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受韓南先生《<金瓶梅>探源》的啟發,感覺到時曲在《金瓶梅詞話》(下文簡稱《詞話》)的人物描寫中,佔有極為重要的地位,
2001年筆者撰寫了論文《時曲與潘金蓮形象》,主要著眼於《詞話》採用時曲,對潘金蓮進行深入細緻的心理描寫,從而使其成為具有鮮明獨特個性和深厚時代意蘊的新女性形象,這表明《詞話》其實無意於沿襲《水滸傳》中的淫婦原型。
在中國古代小說中,採用詩詞對人物進行外部摹畫或簡單性格描寫的手法早已習見,但時曲大量進入這個領域,並與人物形象的刻畫融為一體,則是《詞話》對小說藝術的新貢獻。[[1]]
現在看來,《詞話》大量採用時曲的意義遠遠不止於此,故本文從敘事藝術這個更為廣闊的視角,進一步探索時曲在《詞話》中的重要價值。
《金瓶梅詞話》節本
一
時曲大量出現在《詞話》中,成為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對小說的敘事發揮了重要的作用,產生了獨特的藝術效果,這是毋庸置疑的。
我們先看看時曲在《詞話》中存在的一般情況。
時曲以散曲為體,常見單曲或套曲。在《詞話》中,時曲也被稱為「時樣曲兒」「詞曲」「小令」「小詞兒」「套詞」,曲調則有北曲、南曲、南北合套之別。
在明代的曲學論著和士大夫著述中,常見「時曲」一詞。《詞話》採集詞曲數量之多,在古代小說中可謂獨一無二,
故有許多學者對此做專門研究,其中或以蔡敦勇先生的《金瓶梅劇曲品探》之整理、勾稽最為全面系統。
小說提到而未錄原曲,或錄而不全者,蔡先生根據別載校錄之;小說所採原無曲牌者,蔡先生則考校以補之。
筆者據此統計如下:《詞話》全書一百回,採用單曲134支(包括提及而未錄原曲的2支、集曲1支),採用套曲48套(包括錄入的27套,提及而未錄原曲的21套),[[2]]雖有遺漏,在所難免。[[3]]
《詞話》所載時曲,多與編成於嘉靖年間的《詞林摘豔》《盛世新聲》《雍熙樂府》等散曲專集所載互見(套曲中也有來自雜劇和傳奇的),還有少量作品至今未見於別載,這或許是小說的原創。
大約刊刻於萬曆前期的《梨園會選古今傳奇滾調新詞樂府萬象新》,亦載時曲(時尚新調)200餘首,明代還有其它集子收集時曲。
沈德符《萬曆野獲編》的詞曲類「時尚小令」條所列舉的曲牌,不乏見之於《詞話》者,僅[山坡羊]就在八回書中出現,其數量多達20支。
《金瓶梅劇曲品探》
蔡敦勇 著
沈氏又載:「比年以來,又有[打棗竿] [掛枝兒]二曲……則不問南北,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之,亦人人喜聽也。」 [[4]]
[掛枝兒]又名[掛真兒],堪稱明代時曲的代表,故被時人譽為「我明一絕」。[[5]]
《詞話》第61回寫道,會唱諸般時曲、記得百十套曲子和許多小令的申二姐,就特別擅長於彈唱[掛真兒]。
比起何良俊家那個只記得五十餘曲、四五套散套的小鬟來,[[6]]申二姐可是強多了。
明代盛行時曲,或許《詞話》作者只是根據說唱藝術之需而採用時曲,這些時曲既可能來自某個散曲集,也可能來自當時的市井傳唱,還有一些可能是其原創。
所以,從小說藝術的視角,我們亦不妨把《詞話》看作時曲的一個結集,而不一定非要考證出其抄引自某書、某集。
雖然《詞話》中的絕大多數時曲,可以在別的書籍中見到,但其曲意與《詞話》的內容基本上是契合的。
與別書所載略有出入者,或出於說唱者的隨意改動,或出於說唱者的記憶有誤。
雖然其中還有少量時曲迄今不見於別載,但它們大多符合於《詞話》自身之所需。誠如張竹坡說:「《金瓶》內即一笑談,一小曲,皆因時致宜。」 [[7]]
這類例子在《詞話》中俯拾皆是,不勝枚舉。
如見於《雍熙樂府》的[河西六娘子],其中的「梅香」在《詞話》第83回被改為「春梅」,潘金蓮和春梅對唱的[雁兒落]雖不見於別載,卻和《詞話》中的人物、事件相當吻合。
在《詞話》中,確實有採用時曲而其內容與《詞話》相悖者,但這種情況比較罕見。
如朱太尉升官蔭子時,西門慶隨群僚參見,宴席中有時曲演唱:「一班兒五個俳優,朝上……唱了一套[正宮·端正好]。」(第70回)[[8]]
在《寶劍記》中,這個套曲是林衝在誅高俅父子時控訴其罪狀用的,與朱太尉升官蔭子的場景相差甚遠,《詞話》顯然是搬用現成的曲子。
然而這類問題對於《詞話》而言,根本算不上什麼。
《雍熙樂府》
就筆者所見,《詞話》中的時曲,迄今仍有少量尚未檢索到另載於其他書籍者,如第45回的[柳搖金]、第46回的[一江風]、第49回的[漁家傲][下山虎][玉芙蓉]、第82回的[寄生草]、第96回的[懶畫眉]等。
在這類時曲中,《詞話》還使用了一部分來代替人物的對話,如第20回西門慶大鬧麗春院時,與虔婆用[滿庭芳]吵架;
第79回西門慶臨死前交代後事,與吳月娘對唱[駐馬聽];第83回潘金蓮用[雁兒落],回答春梅的問話。
這些《詞話》獨有的時曲,也許是因為我孤陋寡聞而失查於其它書籍,也許正說明《詞話》中的時曲有一部分是原創。
因為小說中的人物若要用時曲來對話,至少這曲子應當貼合於其所敘之事,作者顯然無法從現成的時曲中信手拈來,而只能根據內容的實際需要進行創作。
《詞話》不僅保留了大量時曲,而且寫到了專門彈唱時曲的家樂。
當時組建家樂不僅要有錢,還要有足夠的場面來演出,才顯得出富貴和派頭,而西門慶就有這樣的條件玩家樂。
小說寫道:
「西門慶自從娶李瓶兒過門,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家道營盛……把金蓮房中春梅、上房玉簫、李瓶兒房中迎春、玉樓房中蘭香,一般兒四個丫鬟……在前廳西廂房,教李瓶兒兄弟樂工李銘來家,教演習學彈唱。春梅琵琶,玉簫學箏,迎春學弦子,蘭香學胡琴。」
《詞話》明確地稱她們為「家樂」,她們不僅在家宴中彈唱,也在西門慶請客時出場。
後來揚州苗員外把兩個歌童(其中的春鴻尤擅南曲)孝敬了西門慶(第55回),他的家樂就更強了。
家樂排場更大是京師的何太監,他家教了十二名吹打小廝,由兩個師範領著。
西門慶升了正千戶後去東京謝恩,何太監在府中招待他,十二個小廝「吹打畢,三個小廝連師範,在筵前銀箏象板、三弦琵琶,唱了一套[正宮·端正好]」(第22回)。
萬曆本《金瓶梅詞話》書影
西門慶這個市井大戶不僅擁有專門調教的家樂,而且把時曲作為同權勢階層、市井人物交往的工具,這是《詞話》展現明代社會生活的重要視角之一。
在《詞話》中,時曲集中出現在西門慶與三類人物交往時:
第一類是以李桂姐、申二姐為代表的妓女。妓女們常以佐餐助樂者的面貌,出現在西門慶家的宴席上,甚至在西門慶家的矛盾是非中,妓女也會成為事件的誘因或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第二類是以應伯爵為代表的市井幫閒。他們趨炎附勢,慣用時曲來插科打諢,取悅西門慶,以為自己獲取一定的利益。
第三類是朝廷官員、科舉進士、宮中太監頭領等權勢階層。他們與西門慶相互利用,在交往中常借時曲或唱曲者拉近彼此的關係,從而達到各自的目的。
20世紀30年代以來,馮沅君、姚靈犀、韓南、蔡敦勇等學者對《金瓶梅詞話》中詩詞曲劇大量出現的現象,展開了前後相繼、深入廣泛的探究[[9]],貢獻非常可貴。
本文欲從整體敘事的視角,探究《詞話》採用時曲敘事的藝術意義。
作為《詞話》重要的敘事手段之一,採用時曲有四個主要的藝術效果:
(一)時曲與敘事的需要相契合,從內外兩個層面展現了人物生活的社會歷史環境,看似不經意,卻揭示了某些人、某些事的本質;
(二)時曲穿插於家庭生活的各種場景之中,起到化解矛盾、渲染氣氛、豐富內容的作用,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
(三)時曲生發情節,成為人物之間矛盾衝突的起因,預示了事件的後續發展,把事件寫得既波瀾橫生又環環緊扣,突出了人物個性;
(四)時曲作為因緣改變了一些人物的命運,推動了西門慶一家風流雲散結局的發展。
中國古代小說的發展源遠流長,藝術手段林林總總,卻沒有哪一部作品像《金瓶梅詞話》這樣,讓大量時曲充分地發揮敘事作用,從而展現廣闊的社會生活、充分刻畫人物個性。
這是《詞話》的一大藝術特色,下面分別進行論述。
《金瓶梅詞話》影印本
二
在《詞話》中,時曲與敘事的需要相契合,諸多人事被時曲自然而然地引出,從內外兩個層面展現了人物生活的社會歷史環境,讓人物自如地活動於其中,恰如其分地顯露其性格。
從內部看,《詞話》主要描寫了潘金蓮、西門慶、陳經濟等人在時曲方面的才藝,使時曲成為家庭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
從外部看,時曲串聯了西門慶的日常交往,成為表現其社會關係和人際交往的重要因素。
說到西門慶家中的時曲表演者,第一個自然是潘金蓮。她是西門府最精通時曲的人,在進入西門慶家之前和之後,時曲都是她邀寵於西門慶的重要手段之一。
潘姥姥說:「她七歲兒上女學,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寫過,甚麼詩詞歌賦唱本上的字不認的!」(第78回)
看來,像潘金蓮這樣的市井女性,在女學中的學習內容重在才藝,而不似士大夫家庭培養女兒,以傳統的禮儀道德為重。
所以,對於潘金蓮來說,不僅詩詞歌賦是教材,就連唱本也是教材。
潘金蓮「七歲沒了老子」,寡母當年就讓女兒上女學,就是打算在容貌、女紅之外,再打造彈唱時曲的才藝,指望她日後才貌雙全,能夠賴以謀生。
潘金蓮自幼就受到這樣的培養,可見小說是有意識地以人物的成長環境,來說明其個性生成之因。
正因為潘姥姥從小就目的明確地培養潘金蓮,美貌的潘金蓮才能不僅擅長詞曲彈唱,而且諸般技藝無所不能。
小說第6回首次寫她在西門慶面前彈著琵琶唱時曲,西門慶說:「久聞你善彈」,潘金蓮回答:「奴自幼初學一兩句」。
在她彈唱完[兩頭南調兒]後,西門慶說:「就是小人在構欄三街兩巷相交唱的,也沒你這手好彈唱!」
這些話表明潘金蓮此技已著實了得,甚至超過了專業藝人。
直到第87回,應伯爵還說潘金蓮「生的標緻,會一手琵琶,百家詞曲、雙陸象棋,無不通曉,又會寫字」,煽動張二官買進正在王婆家待賣的潘金蓮。
人物畫 · 潘金蓮
西門慶結識潘金蓮不久就忙於娶孟玉樓,之後又忙著嫁其女西門大姐,一個多月不曾顧及潘金蓮。
她唱了兩支[山坡羊],表達對西門慶的相思和對未來的憂慮,接著又首次賣弄筆墨,寫[寄生草]寄給西門慶。
結果仍不見西門慶到來,她又唱了四支[錦搭絮]進一步表達相思之情。《詞話》第8回對潘金蓮借時曲傳情寄意的一系列描寫,
為後續情節的發展做了鋪墊,她進入西門慶家以後發生的與此有關的一切,因而都顯得極為自然,表明了時曲在小說敘事中的重要作用。
如第21回寫潘金蓮聽了西門慶因懷念李瓶兒點唱的時曲後,先是挑撥吳月娘和西門慶反目,
當眾人擺酒勸和時,她又讓春梅等四個家樂唱[南石榴花]「佳期重會』套曲,假意兩頭討好。
再如揚州苗員外送給西門慶兩個歌童,他們唱了[新水令]等曲子,聽來
「果然是聲遏行雲,歌成《白雪》,引的那後邊娘子們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來聽著,十分歡喜。齊道:『唱的好。』只見潘金蓮在人叢裡,雙眼直射那兩個歌童,口裡暗暗低言道:『這兩個小夥子,不但唱的好,就他容貌也標緻的緊!』心下便已有幾分喜他了。」(第55回)
這些和時曲相關的描寫,都有點睛之妙,契合於《詞話》敘事寫人的需要。
可以說,正因為市井娛樂風氣的盛行,潘金蓮又身懷彈唱時曲的高超技藝,加之西門慶喜愛時曲,故在潘金蓮進入西門家之後,時曲彈唱成為西門慶府中常見的娛樂形式。
西門慶不僅喜歡用時曲應景,而且還能以曲代言,甚至連吳月娘也通此道。這一情況當然是《詞話》根據敘事需要進行的安排。但作為家主,作品對西門慶的這類描寫,完全符合其市井暴發戶的舉止。
如第20回西門慶和幫閒們大鬧麗春院時,竟能用[滿庭芳]與虔婆對罵;第79回臨終前,他又用[駐馬聽]和吳月娘對唱。
如果士大夫及其家眷能唱時曲,或許會顯得奇怪,在西門慶夫婦卻顯得相當自然。
戴敦邦繪 · 西門慶
西門慶親自唱曲自然不多,他更多的是點唱。如在第44回的家宴中,他點了李桂姐等四個樂妓彈唱[十段錦·二十八半截兒];
再如第46回,他吩咐樂工吹一套「東風料峭好事近」。西門慶點這些時曲都是應景的。
《詞話》中的時曲彈唱,更有對應於心理的。如寫西門慶在宴席上想起李瓶兒,因而點小優兒韓畢彈唱[普天樂]。
「唱畢,應伯爵見西門慶眼酸酸的,便道:『哥,別人不知你心,自我略知一二。哥教唱此詞,關係心間之事,莫非想起過世嫂子來?』」(第65回)
這番話引出了西門慶的一番感慨。第73回西門慶點唱「憶吹簫」,亦是因懷念李瓶兒而起。
西門慶既組建了家樂,又有演唱得心應手的歌童,所以無論是應景還是抒情,時曲彈唱都是表現人物和事件的重要方式。
家庭是西門慶與社會各階層來往的重要場合,故《詞話》的敘事自然借時曲向外展開。
在宴飲這一場景中,西門慶與各色人物打交道,時曲成為人物交際的潤滑劑,並反映出社會生活的某些本質。
如第30回寫西門慶既得了官哥兒,又平地做了千戶,後面接著寫正值官哥兒彌月,西門慶藉此宴請官員們飲酒慶祝,並請應伯爵、謝希大兩個幫閒相陪。
他對應伯爵說,當天請的客,「有劉、薛二內相,帥府周大人,都監荊南江,敝同僚夏提刑,團練張總兵,衛上範千戶,吳大哥,吳二哥。喬老便今日使人來回了不來,連二位通只數客。」(第31回)
席間,演罷「笑樂的院本」又唱時曲,書中敘了這樣一段事:
須臾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上來彈唱了。一個擽箏,一個琵琶。
周守備先舉手讓兩位內相說:「老太監,分付賞他二人。唱那套詞兒?」劉太監道:「列位請先。」周守備道:「老太監自然之理,不必計較。」
劉太監道:「兩個子弟唱個『嘆浮生有如一夢裡。』」
周守備道:「老太監,此是這歸隱嘆世之詞,今日西門大人喜事,又是華誕,唱不的。」
劉太監又道:「你會唱『雖不是八位中紫綬臣,管領的六宮中金釵女』?」
周守備道:「此是《陳琳抱妝盒》雜記,今日慶賀唱不的。」
薛太監道:「你叫他二人上來等我分付他。你記的[普天樂]『想人生最苦是離別』?」
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監,此是離別之詞,越發使不的。」
薛太監道:「俺每內官的營生,只曉的答應萬歲爺,不曉的詞曲中滋味,憑他每唱罷。」
夏提刑倒還是金吾執事人員,倚仗他刑名官,一樂工上來,分付:「你唱套[三十腔]。今日是你西門老爹加官進祿,又是好的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該唱這套。」……兩個樂工,又唱一套新詞,歌喉宛轉,真有繞梁之聲。(第31回)
「嘆浮生有如一夢裡」是套曲,曲牌為[集賢賓]。「雖不是八位中紫綬臣」也是套曲,曲牌為[一枝花]。
「想人生最苦是離別」還是套曲,出自《荊釵記》第34出,但是原作中的曲牌為[探春令]而非[普天樂],《詞話》的改動,顯然是為了當時場景的需要。
至於出自雜劇《抱妝盒》的「雖不是八位中紫綬臣」套曲為什麼唱不得,我想是因為劇中的太子在出生之時就險些被誅殺,遭遇坎坷,此時彈唱這套曲,對慶祝彌月的官哥兒來說實在是不祥。
而後夏提刑吩咐樂工唱[三十腔],並說這是「加官進祿」「弄璋之喜」宜唱之曲。在這次酒席上,時曲彈唱發揮了敘事之妙:
一是活躍了酒席的氣氛,使場景轉換的節奏流暢無礙;
二是在看似不經意間,點染出不同人物的身份尊卑和審美趣味。妙就妙在手法極為自然。
席上恰似只有兩個內相、兩個武官,其他人物包括主人西門慶全都退為陪襯,以烘託主賓的地位之差距。
《古今詞統》
小說寫道小優兒上來,周守備先發話讓兩個內相點唱,二人三次點唱,皆被兩個官員否定,最後由夏提刑選定曲目,這才開始演唱。
這樣敘事是有講究的:
首先,除了主人西門慶,席上只有周、夏二官夠資格同兩個內相對話。
薛內相說他們「只曉的答應萬歲爺,不曉的詞曲中滋味」,表面上是自嘲,其實含有高高在上的自傲,這猶如說:嗯,時曲不過是個市井俗物罷了!
其次,周守備和夏提刑一唱一合,表明二人地位相當,且對於兩位內相來說,他們又有地主之誼。
由於這四個人物內裡存在對等關係,只有使他們都成為席面上的主賓,人物關係才能融洽合拍,而有了對時曲點唱的三次否定與最後點定,才能形成既詼諧又和諧的氣氛,避免把故事簡單、膚淺地寫成內相與地方官之間暗中較量的口舌之爭。
又如小說第36回寫西門慶接待和他一樣投在蔡京門下當假子的蔡狀元,以及和蔡狀元同船而來的同榜進士安忱時,被叫來彈唱時曲的有四個蘇州戲子、西門府中扮演小旦的書童。
安進士稱讚書童:「此子絕妙,而無以加矣!」
原來這位進士「喜尚南風」,他見書童不僅生得好,又唱得好,席前就「拉著他的手兒,兩個一遞一口吃酒」,可謂醜態畢現。
晚上留宿,西門慶只留書童一人唱南曲,「安進士聽了,喜之不勝,又向西門慶稱讚:『此子可敬!』」
這個安進士本已「取中頭甲」,但因「言官論他是先朝宰相安惇之弟,系黨人子孫,不可以魁多士」,因而失去了狀元的榮耀。
《詞話》通過唱時曲的情節,帶出安進士喜好南風之事,敘事極為巧妙。
此外,在第49回西門府接待蔡御史、第 65回宴請黃太尉、第74回宴請宋御史等情節中,都有時曲彈唱,不贅。
西門慶喜好時曲,所以送歌童成為某些人結交他的一個途徑,從側面表現出其權勢燻天。
在這方面,揚州苗員外送西門慶兩個歌童即為顯例。
戴敦邦繪· 蔡京
小說寫蔡京壽誕時,西門慶去東京慶壽送禮,在蔡府門前碰到苗員外,「原來這苗員外是第一個財主,他身上也現做個散官之職,向來結交在蔡太師門下,那時也來上壽」(第55回)。
接下來,西門慶去其臨時住處拜訪,苗員外留下他飲酒,席間苗家的兩個歌童唱了幾套時曲,西門慶甚是稱讚。
苗員外當即表示願意相送,西門慶遜謝不受,旋即歸家。
苗員外得知西門慶已離京後,決定送兩個歌童到西門慶家。
兩個歌童不願去,「員外道:『你們卻不曉的,西門大官家裡,豪富潑天,金銀廣布。身居著右班左職,現在蔡太師門下做個乾兒子,就是內相朝官,那個不與他心腹往來?』」
苗員外送歌童,看似踐行其一諾千金,實際是因為對西門慶的畏懼。
由時曲引出的這段故事,生動地表現了西門慶擁有非同一般的社會地位。
西門慶的幫閒們也擅長時曲,如第12回應伯爵用時曲[朝天子]暗嘲李桂姐,第15回他又用兩支[朝天子]嘲諷打秋風架兒者和踢球者。
至於時曲在諸多妓女和西門慶的關係中所起的作用,就不用多說了。幫閒和妓女貪圖西門慶的財、權、勢,時曲不過是他們投其所好,依附西門慶的一個方式罷了。
三
西門慶的家庭生活是《詞話》的敘事中心,所以無論其妻妾自娛自樂,還是叫家樂、請樂伎來助興,時曲被穿插於各種場景之中,起到化解矛盾,渲染氣氛,豐富內容的作用,從而增強了小說的感染力。
其一,家庭成員之間交流情感,時曲彈唱起到化解矛盾的作用,發揮了一般對話所沒有的優勢。
例如第21回寫道,在一個大雪天,眾妾為西門慶、吳月娘和好而在後廳明間擺酒席,「設石崇錦帳圍屏,放下軸紙梅花暖簾來,爐安獸炭,擺列酒筵」,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四個家樂各執琵琶、箏、弦子、月琴,一同彈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會」。
此時外面園中,「雪如撏綿扯絮,亂舞梨花,下的大了」。
吳月娘見太湖石上積雪甚厚,便「親自掃雪,烹江南鳳團雀舌牙茶與眾人吃」。
潘金蓮點了時曲,由家樂彈唱;吳月娘烹了好茶,妻妾們對飲。
一個家宴,內外冷暖相映成趣,夫妻和好如初,妻妾一團和氣。
戴敦邦繪 · 吳月娘
小說在這裡插入彈唱時曲「佳期重會」,可謂神來之筆,不著痕跡地點出了此次聚會的目的。
之後,孟玉樓問西門慶:「『佳期重會』是怎的說?」西門慶道:「他(指潘金蓮)說吳家的不是正經相會,是私下相會,恰似燒夜香有意等著我一般。」
這就補出了以時曲敘事的藝術性,在於暗諷其事而不明說,表面上維持了場面上應有的和諧氣氛。
後面麗春院中的李銘彈唱[降都春]之冬景,雖為應景之作,也是散席尾聲,在敘事結構上同樣圓滿。
再如第67回寫西門慶與應伯爵、溫秀才等在書房賞雪,雖然也有春鴻拍手唱詠雪的南曲[駐馬聽]助興,但是曲中沒有暗藏的情事,此處的時曲就只有娛樂的作用了。
其二,家庭成員在不同的季節聚會,時曲彈唱往往應時而出,成功地表現了家庭生活的場景。
上面說到《詞話》描寫了冬季的時曲彈唱,下面來說說酷暑時節。
在敘寫情事最為引人注目的第27回,西門慶率眾妾來了一個「時曲夏日合唱」。
這是西門慶眾妾參與時曲彈唱人數最多、場面最熱鬧的一次,亦可謂描寫西門府鼎盛時期最細膩的一次。
這回《詞話》寫潘金蓮偷聽西門慶、李瓶兒在翡翠軒的私語後,與西門慶、孟玉樓、李瓶兒四個人在涼亭裡設席避暑消夏。
酒過三巡,西門慶叫春梅取月琴給孟玉樓,取琵琶給潘金蓮,又說:「你兩個唱一套『赤帝當權耀太虛』我聽。」
潘金蓮不肯讓李瓶兒獨自快活受用,逼其在旁代板。
於是春梅拿了一副紅牙象板來給李瓶兒打著,潘、孟二人合聲彈唱了一套[雁過沙]。
大雨後散席時,西門慶又叫孟玉樓彈著月琴,他拍著手,眾人合唱了一套[梁州序],一直走到角門口才散去。
豪門家宴圖
這兩套曲子唱的都是夏日光景:前一套描述炎熱酷暑時節,納涼飲酒的情景,《詞林摘豔》(乙集)和《雍熙樂府》(卷三)均題為《納涼》;後一套採自《琵琶記》第22出,寫夏日雨過、滿地清涼的場景。
這兩套時曲的妙處不僅在於貼合時令,而且充分表現了西門府在極盛之時,哪怕是一場規模不大的家宴,都如此奢華熱鬧。
潘、孟二人聯手彈唱,本「不會彈什麼」的李瓶兒竟被拉來代板,西門慶則拍手陪眾妾行歌——妻妾成日價爭鬥,暗潮洶湧的家庭,從表面上看卻很幸福美滿。
在時曲彈唱的過程中,這種感覺洋溢於字裡行間,幾乎掩蓋了潘金蓮因李瓶兒得寵並懷孕而產生的沖天醋意。
第30回寫另一個三伏天,西門慶在聚景堂的大卷棚賞玩荷花,有吳月娘、諸妾和西門大姐陪伴,但是家樂還未唱完一套[一封書]「人皆畏夏日」,酒席便因李瓶兒臨產而被衝散了。
兩相比較,可見《詞話》借時曲敘事,善於在濃淡疏密之間自然穿插,以烘託出相同季候的不同情境。
其三,家庭成員過節,時曲彈唱不僅烘託了節日氣氛,更使敘事內容豐富完整,銜接自然。
《詞話》對元宵節的幾次描寫,均表現了這個特點。
如第42回分內外兩層來描寫:吳月娘率眾女眷在家中後廳過節,西門慶則在獅子街約幫閒和王六兒過。
這一回時曲彈唱的敘事重點不在過節,故只是李銘、吳惠在席前彈唱了一套燈詞[新水令]應景而已。
第43回的元宵節,吳月娘為官哥兒宴請親家喬太太,只寫了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四個家樂分頭在席間照應,階下則琵琶箏、笙簫笛管,吹打了一套燈詞[畫眉序]「花月滿春城」。
這套時曲彈唱,仍然只是應景。第46回的元宵節,可謂「花開三朵,各表一枝」,寫得煞是熱鬧好看,事事都與時曲有關。
一頭是西門慶在家招待應伯爵等客人,應伯爵叫過樂工來吩咐:「你兩個會唱『雪月風花共裁剪』不會?」
李銘回答:「此是黃鐘,小的每記的。」於是樂工們「拿過箏來,王柱彈琵琶,李銘擽箏,頓開喉音唱[黃鐘·醉花蔭]」。
晚來放燈,彈唱更盛:「先是六個樂工抬銅鑼銅鼓,在入門首吹打,動起樂來。
那一回銅鑼銅鼓,又清吹細樂上來。李銘、王柱兩個小優兒,箏、琵琶上來,彈唱燈詞[畫眉序]『花月滿春城』云云。」
另一頭寫大門首又是吹打銅鼓彈唱,又是放煙火,引動春梅等四個大丫頭打扮著走來,在圍屏後面扒著觀看。
這時,因為賁四嫂知道這四個人是西門慶貼身答應的得寵姐兒,所以有意巴結,叫女兒來請她們做客。
李嬌兒和孫雪娥都不敢做主,春梅則作態說:「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去!」
最後,由畫童自願出面請示西門慶,四人得其允許而去。
這時門慶又叫來樂工唱[好事近]「東風料峭」,於是「李銘、王柱席前又拿樂器,接著彈唱此詞,端的聲慢悠揚,疾徐合節」。
明·元宵燈節圖(局部)
再一頭是吳月娘率諸妾和西門大姐等人去吳大妗子家,西門慶打發玳安和陳經濟接她們回來。
吳大妗子不想立即放回,就說鬱大姐時曲唱得好,要她唱給眾位聽。潘金蓮也叫她給李瓶兒唱曲,為其生日那天未去捧場而謝罪。
於是鬱大姐向李瓶兒磕了四個頭,又彈唱了[一江風],這才撐住了場面,使她們沒有立刻離開。
如果說前幾次元宵節彈唱時曲,多為應景以交代節日、渲染氣氛,那麼這一回中的時曲彈唱,雖然關涉一家三撥人,引出了許多事,但繁而不亂、詳略得當,表現了《詞話》穿插敘事手法之高明。
四
《詞話》善於借用時曲來生發情事,描寫人物之間矛盾衝突的起因,突出人物個性,使事件的發展既波瀾橫生,又環環緊扣。
講到這個話題,先得說潘金蓮。此人精通時曲彈唱,被西門慶納妾之後,更是在人前時時賣弄。
所以,圍繞潘金蓮展開的西門慶家中事,常常與時曲有關。下面拈來幾例略加分析。
第一例是潘金蓮和李瓶兒。
就西門府中的大小主子而言,因為時曲和潘金蓮發生聯繫較多的,自然是西門慶,其次是《詞話》的二號女主角李瓶兒。
李瓶兒和潘金蓮的糾纏,不僅發生在其生前,而且延續到其死後。西門慶娶回李瓶兒後在府中會親,潘金蓮和吳月娘等人「在大廳軟壁後聽覷」,酒席上的時曲從[越調·合笙]「喜得功名遂」,一直唱到「永團圓,世世夫妻」。
最後的這句曲詞引發了潘金蓮的強烈嫉妒,她當即挑撥月娘:
「大姐姐,你聽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該唱這一套。他做了一對魚水團圓,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裡?」
吳月娘聽了,「未免有幾分動意,惱在心中」,以致和西門慶夫妻反目,李瓶兒也平白被吳月娘怨恨(第20回)。
戴敦邦繪· 李瓶兒
直到李瓶兒死後,潘金蓮還因西門慶懷念她而點唱時曲一再鬧騰。
如第65回,西門慶因這日擺酒不見李瓶兒,要小優兒彈唱[普天樂]「洛陽花,梁園月」來聽。
曲中唱道「想人生最苦離別」,「人去了,何日來也」。
曲子「唱畢,應伯爵見西門慶眼裡酸酸的」,知他想起了李瓶兒,便道:「就如同連理枝、比目魚,今分為兩下,心中甚不想念?」
不想潘金蓮這次又在軟壁後面偷聽唱曲,就把這番話一五一十地播弄給吳月娘。
再如第73回寫孟玉樓過生日,西門慶坐在席上,「不覺想到去年玉樓上壽,還有李大姐。今日姊妹五個,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眼中落淚」。
小優兒上來彈唱,吳月娘點唱[四塊玉]「比翼成連理」,卻被西門慶換成[集賢賓]「憶吹簫」。
「潘金蓮見唱此詞,盡知西門慶念思李瓶兒之意」,就在席上道:「一個後婚老婆,又不是女兒,那裡討杜鵑花上血來?」
直到唱畢,她還憤憤不平,在席上只顧和西門慶拌嘴。吳月娘在一旁實在看不上眼,就打發她去裡頭陪內客。
中國傳統文化習俗講人死為大,而潘金蓮在害死李瓶兒母子後,仍然不能容忍西門慶如此微薄的念舊之情。
《詞話》敘述了時曲彈唱過程中的種種波折,鮮活地突出了潘金蓮心腸之狠毒、嫉妒心之強烈。
第二例是潘金蓮和陳經濟。
潘金蓮與女婿亂倫事件的發生和發展,與她和陳經濟皆擅長時曲有關。第18回潘、陳初次相見時,陳經濟就對潘金蓮一見傾心,之後不免時時思念。
第28回的紅鞋戲、第24回的元夜戲嬌姿,都是寫這兩人彼此相互挑逗。
在李瓶兒房中的酒席上,陳經濟被潘金蓮勒掯唱曲,潘金蓮說:「只說你會唱得好曲!」並要他唱給大家聽。
陳經濟答:「死不了人,等我唱。我肚子裡使心柱肝,要一百個也有!」(第33回)
他果然唱了四支[山坡羊]。二人自相識以來,雖然你嘲我戲,但直到第80回西門慶死後才勾搭成奸。
第82回,二人以時曲[寄生草](潘)和[水仙子](陳)作柬約會,相會時又用[六娘子]互訴情愛。
不久,吳月娘嚴謹門戶,內外不得相通,潘金蓮和陳經濟的相會受阻,故有第83回春梅替潘金蓮傳遞[寄生草],以諧潘、陳幽會的故事。
待吳月娘去碧霞宮還願,他們趁機來往。
接著被吳月娘識破姦情,二人相會再次被阻,陳經濟只好請媒婆薛嫂傳遞柬帖[紅繡鞋](第85回)。
潘、陳最後一次相會時,潘金蓮已在王婆家待賣。
二人風流博浪、擅長時曲,在他們關係的發展中,時曲起到了穿針引線的作用,小說的後半段情節因時曲而更加曲折婉轉,有利於突出人物的個性特點。
崇禎本《金瓶梅》插圖
第三例是潘金蓮和李桂姐。
第11回描寫潘金蓮「在家恃寵生驕,顛寒作熱,鎮日夜不得個寧靜。性極多疑,專一聽籬察壁,尋些頭腦廝鬧」,連春梅都不能躲過,更激打孫雪娥,致使二人成仇。
正當潘金蓮洋洋得意、興風作浪之際,西門慶梳籠了麗春院中的李桂姐,李桂姐半個月不讓他回家。
第12回寫潘金蓮寄[雙調落梅風]給西門慶,道其相思之苦,李桂姐見了很是生氣,進一步窩盤住西門慶,連帶為潘金蓮送柬的玳安,也被西門慶踢罵。
玳安回家後搬弄是非,惹得潘金蓮大罵李桂姐是「院中淫婦」,為此又與偷聽的李嬌兒結仇。
在這當中潘金蓮因西門慶久不回家,遂與孟玉樓的小廝琴童私通,被人向吳月娘告發,吳月娘又告訴了回家過生日的西門慶。
琴童被打了三十大棍又被趕走,潘金蓮亦被西門慶用馬鞭子抽打。
另一頭,李桂姐來西門家賀壽,求見潘金蓮而不得,回院後便在枕邊激西門慶去絞潘金蓮頭頂之發,她拿到手後絮在鞋底下每日踩踏,以洩心頭之恨。
之後李桂姐更是窩盤住西門慶,連過了數日都不放其回家。但不久西門慶又因迷戀李瓶兒,拋開了李桂姐。
李桂姐的故事到這裡遠未完結,不過她此後再也沒有因為時曲而與潘金蓮發生直接交集。
潘金蓮和李桂姐一為妾、一為妓,爭寵於西門慶成了她們矛盾衝突的焦點。
潘金蓮寄給西門慶的相思時曲是矛盾衝突的導火線,後面發生的一連串事件皆由此而起。
然而,一時得意的李桂姐忽略了兩個事實:
一為潘金蓮畢竟是西門慶之妾,露水關係的妓女不能與之相比;
二為獵色縱慾是西門慶的本性,路邊的閒花野草可以時常更換,而不會永久保鮮。
作品插入一柬時曲,進而引發妾、妓之間一連串的風波,直到李瓶兒出現才戛然而止,小說敘事又另生曲折。
《詞話》不著痕跡、巧妙轉接的敘事藝術,潘金蓮、李桂姐得意時恃寵生驕、仗勢欺人的個性,在一支時曲引發的激烈衝突中,都得到了精彩的表現。
崇禎本《金瓶梅》插圖
除了以上和潘金蓮有關連的角色,孟玉樓的故事也和時曲有關。
媒婆薛嫂兒來西門慶家為孟玉樓做媒,「西門慶只聽見婦人會彈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就問薛嫂兒,『幾時相會看去?』」(第7回)
孟玉樓這個人物一出場,小說就從媒婆口中點出其技,並特意寫道這正對在西門慶心上,
可見除了孟玉樓所擁有的大宗財物,彈琴技藝也是西門慶娶她的一個原因,為她入府後的情事埋了伏筆。
事實上,在後面西門府的時曲彈唱中,只有孟玉樓尚能與潘金蓮比肩(第27回)。
在《詞話》所有的女性中,孟玉樓情韻絕佳,處事圓融,這些特點在時曲彈唱的場景中也特別引人注目。
主子之外,西門慶家與時曲敘事關係最為密切的,就是《詞話》的第三號女主角龐春梅,她是潘金蓮的貼身婢女,深得西門慶寵愛。
春梅的出身如何,小說並沒有詳細交代,只是在第27回,讓算命人說她自幼父母雙亡。
在西門慶娶孟玉樓的頭一年,她被薛嫂買入西門慶家做丫頭(第7回),成為吳月娘的婢女,潘金蓮入門後又被調來服侍潘金蓮。
潘金蓮和春梅既情同姐妹,又類似母女。
據第4回的敘述推算,潘金蓮初見西門慶時25歲,第87回寫其亡年為32歲,一共在西門慶家待了七年。
第100回寫春梅死時29歲,那麼她被賣到西門慶家時,大約十七八歲。
春梅是西門慶家大丫頭裡最為出色、最得西門慶寵愛的,在府中被稱為「小大姐」。
她還是四個家樂中的頭牌,在第30回中,西門慶曾點她帶著彈唱了[一封書]。
應伯爵稱讚這四個家樂都出落得「水蔥兒的一般,一個賽一個」(第22回),從側面說明春梅的容貌非常出眾。
第55回寫道,就連揚州苗員外談論起來,對這四個大丫頭也不敢輕視。可見作為家樂頭牌的春梅,在西門府中有多麼得意。
倚仗西門慶、潘金蓮的寵愛,加之自身又美貌伶俐,春梅被慣得極為高傲驕橫。
戴敦邦繪 · 龐春梅
小說以時曲為起因,用兩次著力的描寫,淋漓盡致地表現了春梅的個性。
第一次是在第22回,春梅大鬧臘八節。
這一天,西門慶讓李銘來調教春梅等彈唱時曲。教學時,因春梅的袖子兜住了手,李銘把她的手拿起,有意無意間略按重了些,引得春梅勃然大怒,怪叫起來,「千王八萬王八」地痛罵李銘調戲自己,又威嚇要讓西門慶把他「一條鐵棍攆得離門離戶」,嚇得李銘落荒而逃。
但春梅還不解恨,又罵到潘金蓮那裡,於是兩個人又一塊兒罵了李銘二十來個「王八」。
此處,《詞話》借時曲生事,以展現春梅的個性。
之後,她和申二姐因時曲彈唱引發了一連串事件,在矛盾的發展和激烈衝突中,再一次充分地表現了春梅日益強化的個性。
第61回瞽目的申二姐出場,她善唱時曲,是王六兒夫婦宴請西門慶時獻上的「禮物」。
當時王六兒說申二姐「諸般大小時樣曲兒,連[數落]都會唱」,「還記得許多小令兒」。
申二姐則自道「大小也記得百十套曲子」。
那日,她一心要在西門慶面前施展自己能彈會唱的本事,所以在酒席上便盡情地做了諸般表演,讓西門慶非常喜歡。
次日重陽節,申二姐去西門慶家彈唱,之後就時常來往。
仗著西門慶和吳月娘的寵愛,申二姐很有幾分驕態,第74回她和李桂姐、鬱大姐在吳月娘房中較量時曲彈唱時,就先搶唱了一套[掛真兒]。
第75回是申二姐來到的第二日,因春梅要聽她彈唱[掛真兒],使春鴻去叫,但申二姐不僅不願去,還出言不遜。
春鴻傳話後,春梅「一陣風般走到上房裡,指著申二姐一頓大罵」,而後毫不留情地立馬把她攆走。
攆走申二姐後,春梅還是不解氣,再接著罵,從其身體殘缺罵到彈唱時曲,再罵到爭強好勝,把申二姐從頭到腳罵了個遍。
申二姐固然有些「張兒致兒,拿班做勢兒的」,但春梅之盛氣凌人亦無以復加。
申二姐以不識深淺的驕氣對抗春梅恃強凌弱的傲氣,最終只能委委曲曲、哭哭啼啼地離開。
這一事件還夾敘了諸人對春梅的不同態度,如吳大妗子和吳月娘之不滿、西門大姐之無語、迎春之責備、鬱大姐之逢迎、西門慶之縱容等,從而合成了極強的敘事張力,使春梅高傲驕橫的個性,在事件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
皋鶴堂本
五
時曲作為因緣改變了《詞話》中一些人物的命運,推動了西門慶一家風流雲散結局的完成。
即使在西門慶淫喪而亡,家道衰落後,通過時曲敘事,依然在小說中佔有重要的地位,這當中的主要人物,是西門慶擅長時曲彈唱的家人,也包括家樂。
最典型的例子,是相互糾纏不已的潘金蓮、春梅和陳經濟三人。
在西門慶生前,潘金蓮和陳經濟雖然不時相互調笑,但男女關係並沒有實質性的突破。
西門慶死後,以時曲傳柬約會偷情,成為潘金蓮、陳經濟故事發展的重要環節,直到第85回吳月娘堅決隔斷內外門戶,他們之間的時曲傳遞和亂倫偷情才告結束。
時曲與春梅的關係同樣密切,導致她的人生出現大轉折,從而成為《詞話》的女主角。
春梅被吳月娘發賣時,周守備花了五十兩銀子的高價買她,薛嫂兒只給了吳月娘十三兩,並對吳月娘道:
「說起來,守備老爺前者在咱家酒席上,也曾見過小大姐來。因他會這幾套唱,好模樣兒,才出這幾兩銀子。」(第86回)
可見正是時曲彈唱,為春梅改變命運帶來了機遇。
春梅雖然不如潘金蓮精通時曲,但她不愧在潘金蓮身邊生活過幾年,又是西門慶家的頭牌女樂,受過專門的教習,
所以後來《詞話》安排其命運走向,與時曲發生了不可避免的交集,或說是伏脈千裡。
就連她和陳經濟的後續孽緣,也由時曲引出,卻不使人感到意外,反而覺得情節的發展非常自然。
春梅應吳月娘的邀請遊舊家池館時,特意點侍宴的樂妓唱了[懶畫眉]。
書中寫道:
「看官聽說:當時春梅為甚教妓女唱此詞?一向心中牽掛陳經濟在外,不得相會。情種心苗,故有所感,發於吟詠。」(第96回)
回來後春梅因思念陳經濟而臥病,周守備派張勝四處尋取他入府。小說敘述潘金蓮、陳經濟與春梅三人的孽緣和命運,明顯可見時曲的媒介作用。
春梅在西門慶死後,還左右了其妾孫雪娥的命運,時曲彈唱在其中也產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第90回寫孫雪娥因夥同來旺私奔而被逮發官賣,春梅把她弄到守備府中做廚娘,對其百般凌辱。
直到第94回春梅仍不解恨,又叫來薛嫂發賣孫雪娥,並吩咐薛嫂,「好歹與我賣在娼門」。
薛嫂果然把孫雪娥賣到實為妓館的酒店,店裡「教他樂器,學彈唱,學不會又打,打得身青紅遍了」。
孫雪娥只好屈身「供筵習唱,接客迎人」,卻因此巧遇在周守備府中當差的張勝,並彈唱[四塊金]佐其下酒。
沒想到這段因彈唱時曲而產生的姻緣,又把孫雪娥送上了另一條絕路——張勝無意中隔牆聽到陳經濟惡告孫雪娥,一怒之下殺死陳經濟,最終使自己和孫雪娥,皆因春梅替陳經濟報仇而死於非命(第99回)。
崇禎本《金瓶梅》插圖
我們再看西門慶家樂班子中其他人的命運,也是由時曲決定的。
第81回,翟管家聽說西門慶家有四個彈唱出色的女子,就寄書給吳月娘,要把她們買進太師府中。
吳月娘接信後不敢不依,心想孟玉樓房中的蘭香和潘金蓮房中的春梅都不好打發,只能問迎春和玉簫的意願,結果她們倆都願意去。
吳月娘讓來保把她們送到東京,翟管家「看見兩個女子迎春、玉簫,都生的好模樣兒,一個會箏,一個會弦子,都不上十七八歲」,就讓她們進入太師府服侍老太太去了。
若非擅長時曲而有此際遇,迎春和玉簫命運也委實堪憂。
第87回還寫了揚州苗員外送給西門慶的擅長唱南曲的歌童春鴻,在西門慶死後,被應伯爵指點去投靠了張二官。
應伯爵說道:
「你肚裡會幾句唱,愁這城內尋不出主兒來答應?我如今舉保個門路與你。如今大街坊張二老爹家,有萬貫家財,百間房屋,見頂補了你爹,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戶,如今你二娘又在他家做了二房。
我把你送到他宅中答應他。他見你會唱南曲,管情一箭就上垛,留下你做個親隨大官兒,又不比在你這家裡?」
果然那張二官見春鴻「生的清秀,又會唱南曲,就留下他答應」。
這個先前不想辭別揚州舊主,後來不肯背叛西門慶的歌童,就這樣憑藉擅長南曲的本領,在無可奈何中,找到了又一個棲身之所。
總而言之,在中國古代小說史上,《金瓶梅詞話》大量採用時曲的現象非常引人注目。
在這部小說中,人物活動的歷史環境,家庭生活和社會生活的具體場景,事件的發生以及情節的展開,人物的個性和命運等等,都和時曲發生了千絲萬縷、難分難解的關係。
就敘事藝術而言,這種獨特的表現方式,讓《詞話》取得了一般小說難以企及的成就,也為人們審視這部作品提供了一個非同尋常的視角。
《詞話》中的時曲,既是當時大眾通俗文藝的投影,也表現了這部小說說唱文學的原始特徵。
對於時曲在《詞話》敘事藝術中所起的作用,似乎怎樣估計都不算過分。本文對此只是進行了粗淺的論述,更為深入的研究,尚有待於方家。
本文作者 孫秋克 教授
注釋:
[[1]]孫秋克:《時曲與潘金蓮形象》,中國《金瓶梅》學會:《金瓶梅研究》(第七輯),北京:知識出版社,2002年,第134- 136。
[[2]]蔡敦勇:《金瓶梅劇曲品探·<金瓶梅詞話>中詞曲箋校》,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89年。按此統計只用於散曲,不包括詩詞。
[[3]]如第68回的4支曲子「一見嬌羞」「問爾丫鬟」「夢入高堂」「春暖芙蓉」未見錄入箋校(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88年影印,第1937-1939頁)。
[[4]]沈德潛:《萬曆野獲編》(卷25),《元明史料筆記叢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647頁。
[[5]]卓人月:《古今詞統》,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3頁。
[[6]]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37),《元明史料筆記叢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40頁。
[[7]]張竹坡:《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濟南:齊魯書社,1991年,第34頁。
[[8]]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88年。本文引用《金瓶梅詞話》均出自此本,以下不一一注出。
[[9]]馮沅君:《﹤金瓶梅詞話﹥中的文學史料》,馮沅君:《古劇說匯》,上海:商務印書館,1947年。姚靈犀:《瓶外卮言》,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3年。韓南:《金瓶梅探源》,徐朔方編選:《西方金瓶梅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蔡敦勇:《金瓶梅劇曲品探》,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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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單位:昆明學院
本文由作者授權刊發,原文刊於《閱江學刊》,南京信息工程大學主辦,2020,第5期。轉發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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