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音人:李妮蔓、陳瑤、張藍心(從左到右),常德七中初三學生。
常德七中初三學生演示常德話與普通話的區別。發音人:田穎、陳瑤、熊蕾、周慧(從左到右)。組圖/瀟湘晨報記者 王硯
發音人:田穎、胡雅婷、周慧(從左到右),常德七中初三學生。
西南官話自明清隨移民進入湖南以後,迅速成為湘方言之後的第二大方言,經過上千年的流變,至今仍生機勃勃,大有擴張之勢。
以湘北、湘西兩地西南官話為例,可透視語言背後種種人文風貌,換言之,生活在這些區域的人們,其精神、性格、氣質……在日夜相傳的語言中,一現端倪。撰文/瀟湘晨報記者 王硯
人人都會說一點兒的常德話,溫柔又俏皮
在大多數湖南人的印象中,與常德人的交流輕鬆而愉悅。這些來自沅水和澧水流域的人們,講起話來綿柔婉轉,好聽,也好懂。不知不覺間,其他人也跟著學一些腔調,偶爾會冒出一句「哪麼滴」(意即怎麼了,相當於長沙話裡的「何解」和湘鄉話裡的「麼解的」)?「一起刻玩啊」(一起去玩)等等。大家都覺得「德語」和普通話很相似。當然,常德方言是湖南地區西南官話的重要代表,有「小北京話」之稱,在語音、語法、詞彙上確實保留了不少北方話的特徵,但它也受到周邊地區的影響,多多少少體現了一些湘方言的特點。
清同治元年輯刊的《武陵縣誌》有一段關於方言的文獻,是目前關於常德方言研究最早的資料,來,聽聽150年前的常德口音到底是怎樣的:
你稱靈我稱玩去讀刻凸讀作包拈讀作列(平聲)尋讀作情鹹讀作寒巷讀作浪駭讀作黑……
這記錄的一百多個字,地道常德人念一遍之後一定會會心一笑,除了個別字聲韻或聲調有不同外,其餘都和現代音基本相同。有些則使用了古老的訓讀手法,比如,把巷念作浪。直到今天,這個不是浪花的「浪」,在常德人日常生活中的使用頻率仍舊相當高,你會經常聽到有人這樣說:「學校後面那條浪浪裡面的牛肉粉真滴好七!」(學校後面巷子裡面的牛肉粉真的好吃)
兒童和女孩說常德話時,格外可愛,大量兒化音和疊詞的使用,使他們總仿佛處於萌狀態,透著十足的嬌憨。
比如,媽媽夾一塊酸蘿蔔遞給孩子,告訴他:「這是嘎嘎(外婆)醃的壇壇菜(醃菜)。」看見孩子上了馬路,又會大喊:「快點走邊邊上!莫走到中間刻噠(快點走到路邊去,不要走到路中間)!」
又或者:「昨天晚上,老鼠把你的餅乾七得渣渣兒都沒得噠(老鼠把你的餅乾吃得渣都不剩了)!」
名詞的重疊和兒化,正是常德方言最鮮明的特點之一。它意味著事物的「小」,突出一種親暱色彩。重不重疊,加不加兒化音,常常傳達出不同的情感。以「刀」字為例:
「你莫動那把刀,會砍到手滴」——這裡的「刀」當是指刀家族中所有的成員,語氣嚴肅,強調刀具的危險性。
「把那把刀刀兒遞給我,削蘋果」——這把「刀」明顯令人鬆弛下來,一聽就是那種小巧精緻,惹人喜愛的小刀。
如果重疊、兒化後面再加上一個名詞,表達的情感會更加濃鬱一些,如:葉葉兒菜、襻襻兒鞋、格格兒紙等等。
不難為疊詞、兒化詞的形成勾勒這樣一個過程:人們最初用「伢伢兒」來形容初生的嬰兒,這無疑帶有強烈的個人情感;等孩子長大了,仍呼作「伢兒」,然後又把這種憐惜喜愛之情投射到大千世界中所有幼小、惹人喜愛的個體:羊兒、鳥兒、秧兒、苗苗兒、碗碗兒、缸缸兒……就這樣,人們以自己的認知和感受,創造了龐大的疊詞、兒化詞體系。在湘方言中,沒有兒化詞,更多的是子尾詞,比如,露珠子、鼻尖子等等。其實,「子」和「兒」在本義上是相通的,它們說明西南官話和湘語地區的人們,都具有情感認知共性。
一個女孩子「好乖」,更多是誇她長得漂亮
都說常德話和普通話相似,其實,常德話中為數不少的詞語和普通話仍是存在差異的。
有一些詞,詞形雖同,語義卻發生了變化。
如果一個常德人坐在椅子上嘆氣,說:「今天好吃虧。」那他可不一定是因為生意賠了本而嘆氣。在常德話中,吃虧,還有勞累、疲倦的意思。
如果形容一個女孩子「好乖」,也不一定是說她乖乖聽話,更多的是誇她長得漂亮。
有一些詞與普通話意思一樣,在常德話中卻要反著說。公雞得說「雞公」,螞蚱得說「蚱螞」。
字形相同,語義完全不同的也有許多。普通話中的「未必」,是「不一定」的意思,可在常德話中,這個詞通常用於反問句:「未必(難道)你不曉得?」
形容正在做農活的婦女,可能會聽到這樣的句子:「那個女的幾得(十分)力量。」力量在這裡也不是孔武有力之意,而是形容這位婦女非常能幹。有趣的是,「力量」專用於女性,男人能幹不說「力量」。
常德人對生活的熱愛和講究是出了名的,細琢磨一些常德方言詞語的成因和理據,會深覺它們其實都是風土人情的產物。
沅江流經常德,也為這個處於下遊的古城帶來了許多特殊詞語。藉助大河往來貿易的商人自古不絕,市井繁華了,商人們精明狡詐的形象也算是定格了。不少貶義詞就來自他們,都少不了一個「水」字。比如,水貨(假貨),水老倌(痞子流氓),水裡水氣(作風不正派),玩花水(暗中騙人)等等。
常德人對生活方方面面的體察不可謂不細緻,他們敏感地把聲音具象化,使一種聲音變成一個專用動詞。例如:
出門時把門「乓」(pǎng)好——「乓」正是關門時發的響聲。
這人做事情老是滴滴咚咚——「滴滴咚咚」本是形容滴水聲音,卻又被借來形容一個人做事動作慢,老不完結。
總而言之,常德人是一群特別鍾愛細節的人,也特別善於把這些細節發揚光大,他們把與生俱來的幽默和智慧,都藏進了自己的語言中。
註:文中常德方言區域專指常德市武陵區、鼎城區。
湘西話萬能動詞「逮」相當於英語「make」
沈從文先生文字中的湘西,以家鄉鳳凰古鎮為中心,輻射武陵山系十餘縣的山光水色。這是沅水上遊的古老神秘地帶,與鄂、渝、黔三省交界,大山古雅,層巒疊嶂,綿亙千裡。湘西人自然也帶有幾分野山的氣息。除了苗瑤等少數民族語言之外,他們使用最廣泛的仍是西南官話。在沈從文先生的《邊城》、《湘行散記》等名作中,極富地域特色的湘西話屢見不鮮。
沈從文先後到過青島、上海、武漢、昆明等地,又長期居住在北京,一口湘西話到老也難改過來。他早年曾與丁玲、胡也頻創辦過一本雜誌,叫《紅黑》,並非借了名著《紅與黑》之名,而是取自故鄉方言中常用的一詞「紅黑(hé)」。「我們取『紅黑』為本刊的名稱,只是根據湖南湘西的一句土話,例如『紅黑要吃飯的』,這句話中的『紅黑』便是『橫直』意思,『左右』意思……因為對於這句為人『紅黑都要吃飯的』這個土話感到切身之感,我們便把這『紅黑』作為本刊的名稱」。
巧的是,丁玲是常德人,也說一口西南官話,想必不難理解「紅黑」之意。
沈從文自謙湘西方言是「一種很笨的,異常不藝術的語言」,卻像一股快意而純淨的鄉野大風,衝擊了當時還帶著文言腔調的現代漢語。
每到湘西,聽當地人一開言,亦覺得彪悍,尤其是那個萬能動詞「逮」,無處不在,無處不聞,其義之多,非得聯繫上下文才能理解。
吃飯是「逮」飯,抽菸、喝酒、飲水也用「逮」,唇齒間驀地升騰起一股瀟灑。
照相要說「逮」一張;下盤棋要說「逮」一盤;問某人考上了大學沒有,「逮沒逮起?」
這個「逮」字,不僅包括了現代漢語詞典中最基本的「打、搞」之意,還引申出各種義項,如:擊,毆打,交涉,放射,領取,捉,砍,計算,遊戲,做,設法弄,提高,整人……甚至還囊括了英語用詞「make」的多種含義,如:做,製造,作出,寫作,獲得,組成,完成,補充等等。但它在實際生活中的應用範圍,遠比詞典更廣泛。諸如犁、挑、鋤、送、申請、背誦、提意見……說它是萬能動詞,絕非虛言。
從澧水發源地龍山縣開始,順流而下,永順、古丈、桑植、張家界,到處能聽聞「逮」字。另一個高頻使用地區是吉首市,這也是可以解釋的,因為歷史上的水陸交通中心其實是在古丈羅依溪,而吉首在羅依溪附近,且屬於官道。雖然吉首的方言要歸於湘語吉漵片,但當地方言和西南官話除了聲母發音略有不同,其他都是很像的。可見,「逮」字的流行,有一定的水域特色。
電視劇《血色湘西》中,靠水吃飯的排幫兄弟們響應首領號召,啥也不說,只高舉手臂,齊聲怒喊:「逮逮逮!」用這個古老的方言詞最大限度地表現湘西人的好鬥和血性。
口不離「逮」的湘西人,最常說的,是講「逮頭」。講逮頭意即講「狠」,語氣中透出一股蠻氣。這種在語言中都恣意流瀉的「狠氣」,構成了湘西人既吃苦耐勞,又快意恩仇的獨特氣質。
參考書目:鄭慶君《常德方言研究》、牟成剛《西南官話的形成及其語源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