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熊》
葛亮 著
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7
秋天已至,一年又將行盡,樓下棗樹綠葉間泛紅了。葛亮的小說,我讀出一點安靜來。這些香港往事,被葛亮寫得像貓咪的呼嚕,有生生不息的意思在裡面,不張揚,醒來時亦是悄無聲息,行動卻敏捷、暗含殺機。
我讀葛亮並不多,算上以前的《戲年》就兩本不厚的小說集。讀一本,恰好消磨一個下午。讀《戲年》也是在一個下午。忘了是哪個季節的下午了,只記得那個下午被葛亮渲染成雨前的氣氛,讀了便覺得整本書可以濃縮為一句唱詞,「轎內的人兒彈別調,必有隱情在心潮。」 但終於沒有「春秋亭外風雨暴」,葛亮有這個本事,無論多大的隱情或百般委屈,他都能輕易化解,讓讀者不至於太憋屈。何況葛亮小說中的那些隱情的確有隱的必要。
該書主打小說《浣熊》故事梗概:Vivian出生在一個底層家庭,理想是長大了不要睡雙層床。迫於生計,在一家名義上是模特經紀公司做業務,釣水魚(粵語,意指容易上當的人)。剛剛入行便釣到一條大魚,且與這條魚情愫暗生。正當我為這個前途不明的愛情擔心時,小說突現殺機,就像酣睡的貓咪忽然伸出了利爪,小說亦戛然而止(還有《街童》、《德律風》、《退潮》等篇都有利爪)。小說第六章節,也就是尾聲部分,葛亮給他倆安排了修成正果的結局。我覺得是個蛇足。但葛亮有句話說得真好,「那種毫無預警的累積,沒有人能力挽狂瀾。」年輕時,我信奉「扼住命運的喉嚨」這般勵志言論,可如今卻越來越悟到你有兩隻手,命運便有三個喉嚨,你若想出辦法扼住它第三個喉嚨,它就能生出第四個。或者說,你以為已經扼住了它麼?其實是它安排了這一切。作家於作品,有時候仿佛此種關係。葛亮寫Vivian,哪裡是在寫一個騙子,根本就是在寫一個剛剛畢業,好不容易找到工作的女學生,而且是出身寒門、心地善良,涉世不深的女子。小說在熱帶風暴「浣熊」登陸之前的氣氛中進行,在登陸時結束。葛亮傳達了生活的真義:我們期盼或阻擋的驚天動地其實是沒有的,大事件總是由細小堆積而成;等到驚天動地真的來了,我們已經學會了安之若素。境外的浣熊風暴終究抵不過內心的春風化雨,亦如葛亮在該書的獻辭中說的那樣,「任憑中環、尖沙咀如何忽然,這裡還是漸行漸遠的悠長天光。」
局外人當然有資格心境悠長。讀者永遠是書籍的局外人,無論他怎樣操心書中人物的命運,或者如何地與他們同聲共氣。很多作者習慣在跋序中感謝讀者,其實讀者亦應當感謝作者,感謝他刀兵相見的文字襯託出閱讀時光的悠長。葛亮小說裡最具戲劇感的《竹夫人》。讀到最後,看見葛亮寫著「寫於曹禺先生誕辰一百周年」恍然大悟,怪不得有些眼熟,原來是在向《雷雨》致敬。兩者區別是,《雷雨》從頭到腳都是電閃雷鳴,令人緊張;而《竹夫人》風輕雲淡,直到最後突然傾盆而下,小說也結束了。寬泛地說,短篇小說的結尾都具備開放性。葛亮的短篇似乎開得更狠。
葛亮筆下之動物園飼養員、漁村後生、買牛仔褲的男孩、寡居富婆、聲訊臺小姐各色人等,皆有一抹香港(廣東)特別的色彩,字裡行間也雜陳著一些粵語,但我這個地道的東北人讀來,並無一絲隔閡。附錄中葛亮和蘇童談文學的南方與北方,比較注重語言對文學的影響。我並不以為然。語言當然重要,而且有時候極其重要,可無論怎麼重要,語言只是傳達內容的媒介,裡面空空如也,轉換多少種語言,裡面還是空空如也。柑橘之所以為柑橘,是皮裡面的果肉在起作用。比如把葛亮小說中的外文或粵語變成普通話,讀者也不會讀不出來香港味。至於港味是什麼,我也說不好。如同我只知道梨子的滋味而無法向你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