山頭,不會給別人找晦氣,而且會死在山的南面。」
隊員們需要在相似到乏味的山間尋找不一樣的痕跡,最明顯的是菸蒂和餅乾袋,還有他採過野果的痕跡、腳印的痕跡。登山客背著重包,腳印的後跟陷下去深;山民走路用前掌,不會用腳後跟。驢友背著包,走過折斷的樹枝在腰間,山民折斷處要高一點。
若是尋找失蹤了幾天的人,腳印上是否有樹葉,樹葉上是否有灰塵,都是判斷時間的線索。雖然黃金救援時間是72小時,但如果第二天中午還沒找到人,教練孫海良認為有一半概率已經發生意外,「如果有一群鳥飛上去,我們懷疑下面是不是有吃的(屍體),還有一群老鼠突然逃竄。」
有時,家屬會祭山神,堅持往算卦指出的方向尋找。搜救隊員有自己的邏輯,「我們會跟家屬、鄰居、村裡愛說八卦的人和村幹部分別了解情況,判斷對方是什麼樣的人。」「狼頭」陳青偉說。內向的人走路會猶豫,狂妄的人走得快,體力不好的人會橫著走,不會直直往山上衝。
晚上8點,12名隊員開始上山尋找,相隔5米橫式排查,搜索過的地方用繩子標記。在去往老人自家山頭的路上,發現兩顆白菜被踩過的痕跡。
教練孫海良通過對講機告訴所有人不要發出聲音,他站在山上開始呼喊老人。這是尋找失蹤幾小時內的人最簡單的方法,對方一有回應,隊員們就可以聽音辨向。
山坳吞沒了迴響,沒有人作答。夜晚的山靜悄悄,動物經過的聲音讓人提心弔膽,「這山上有野豬和毒蛇。」有時月光從林木稀疏的地方灑下,被困山上的人興奮地奔著亮光而去,腳下可能就是懸崖。
許多年前,孫海良在山上尋找一個採茶女無果。後來人們推測,採茶女摔下懸崖,落在石縫裡,被樹葉蓋住,當天一場雨又衝掉了痕跡。孫海良曾在事發地100多米的地方搜索過,聞到屍體的氣味「像一種農藥」,他放了煙尋找風源,但山坳裡的風自顧自打轉,線索斷了。3年後,採茶女的頭蓋骨被雨水衝到路邊,人們循跡找到遺骨,只剩一雙雨鞋沒爛。
搜索持續到夜裡11點,隊員們被撤下,親屬們換上繼續找,範圍已經縮小,「肯定就在周邊」。
過了半夜,家屬也無進展,冬天太冷,一行人決定第二天早上繼續尋找。次日,野狼搜救隊剛要出發,接到電話,說老人躺在竹林的一塊石板上,喝農藥死了。
「發現屍體的地方距離我們尋找的地方不會超過300米。」「狼頭」陳青偉說,「如果我們當時再找找,他可能還有一線生機。」
教練孫海良判斷,老人前一天故意躲起來,所以他才換上親友去找,「想感動老人」。「那天晚上不應該休息,跟他耗,耗到天亮,人也許就活了。」
搜救告一段落,隊員十分疲憊。
在野狼搜救隊38次救援中,沒有找到的情況是少數,成立3年裡,60人被找到,3具溺水的屍體被打撈上來。
今年5月,「狼頭」陳青偉生日那天,一位電纜工人在水庫溺水了,有人扔了竹竿給他,但沒有挑到,溺水者掙扎了幾下,水面恢復平靜。
隊員在等紅燈時換上隊服,快速到達現場。6名隊員抬著80公斤的衝鋒艇下水了,用自製的鐵鉤網格狀尋找。先勾上來一隻襪子,後來找到了人。
「狼頭」看到,溺水者全身像瓷器一樣白,雙手緊握在胸前,「最後的希望,沒有抓住。」屍體被抬上來的一刻,「嘴裡、胃裡的東西瞬時性吐出來了。」陳青偉沒多想,回家後妻子李曉芬埋怨道:「你生日好弄這個事情的哦。」
「雖然人也不在了,早一分鐘找到,少那個一下。」陳青偉33歲,個子不算高,頭腦靈活。他十幾歲時的夢想是當一名軍人,與一位好友一同去考軍校,對方考上了,他沒考上。兩人約定,將來當兵的要混個「一毛二」(指中尉),留下的要當個小老闆。兩個人都實現了夢想。
野狼搜救隊在打撈溺水者。
陳青偉拍照時總是站得筆直,喜歡迷彩,管村民叫「群眾」。他帶著上小學的兒子在烈日下站軍姿,「想培養他上軍校。」每次搜救隊出任務,時間允許都要列隊報數。「所有人的肩章都是一樣的,不分級別。」
他曾經嚮往體制內的工作,在民政局工作過幾天,「開靈車」,後來繼承了家裡的墓碑生意,在凌晨4點半起床到附近送貨。「可能是生活過得太平靜的緣故」,前些年,他愛上戶外運動,參加冬泳協會,2017年,他建起了這支搜救隊。
「我做過最叛逆的事情是把送貨的車改成救援車。」他在那輛金杯的車頂裝上探照燈,車裡裝著急救箱和救援鎖具,後半截車廂用一塊鐵板隔開,可以放進救生艇,「有時沾上死的魚蝦,臭死了。」
野狼搜救隊的裝備。
跟天鬥,跟地鬥,最好還是退三步
教練孫海良1999年開始做驢友,給自己起網名「雕」,最酷的一張照片是在雪山之巔光著膀子做飛雕動作,「顯示我能與天鬥」。
2008年元旦,一行7人準備穿越四姑娘山,那裡屬於青藏高原邛崍山脈,山勢陡峭,主峰海拔6250米。按年齡,孫海良排老大。他們登到三峰的最後一個營地,準備次日登頂。夜裡兩點,突然下起漫天大雪。
山峰呈60度,白雪皚皚。凌晨4時,7個人準備動身。從營地到山峰需要6個小時,必須在中午12點前抵達,不然風很大,「容易下不來」。
一路上,雪不停,人爬出去3米又被風吹回。在距離山頂500米的埡口,7個人決定「算了」,「在頂上絕對站不牢」「危險係數太高」。大家本為登頂而來,7個人都很遺憾,指著山峰頂說,「來年再登」。
第二年,體重190斤的老四執意要去。半個月後,孫海良得到消息,「老四進四姑娘山,沒出來。」
他遇到了雪崩,登山杖扎在對面的山上,留有他的血型和電話。「我們當老四活著,他的QQ,我們6人一直維護。」他們打開亮著的頭像,總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老四非如此不可。「你與自然抗衡,抗不過,你只能獻出生命。」
教練孫海良不是愛冒險的人,只要有兩成危險,他就不去挑戰。每次穿上救援服,識別危險的雷達立馬開啟,「得先有危機感再去救人。」
他給「野狼」上的第一課,就是如何保護自己。「千萬不要跟自然抗爭,跟天鬥,跟地鬥,最好還是退三步。」他的三個朋友是遊泳高手,一次看到金沙江虎跳峽水流平穩就跳了下去,「差點沒上來」,一個人眼看就要被水吞沒,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抱住了一塊石頭,從此聽到「金沙江」三個字便會不自覺發抖。
「驢友的失蹤也是因為盲目,對自己的體能沒有真正去考量,完成不可能的任務是對生命的挑戰。」孫海良年輕的時候想當個小老闆,在國企裡做領導。他現在每天堅持打太極,懂中醫,擁有一家藥店,每個周末都外出散心。
2008年,孫海良開始接觸公益救援,3年前成為「野狼」的教練。他教隊員們看等高線,不用專業術語,「紋路密集的地方就是懸崖,像樹上的疤。」他還教他們如何急救、怎樣用繩子巖降,但最重要的一課留給安全。他要求大家救落水者一定不能毫無準備單獨下水,對方會把你當做最後一根稻草死命往下拽。「大家來做這個事情也不是賺錢來的,要是傷殘了,家人會不會傷心?」
攀登用的主鎖100多元,一旦掉在地上聽到響聲就不能再用。繩索被腳踩過也報廢了,它由一股股細繩組成,腳下的沙子進去了,承重時,會像一把刀一樣割斷繩子。
孫海良每一次隨公羊隊出徵,都要籤生死狀,一切後果自己負責,跟國家和隊伍無關。他參與了幾次國際救援,常遇到別國的「熟面孔」,他們對危險保持警惕。「德國人很嚴謹,工具的大小和箱子都是嚴絲合縫的。」有一次五國救援隊員聯合演習,孫海良習慣性把儀器靠牆,日本人提出,在真實的野外,儀器要向外,方便隨時拖走。
雲南魯甸地震時,孫海良在田野的帳篷裡給災民量血壓,餘震來了,災民背了血壓計就逃。人們睡在地上,對不定時的危險保持警惕。災區生活苦中作樂,災民拖著救援人員去家裡吃飯,在塌了一半的房間裡喝一杯茶,主人就很高興。
救援結束時,當地的傣族人背著花生、糯米把救援車前前後後塞滿。汽車發動,老人、小孩在路邊跳起傣族舞,車子開了很遠,他們還在跳。去西藏救災時,孫海良的脖子上堆滿了哈達;在尼泊爾臨行前,人們朝他們搖頭,大家開始時不解,後來才知道在當地,搖頭表示尊敬。
孫海良今年54歲,膝蓋因登山而凸起。前不久,他才參加完鄱陽湖水災的救援,感慨體力不可避免地下降,「我最怕有一天,我報名參加救援,結果第一梯隊沒有我,第二梯隊沒有我,第三梯隊還沒有我。」
他始終記得自己第一次參與救援,失蹤者是27歲的小夥子,媽媽獨自把他帶大。救援隊員去山裡搜尋,那位媽媽拿著快餐面等在一旁,見有人回來,總是先問「兒子找到了嗎」,大家搖頭。她把快餐面端到大夥面前,說「你們辛苦了」。
從第一天到第十一天,那位媽媽一直沒哭,接過快餐面,孫海良哭了,「她來的時候滿頭黑髮,剛才一低頭,頭頂已經有碗大的一圈白髮。」
救援出的是體力,即便最累的時候,人沒找到,「你也不敢看家屬的眼神。」
電焊工高友順。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楊傑/攝
「是我人生最積極的時候」
孫海良所在的公羊隊去年一整年沒出去過,「最好沒任務,我一穿上這衣服,就面臨大難。」野狼搜救隊不一樣,他們解決當地人出現的意外情況,「實際是老百姓每時每刻發生的事情。」
新登鎮派出所副所長裘科慧說,當地一個月平均有一起老人走失,全所只有30名警力,分散在不同條線。「野狼」有40名隊員,能上山下水,「沒有他們,我們動不動就要全所加班。」
解救老百姓的同樣是老百姓,在人群裡毫不起眼。隊員高友順穿著電焊工服趕到橋頭,有人要自殺,好在及時化解了。更多時候,他要脫下工裝,赤身在水裡尋人,不管冬夏。
電焊工高友順54歲,離異,獨居,臉上總是紅紅的,可能跟長期做電焊有關,家裡的桌子上擺著他為隊裡做的撈人鐵鉤。他小時候也有個當兵夢,聽說侄子當了兵,「我買了好多煙花,沿路從家裡放到鎮上。」
「高友順在路上看到堵車了,他會把車停一邊下去指揮交通。」隊友說。他不富裕,別人請客他不去,寧可在家吃泡飯。網上跟人聊天,他用攝像頭拍拍四面牆,「誰還願意跟我交朋友?」他因為投資失敗欠下20多萬元,但為了救援方便,湊錢買了輛車。
一次緊急打撈落水者,高友順正在廠裡上班,請了假去救援,他把衣服一脫赤身跳入水中,回來被廠裡主管責備「腦子進水了」。他說話嗓門大,眼裡容不下沙子,索性辭了工作。
早幾年,高友順跟隨另一家救援隊去過山體滑坡的四川茂縣,「整個村沒了,100多人埋在下面。」他看著水上漂浮的殘肢,哭了一場,找來香燭,在大石頭上拜了拜。
他有一個女兒,不常見面。高友順決定死後捐贈遺體,女兒不肯籤同意書,他說,「人死了被餵狗也不知道,不如捐了還能做個教材。」遺體拿回後,他要女兒一把火燒了,撒在富春江裡。
雖然離婚十幾年了,他跟前嶽父嶽母常來往,「我反正自己父母也沒了,我叫了這麼多年爸爸媽媽也叫慣了。」
他爸爸患有阿茲海默症,一個大雨天,老人沿著河溝走,被風吹到河裡淹死了。
他父親生前也走丟過,像他搜救的很多老人一樣。有一次一個老人走失,隊伍找到晚上12點。第二天下起大雨,搜救隊剛上山,老人自己走下山了。看著老人泥水交加的臉、破損的衣衫,高友順想起自己的父親,父親走的那天也是一樣的風和雨,不一樣的是,老人還活著,正拿著棍子打樹上的雨水。
和電焊工高友順一樣,隊員李橋生家裡也不富裕,前妻帶著孩子跑了,但他們保護尊嚴的方式不同。
李橋生的家在山腳,幾根竹竿歪歪扭扭支在門前,架起幾件衫,他最愛穿的就是搜救隊的短袖衣服,無論是做泥工、木工,還是油漆工、水電工,印有「野狼」字樣的衣服像長在他身上,脫不下來。
一進他家門,最顯眼的貨架上擺著各式各樣的酒。空調上落了一層灰,電線被老鼠咬斷很久了。家裡的8條狗和4隻貓進進出出,比人熱鬧,「沒人要,我就養在那裡。」
他總是坐得直直的,引以為傲的是救人的本領。他從小水性好,23歲時姐姐蓋房子找他借點錢,他在送錢時路過一座橋,聽到有人喊救命,衣服沒脫,穿著皮鞋跳下去把人救了上來,「後來我把一沓50塊給我姐,叫她自己曬一下。」
周圍人覺得他好面子,愛誇大事實,日子過一天算一天,但遇到救援,他的心是熱的。
有個年輕人借了網貸,家人幫著還了一筆,他又去借。後來寫了封遺書,人就不見了。李橋生和隊員追了一天一夜,雞圈、豬圈都找了,水塘也找了,「有時候我們把跟他有矛盾的人家裡冰櫃都翻了」,正要放棄的時候,發現人躲在一個老房子裡,身上蓋著農具。
很多隊員把野狼搜救隊的緊急任務群置頂,裡面不允許閒聊,任務一來,緊跟著一排「收到」。隊員陳小波可能是最積極的一個。
陳小波40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他喜歡戴鴨舌帽,下巴上長期掛著一撮鬍子,手臂上有闢邪文身。朋友叫他「野人」,他在隊裡的名號是「孤狼」,騎著摩託車獨來獨往。他差不多是爬山最快的一個。「我不開心就去爬山。」
「孤狼」陳小波17歲離家出走到北京遊蕩,沒少犯錯。
以前為了賺錢,他帶著6個上海大學生在雲南的原始森林裡戶外探險,結果迷失,28天沒有出來。「沒有待過的人不知道山上的夜晚有多恐怖。不說別的,鳥叫一聲,周圍黑黑的,心裡就有壓力。」
他們喝竹筒裡的水,把水藤上下砍斷,拎起來接水喝。食物是打獵到的野兔、溪水裡的小螃蟹,烤烤吃了,還有樹上的蟲子。鬍子長了,陳小波就用刀割掉。10多天時,一個戴眼鏡的男生繃不住了,罵起來,「你給我們帶死了」。陳小波扇了他兩巴掌,「你擾亂這支隊伍,給我清醒一點。」他心想,這是一座山,不可能出不去。
「孤狼」陳小波給大學生們分配任務,有人去找筍,有人去找乾柴,「一開始笨手笨腳,後來不用我說什麼,沒吃的了,他們主動會去找。」突然一次,一個女孩被蛇咬了,毒牙還掛在鞋上。「最簡單的處理方式是用刀割開,清洗壞血,再用蛇草敷上。有毒蛇的地方,不出20步就能找到草藥。」好在咬的是鞋跟,人受傷不重。陳小波一腳踩住蛇,把它吃了。
第二十八天,有人聽到獵人的槍聲,陳小波心裡清楚,他們得救了。幾個人馬上叫起來,對面山頭有了回應,當地的少數民族最終帶他們走出了大山。
「出來的第一件事是找吃的。」把手機充上電,有的家長已經在雲南尋找他們了,幾近崩潰。陳小波對一位父親的話印象深刻,「你們這幫孩子,經歷了這個,以後怎樣做人應該懂了。」
他現在開了家燒烤店,起名「野狼燒烤」,店裡掛著李小龍的畫和他救援得過的獎章。「是我人生最積極的時候」。
「我一開始是進隊裡玩玩的,有點約束不自在。」多救幾個人,他的感覺不一樣了,「這像份職業,現在不是玩,是時間和生命。」他看到老人摔在山上,全身泥巴,身上沾著尿,「你覺得又可憐又心酸。」
一次晚上有救援任務,燒烤店裡正忙,女友不想他走,「她不知道輕重,只知道賺錢。」以前兩個人一起開店,第二天女友不來了,二人分手。
有人失去工作,有人失去愛情,但大家都不想離開這支隊伍,「除非有一天殘了,幫不上忙了。」「孤狼」陳小波輕盈地跳上一座山,摘下野果。
野狼搜救隊部分成員。
民間救援「大比武」
每次救援結束,「狼頭」陳青偉就把參與行動的隊員名字發在朋友圈。年底,他自己做了「公益愛心之家」的牌子掛在隊員門前,「畢竟沒有工資」。他指著15面錦旗,「我們也就這麼一點點榮譽」。
副隊長史榮平擅長分析信息,杭州女子失蹤案時,他曾去現場排查監控死角。副隊長朱關金開了家飯店,是隊員集會的場所,老婆常見他半夜回來,腳在鞋裡泡得很白。王仙勇和王榮平是兩兄弟,房子蓋在一起,母親只有這兩個兒子,他們結伴去救援。陳杭出生於1997年,是隊裡最小的,也兼職做森林消防的工作。後勤部部長袁君其外號「員外」,胖胖的,出錢多過出力。鍾新兒是隊裡少有的女將,大夥叫她大姐,負責財務。
隊員王榮平和家人。
田間地頭出了什麼麻煩事,「野狼」一抵達,「狼頭」陳青偉聽到圍觀群眾嘴裡說著「野狼來了」,眼睛放光,好像事情即將得到解決。那種時刻,他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價值感。
教練孫海良看到這群遊勇「以前可能是搗蛋鬼,現在終於挺起胸」「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越來越高,更不會跌下去」。他有時在隊伍裡點個名,誇讚誰進步了,被表揚的人頭總是抬得很高。
「狼頭」陳青偉跟妻子開玩笑,等到自己80歲時,可以自豪地跟孫子談起,「爺爺那時候是個勇敢善良的人,救助了很多人。」
今年年會,隊員們把家屬請來,自己端菜收拾,開了12桌宴席,主題是感謝家屬。「沒有家屬的支持,大家不能隨時出發。」「狼頭」陳青偉說。
尼泊爾8.1級地震的前一天,教練孫海良的妻子剛因乳腺癌開完刀。那是公羊隊第一次國外救援,孫海良在病床前猶豫,電話一個一個打進來。妻子看了看他,「你不要想了,你去吧。」
知道孫海良要去救援,醫院幾乎整棟樓的護士都對他說「放心去,我來管」。在震區的第五天,妻子發來信息:檢查結果,陰性。「我坐在那裡,攥緊拳頭渾身收縮,我在災區不能笑。」他顫抖了幾下,血液在體內快速循環。他只把好消息告訴了隊長,二人撞了3下拳頭,「善有善報」。
一天下午,「狼頭」陳青偉忽然對妻子說:「李曉芬,我們要到安徽去了。」前段時間安徽有洪水,隊員們熱情高漲想去救援,電焊工高友順第一個舉手,說自己隨時能走。
李曉芬照顧著店裡的生意,也照顧家庭孩子,她看看丈夫,只問了一句,「你考慮隊員家屬的意願沒有?萬一出點意外,你擔得起責任嗎?」
副隊長史榮平說,最怕有誰腳扭一下,出任何意外,「一旦涉及經濟糾紛,隊伍就散了。」「野狼」隊員雖然買了意外險,但沒有任何官方的保障。
教練孫海良遇到過許多民間救援隊,能力參差不齊,一些隊伍「搶屍體,搶功勞」,在重災現場,不夠專業的隊伍會造成二次傷害。他說,官方正在舉辦民間救援隊的「大比武」,考察實力,便於管理。
未去安徽救援的另外一個原因是設備跟不上,「我們的衝鋒艇適合在平靜的水域,而且我們也沒有專業的救生衣,那個要1000多元一套。」上一個衝鋒艇報廢后,「狼頭」陳青偉「要飯一樣」拉來一些贊助,最多一筆4000元,買了一艘1.2萬元的衝鋒艇,不得不在艇周圍貼上不同的廣告,「要是去安徽破損了,我要被隊員說死了。」
當初買隊服時,隊裡就出現分歧,有人不願意花幾百元買一套救援服,平時也穿不了幾次。幾經協商,大家最後選擇了迷彩隊服,隊名用魔術貼貼在背後,平時幹農活的時候一撕,也能穿。
隊標是「狼頭」半夜起床在紙上設計出來的,「我很喜歡狼,有靈性,又有團隊精神。」他在搜尋引擎上找狼頭,摳下來,又加上了登山杖和閃電,代表民間戶外和快速出擊。
有一次山上尋人,嚮導走太快,「狼頭」陳青偉跟丟了,手機沒有信號,GPS也失聯。小竹子密密麻麻,望不到天。陳青偉找路時,忽然發現頭上有兩條竹葉青,「啪」一下飛過來。
「我拿個小木棍推到一邊,」他開始著急,對講機裡沒有隊友的聲音,「隊員遇到蛇怎麼辦。」天已經暗下來,他忽然覺得害怕,他怕兄弟們無法走出大山,那種恐懼甚於毒蛇和夜晚。
當對講機終於傳來熟悉的聲音時,陳青偉默默哭了,信號一個連一個,將這群人串在一起。下山後,他沒對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崩潰。
救援最幸福的時刻是把人找到。隊員們一邊往下撤,一邊說笑,「那種笑容,平時不太容易看到。」他們有時在救援現場對著江水吃泡麵,有時在飯店包間慶祝勝利。窗外,富春江水平靜流過,青山依舊。人們舉著酒杯,面色通紅,每個人都在笑。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楊傑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