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陳拙。
今天要跟你們聊一個有點冒犯,但你們私底下會好奇的事兒:
將來自己的遺體會被怎樣對待?
我有一個朋友,對這個問題特別了解。她叫孫留仙,別看她年紀小,自打16歲入行,已經經手了接近3000具屍體。除了經驗豐富,技能過硬,她還會給屍體按按摩、嘮嘮嗑,必要時候還和屍體睡一張桌。
她祖籍山東,為了向老鄉蒲松齡學習,專門學了人家的字號「留仙」,作為自己的名字。她也是希望自己寫的這些真事兒,能跟老鄉的《聊齋》一樣,無論是寫人還是寫逝者,都能入骨三分。
今天第一篇,就是她和自己的師傅,如何稱霸殯儀館的故事。
(上)
好多年前,我在技校學著給活人化妝時總心不在焉。我滿腦子惦記的,都是怎麼給死人化妝。
其實當初我的選擇可以有很多,比如家裡人希望我能當幼師。我小時候挺喜歡孩子,還學過彈吉他,不過大了點就開始擔心自己這火爆脾氣了。
16歲那年,一天我坐公交車,突然看見站牌上有個「插花師」的招聘啟事。上面寫著的單位是「殯儀館」。
我當時心想,KAO,這工作可以,鼓搗鼓搗花,自由自在的,挺好!(後來才知道插花師其實就是布置靈堂的)我回家就跟奶奶她們說想去試試。
家裡人真是大驚失色,特別反對。
我爺爺還說了句氣話,說你爹媽離婚,沒人要的孤兒,一天美啥呢,我們照顧你別不知道好賴。
但就是這句話刺激了我,所以他們不同意我在殯儀館上班,我就硬要上,可能是賭氣,也是叛逆期,就是不想過那種被安排好的生活。我要證明我能行。
後來家人給我找了家技校學彩妝,就是忽悠我上學,等畢業了,也就忘了殯儀館這事了,再託親戚找個好工作。
我確實去技校學彩妝了,可才幾天就感覺不對勁——影樓的妝多是喜慶的,坐著化的,而我卻總想著給躺著的人化。
我反覆央求,家裡人最後真是拗不過我,就託了人把我介紹給了許老大。
許老大是個女的。
第一次和她見面,是2013年4月16號,地點就在殯儀館院子裡。
我們殯儀館不在山上,其實離市區不遠,據說過去是日本人的實驗單位,旁邊一片片荒地,零星有幾個私人廠子,看上去也都黃了。白天還好,晚上黑漆漆的,沒路燈,一眼望去確實滲人。單位有個大門,進去一個院,正對著就是一個像市政府那樣的樓。
我學的是彩妝,那會兒又是長發自來卷,還染了橙色。我這人長得又小又白,那天站在殯儀館的院子裡,陽光照在我身上,遠遠看去應該像個洋娃娃。
許老大第一眼就沒給好臉色。
她先說你長得太瘦了,柔柔弱弱,太嬌氣,翻個屍體都翻不動。我還沒回過神兒,許老大接著就問我為什麼想做這個工作?
我那時歲數小,想也沒想張嘴就來—— 「這工作牛逼。」
許老大像看二百五似的看我,說回家吧,好好學彩妝,畢業了跟妝比這個工作好受。說完她轉身就回去幹活了。
一看她這樣,我也來脾氣了,這女的瞧不起誰呢這是,必須收我,我就認準你了,我要證明給你看。
第二天開始,我上午去技校上課,下午放學就去殯儀館偷偷「跟她」。一開始門衛不讓進,我就在外面偷看,最後發現有一個小窗戶能看到點裡面。而後我就說我是逝者家屬,就進去了。
我一進去許老大就發現了,她還用身體擋著不讓我看。幾次下來,我這頭髮顏色這麼扎眼,逝者家屬的謊話也被戳穿,門衛大爺就不放我進了。
就這樣過了大概半個月,一天下午我在門外杵著,正好有人來找許老大。我對來人說了句,「你好」。對方一愣,回了句「你好」。
許老大正出來,聽見了,直接上來就打了我一腦勺,說這裡不能說「你好」。然後嘮叨出好多「行規」,比如不能主動說你好、再見,不能主動跟人講自己的職業,不可以去紅白喜事吃席,不主動去人家做客,不能染頭,不能美甲,不能笑的太過,又不能表情太麻木。
許老大最後說你回家想想,能接受這種不被理解的孤獨,克服恐懼不?
回家躺床上,想來想去。其實我當時都不太了解這工作,還是歲數小,只想著跟家裡賭氣,跟許老大賭氣,證明自己。最後我決定了,就做這份工作了,多苦多累,我都認了。
那天之後我再來時,一定是許老大特意叮囑了看門大爺沒攔我,從此我就光明正大走進殯儀館了。
那天,我花了200塊錢把一腦袋羊毛卷拉直剪短,把頭髮染成黑色。
那是2013年5月8日下午,許老大竟然沒認出我來。我發現她的眼神比第一次見我柔和多了,語氣也沒那麼強硬了。這回我就第一次看到了入殮師是怎麼工作的。
這麼一看,我才發現遺體美容既簡單又複雜。
要給逝者洗澡消毒,按摩僵硬的屍體,這樣好穿衣服。還要貼面膜、化妝、梳頭髮甚至刮鬍子,然後用膠水封住嘴巴,最後就是擺放好他們離世的姿勢。
許老大問我在想什麼。我說以為這個工作就是化妝,沒想到這麼複雜。「如果只是化妝,那衣服誰穿?總不能是死人自己坐起來穿吧。」許老大反問我。
從那天開始我就看許老大處理屍體,一邊看一邊做筆記。
許老大第一眼看上去真的挺兇的,右邊臉還有一個挺大的疤。她說話總是罵罵咧咧,2013年正流行非主流煙燻妝,她看我這樣大門都沒讓我進,告我先擦了:「化這麼妖豔你是勾搭死了的還是活著的?」 「畫那玩意兒比躺著的還嚇人。」我真是無語了。
許老大閒了愛喝小酒,吹吹牛,但是幹活時特別嚴肅、安靜。普通的遺體美容,她處理得非常乾淨,複雜的活,她縫合得沒有痕跡。
5月中旬一天,許老大手裡活不少,我看她這麼忙也想出一份力,但我不知道能幹什麼,就琢磨著幫忙把屍體指甲剪了。
那是我第一次觸碰屍體。我很緊張,怕萬一剪不好,弄疼他們了,他們坐起來怎麼辦?一邊想,一邊剪。許老大看著我,張張嘴想說什麼沒說。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天她是想收我做徒弟的,但她又怕,怕收了我我又堅持不住,浪費她感情。
2013年7月6號,距離第一次見面快三個月時,許老大說這一個學期都要結束了,你也要放暑假了,這時候腐爛的屍體多,是鍛鍊的好機會。看你天天跟著我,也挺愛學的,就正式拜我做師傅吧。
從7月7日開始正式學,每天6點就得到單位。許老大不管我接受不接受,說我名字繞嘴,又是她第四個也是最小的徒弟,就叫我許小四吧。
我跪下給她磕了三個響頭,給她嚇一跳,說別整那些虛的,起來吧。
拜師後她第一件事竟然是給我買書,買學習資料,這我才知道,原來這個工作是要考一個上崗資格證的。
接著她就帶我看各種慘不忍睹的屍體,我哇哇吐,她拍拍我,倒水給我漱口,跟我說做這個工作就必須強迫自己適應,因為你以後也會處理這些「複雜的屍體」的。
複雜的逝者屍體,比如缺胳膊少腿的需要縫合,腦袋破碎的需要用金屬絲固定,沒了的地方要用東西填補起來,做個假胳膊腿都是有可能的。
2013年10月28日這天是我的生日,我正式跟許老大做徒弟已經過去三個半月了,這天上午我有點莫名的鬧心。
許老大這時候突然過來跟我說,如果下午沒什麼人,她給我買一塊小蛋糕,就算給我過生日了,讓我找個地方偷摸吃。
在殯儀館過生日?想想都刺激。為啥偷摸吃呢,殯儀館啊,死人的地方,我過生日吃蛋糕,是不有點不尊重人——不,是不尊重死者了。
我的鬧心是有來由的——那天蛋糕沒吃到,生日也沒過成,中午我母親給我打電話,說我姥爺去世了。
父母離婚後,母親在我生活裡一直是缺失的,我不恨她,就是和她不親,有啥事都不告訴她。
之前父母離婚時我媽走了,我也想她。我爺竟然說是我在裡面攪和的他倆才離婚。笑話,大人總拿小孩當擋箭牌,不過我那時還自責呢,心想是不是給我上補習班花的錢太多了。
之後我媽嫁人,去了內蒙開飯店。我就和她呆過兩周,她就把我送回了奶奶家。她大話連篇,還有謊話。竟然和奶奶說我在飯店跟一個比我大15歲的男廚師搞對象!我都驚呆了,很久後才想明白她就是為了甩掉我,不讓我呆那。
所以那天在殯儀館接到她電話說我姥爺死了,我就很不高興,說如果想我去看看她就直說,不要詛咒我姥爺,別拿這種事情跟我開玩笑!我姥爺那時才60多歲,我怎麼能相信。
我媽脾氣不好,聽我這麼跟她說話,直接來勁了,說你有良心嗎,怎麼跟我說話呢?我不想跟她吵,掛了電話順手就拉黑了她,接著我去食堂吃飯。因為這個工作不能玩手機,我的電話都是靜音的,吃飯時我才掏出手機看看,好幾個小姨的未接電話,我明白了,姥爺可能真出事了。
我剛準備給小姨回電話,許老大這邊也接了一個電話。我們這邊也有好多殯儀館,但是遺體美容師就那幾個人,我們就是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許老大接了一個鎮上殯儀館的活,為兩位老人做遺體美容。此時我給小姨的電話也打通了,姥爺確實不在了,跟許老大要去的還是同一個地方。
本來館長是不想讓她帶我去的,許老大說我屬於邊學邊工作,這個時候不讓我去鍛鍊還什麼時候去。說完她也不管館長樂不樂意,帶著我就走了。
她這種橫勁,老讓我覺得殯儀館是她的,她想幹啥就幹啥。
到了鎮上殯儀館,我進屋就看見了姥爺。情緒瞬間上來了,我想哭,但我一想著我是來工作的,就硬生生地把眼淚給憋回去了。
這個工作就是這樣的,明明前幾天還在路口跟你有說有笑的人,不定哪天就進來躺在那兒,由我們整理遺容。
有人問我會不會被家屬帶動情緒也跟著哭?心裡難受會,偷偷掉眼淚也會,但這種情況很少,因為這個工作很忙很累,到最後也就麻木了。
許老大跟這家殯儀館的負責人溝通了一下,同意由我親自為姥爺入殮。
我理解師傅的意思。頭一次自己單獨處理,畢竟是家裡人,就算做的不好,也不會說我什麼,也是給我一個鍛鍊機會。
我剛準備幹活,就看見母親進來。她一把抓住我,問我這是幹啥?怎麼真幹這個工作了?她磨磨唧唧,我急眼了,說能不能讓我自己安安靜靜跟姥爺單獨待會,小姨看我生氣了給她拽走了。
就剩我跟姥爺。我一直想哭,一直憋著。我給姥爺鞠躬,跟姥爺說:「從小到大都是你為我付出,我剛上班,還沒孝順你呢,你就走了,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你入殮了。」
姥爺是在睡夢中去世的,臉上的鬍子還沒刮乾淨,我給姥爺刮鬍子的時候手都是抖的。接著我給姥爺衝洗,在調色盤裡調出最接近他皮膚的顏色,用刷子一點點給姥爺上妝。
梳好頭,給姥爺穿上黑西服、黑布鞋,用膠水封住嘴。我做這些的時候師傅就在那邊看著。
給姥爺處理完之後,我媽就質問我,不同意我做這個工作。
這時候許老大過來了說:「我都開始教她了,說不同意就不同意,玩兒誰呢!」
姥爺去世後我就再也不過生日了。也是姥爺這個事之後,許老大似乎對我更上心了,對我說話的態度也緩和不少。
不過師傅再怎麼也無法阻止我做噩夢。
一年半的學徒時間裡,幾乎每一天都做,真的都是各種屍體。
我們殯儀館那個院子,往一邊走是食堂,食堂往後是又黑又臭的廁所,再後面有一個大焚燒爐,外面白裡面黑,是焚燒家屬給逝者預備的紙人紙馬、房子、錢啥的。
食堂另外一邊往後繞是我們的住宿。小平房,三間屋子,就像東北農村的那種三間房,一間是我們上班消毒、換衣服的工作間,一間是我們遺體美容師放工具的房間,剩下一間睡覺,推門兩張床,窗戶能看見對面存放骨灰的小屋。
開始值班後很長時間我就那麼坐著,能坐多久就坐多久。就怕睡著,就怕做噩夢。
一開始做的都是什麼胳膊腿來抓我。有時候會夢到屍體對我說你把我的衣服扣錯了,或者我的眉毛你沒給畫好。
我都分不清是夢還是我腦子裡的幻想。一嚇醒我就念叨,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被它們折磨得都不行了。
忘記了是從哪一天開始,我突發奇想,反正怎麼都是做噩夢,那好,從今天開始我跟你們(屍體)一塊睡。
我覺得這是克服恐懼最快的辦法。我也是正常人,不是神,不是上來就很猛,我也要有過渡期的。我就和家屬說我在停屍房值班是怕偷屍體,他們就信了,覺得這地方什麼事情都可能會發生,也不好得罪我。
停屍房裡,我躺在桌子上,枕頭都沒有,墊著書,「隔壁」背對著就是一具屍體,真的不敢看。
半夜,涼颼颼的,我轉身拿起他身上蓋的小白單子,說了句 「借我蓋一下」。
就這樣一宿一宿還是沒睡著,害怕,幻想,自己給自己腦補。
過幾天晚上能好一點,睡上兩三個小時。
說也奇怪,噩夢還是做。不過每次做完夢,我都告訴自己比昨天好一點了,後來慢慢做夢就少了。
然後這些胳膊腿不那麼恐怖了,有時還在我腦子裡開起party,比如坐那打麻將喝茶。再後來夢見大家說成為朋友了,有時候還跟我說謝謝,那就已經不是噩夢了。也許是慢慢強迫著習慣了。
「下猛藥」跟屍體睡了一個星期後,早上醒來我是四仰八叉的,我就開始放飛自我了。
後來我在殯儀館睡覺就很少做噩夢了,睡得挺踏實,說也奇怪,回家住我反而會做噩夢,可能我們家風水不好吧。殯儀館其他人都沒像我這麼幹過,師傅都說她不敢。
這個工作很現實,就是師傅最初說的,你要麼就接受,要麼就別幹了。
我還創造了另一種方式——與屍體嘮嗑。其實就是晚上呆著太沒意思了。不過據說人死的時候最後失去的就是聽覺,民間不是也有說法,說這時他要是聽到你說話,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就會纏著你,讓你幫著解決。
我不怕鬼,主要是我想世界上也沒那麼多鬼,鬼也不能閒著沒事總跑來嚇唬人是吧?有什麼未了心願的話,我就好好給他做美容,好好嘮嗑,多燒點紙送走就好了。
那一年多天天做夢,我從沒跟師父說過,因為我是自願幹起這一行的。
時間很快就到2014年元旦,有天許老大突然跟我說,我帶你回老家漠河看看雪吧。她總是奇奇怪怪的。
2014年3月份,我參加了初級入殮師資格考試,通過了。那之前除了姥爺我沒入殮過其他逝者,所以拿到資格證上手第二位逝者的時候,我都是捏起蘭花指那麼幹活的,遠沒有給姥爺入殮時的自然放鬆。
許老大一看就跟我急眼了,罵你他媽幹啥呢,能幹不?不能幹滾蛋回家!都他媽一年了,見了那麼多逝者了,還整這個。
這一句話就罵醒我了。是啊,這一年我不知道吐了多少回,還幾乎天天做噩夢,強迫自己跟屍體睡覺練膽子,現在正式開始工作了,反而接受不了了,那之前的努力不都白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幹!我就開始給逝者按摩。為了放鬆自己,我還問了一句,「大哥,這力度夠不,輕了還是重了?」那天花了將近兩個小時完成了第二具遺體的美容。
記得2014年6月20號,我處對象了。許老大聽了特別不高興,說你幹啥啥不行,處對象這事挺積極。
許老大之前跟我說過,處對象可以,但不回家住就在單位,不可以同居,有那種生活了,也要避孕。我在跟男朋友結婚之前那三年,一直沒說過自己的工作,就說在事業單位上班,怕他和他家裡人接受不了。但就算不說,我估計他們也能猜個大概。
有幾次,我朋友無意地笑著對他說,你媳婦是真大膽,你媳婦那個「事業單位」真牛逼!男朋友就開始猜我是不是在一個「不太好」的地方上班,甚至合計我是搞傳銷的,總說「事業單位」太神秘了。
我們這個「事業單位」沒有節假日,不過許老大卻總能找點空帶我出去轉轉。
2014年8月2日,許老大請假帶我去河南散心。她這個農村長大,在山裡跑慣了的孩子,住不慣賓館,大半夜不睡覺要帶我去山上「散心」。
那一晚比在殯儀館還有趣還刺激。
許老大眼睛真尖,散步的時候看見了一夥三人鑽進地下,是盜墓賊。她悄摸過去就把人家的洞口給堵上了。
過了會兒,這兄弟三個人廢了老大勁才扒開洞口爬出來,一出來就操起河南話罵人:恁奶奶個孫子的,誰把這個洞堵死的!
我跟許老大就在不遠處躲著偷樂,許老大真夠損的,要是爬不出來,這哥三個就得變成陪葬品。
河南這事之後我就琢磨,許老大30多歲快40的人了,除了工作時候嚴肅,私下裡其實一點正行也沒有,比我還孩子氣。我買的吃的,她嘴上說不吃,趁我幹活總偷吃,還不承認。還經常沒事把我幹活的工具偷偷拿走,嚇唬我,我不服管教時她還會動手打我。
雖然當師傅的她經常熊我,但對我還是很好的。2014年9月,具體時間我記不清了,這天送來了一個腦漿子都摔出來的人,我看的差點吐了,但還是忍住了,接下來是許老大收拾乾淨,做了腦部縫合。
等許老大處理完了我高高興興地去食堂吃飯,結果中午做的豆腐腦,我瞬間就吐了出來。
許老大心疼我,親自下廚給我炒了幾個素菜。從這個事之後,每次我處理複雜遺體的時候,她知道了都會先去食堂看看。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感覺出來,她對我不一樣了。她開始接受我了,一些不一樣的感情在我和她之間產生了。
2014年10月6號下午,送來了兩具被火燒焦的屍體,能聞到一股烤牛肉烤糊的味道,很不舒服。
這是一對母女,母親在家給上初中的女兒做飯時液化氣罐突然爆炸,引發火災,母女煤氣中毒死亡。
怎麼處理,誰處理?我就不用說了,才學了一年,半吊子一個,但許老大下午休息出去喝小酒去了。
同事小周有四年經驗,不過最大的特點就是躲懶,怕幹複雜的活,怕處理不好家屬找事,所以許老大平時就挺煩他,覺得他不爺們,沒擔當。
小周看見這兩具屍體想也沒想就說怕整不好。館長瞪了他一眼,讓他滾蛋。館長這就有點抓瞎,只好打電話把許老大叫回來。
許老大很快就回來了,沒說話,沒表情地進了工作間。許老大幹活從來都這樣,不多說話,也不抱怨,教我手藝也這樣,我處理,她看著,具體不對的,她再教我重新弄。
許老大瞅了瞅屍體,讓我打下手,準備碘伏球、鑷子、針線、刷子、調色盤等工具,再調出接近屍體的顏色。
許老大讓我先把能剪下來的衣服剪下來,不能剪下來的就放那,弄好了我就往屋外走。
許老大說你上哪去啊,這麼好的學習機會不學,還等啥時候學?
許老大把屍體衝洗乾淨,先處理女兒的屍體,女兒的臉燒的黑黑的,幾乎沒有皮了。師傅用矽膠的皮,裁成臉的大小,然後貼著肉用針線小心緊密的縫合,外面基本看不出痕跡。接下來畫眉毛、鼻子、嘴,將近一個小時後女兒的臉就完成了。
接下來又處理母親的遺體,清洗、縫合、化妝,人死後不會流血,但如果有傷口會排出血液,直到凝固,這也是為什麼人死後會呈現青紫色,就是身體裡的血液在凝固。這對母女中毒死亡,母親的嘴就是櫻桃紅色的。
許老大處理好已經是晚上十點了,家屬也特別滿意,一直抓著許老大的手含著淚說謝謝。
許老大處理的時候館長也一直擔心,怕她喝多眼花手不穩的耽誤幹活,結果許老大還幹的出奇的好。
可能是因為喝了酒,許老大還挺得意的說,這活費勁嗎,多好整啊,非得讓我回來整,說完還讓館長賠她一頓酒。
2015年具體時間記不清了,我獨自接觸了自己職業裡第一個複雜的活,這個活我幹了整整兩天兩夜。
那是一個酷愛喝酒的老爺子,喝多了還非要騎電瓶車,結果摔死在水溝裡。送來我們這的時候半個腦袋都凹進去了,碎骨頭還有其他東西都在裡面。
這一次師傅沒進來管我,我明白她怕我怕過多依賴她。
我一邊衝洗遺體,一邊跟他說話——
你啊,是我看見最埋汰的一個客人。你喝多了睡一會兒再回家不好嗎?非著急,瞅瞅,把自己摔得,太髒了。
衝洗完了我就開始「安頓」他的腦袋,先是用鑷子小心翼翼的夾出碎骨,修復很不容易,我試了好幾次,都不夠立體。我想到可以先用金屬絲固定,再重新填補缺失的腦袋。
我覺得老爺子那塊禿禿的地方沒啥頭髮,不好看,還動手給他畫頭髮。等我從工作室再走出去,已經是第三天早上了。
許老大看我出來了,臉上透著焦急與擔心,不過等她進去看了看我處理的老爺子,樂了,拍了拍我肩膀。我知道她這是認可我了,這也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在工作的時候對我笑。
凡是和許老大在一起的關鍵日子,我都清晰記得,至少年月不會錯。當你身邊主要是死者的時候,你對活著的日子和邊上的活人的記憶會出奇的清晰。
(下)
我和師傅學習遺體美容大半年後,她突然問我,學了這麼久,想不想放寒假?
這問題給我問住了,除了大年初一或清明節,我們這工作哪來的假?
老大看我不說話,進一步誘惑我——「我帶你看雪去唄!」
「去哪看雪啊,我們這就是東北,還用特意請假看?師傅原來也有想偷懶不幹活的時候啊。」 我說。
許老大聽我這瞧不起的語氣,給了我一腦瓢——你他媽真是沒見識,就這地方下的頭皮屑大點的雪,你就知足了,跟我老家的雪比不了,不值一提!
我來興趣了。晚上食堂吃飯,我又問師傅老家。她說漠河。我一聽就蒙住了。她說哈爾濱知道嗎?這我知道,在小說裡看過,把那裡說得可神秘了,什麼出馬仙,薩滿教,什麼成精的動物把人迷了吃了啥的,還有貓臉老太太。
許老大聽完我說的話,充斥著看傻子的眼神,那表情就像在說,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了?
2014年元旦那天,許老大要帶我去買幾身厚「裝備」,就去看雪。
我心裡一驚,說館長同意嗎。許老大說快去快回,沒啥不同意的,玩幾天,順便把你心裡想問我的疑問都解答了。
下午許老大給我買了厚棉襖、綠花花紅花花那種棉褲,還有超級厚的帽子圍脖、手套雪地靴。
許老大說漠河冷,零下40度,你身體不好,別凍出毛病。我跟許老大打趣,我們是不是帶薪休假啊,我們是自己走還是跟團啊?許老大罵哪來的那麼多廢話,帶你旅遊淨事,要飯還嫌飯餿。
我們先坐了六個多小時的火車,到哈爾濱休息了一天,然後又換乘到了漠河。
這一下車我就想,真不愧是中國最北端,越往北越冷這話真是有道理,手機直接凍關機,下車涼風直往身上鑽,凍得我打了好幾個噴嚏,一直抖。許老大笑話我,瞅你那個熊包樣。
這時候我才知道,許老大除了帶我散心,看雪,還有一個目的,是回來祭拜她母親,就是我的師姥姥。
那許老大的爸爸呢?她說自己生下來就沒有爸爸,她也問過母親,都是師姥姥淡淡的一句「死了」。
許老大說可能是爸爸媽媽沒結婚就有她,後來她爹不認帳,她母親獨自生下她,撫養她。這只是她的猜測。所以自己父親到底是誰,許老大直到死時都不知道。我想這也不遺憾,有些答案確實就不在命運裡。
我們倆在漠河呆了兩個晚上,漠河的雪真是好看。
白茫茫一片,樹上掛著冰霜,太陽一照五彩繽紛。雪地裡有吃老鼠的黃鼠狼,這小傢伙機靈得很,長得很可愛(請想像雪貂)。那次我看它看得入迷,許老大過來拍拍我,以為我讓那個東西迷住了要尋短見呢——據說東北有五大仙家:黃鼠狼,狐狸,蛇,老鼠,刺蝟——許老大說可別招惹黃鼠狼,那玩意記仇,得罪他了,不死也得扒層皮。
聽許老大說完我就實在想不通了,這麼可愛的小生物,怎麼就被說成是迷人吃的黃皮子,禍害人,還會偷雞吃的睚眥必報的小妖怪了呢?哪有這麼可愛的小妖怪。能養一隻我也覺得不錯。
我還看見了白狐狸,白色的毛跟雪景融為一體。它們懶懶的,趴在雪地裡曬太陽,唯一能分辨它們的依據就剩下那雙黑色發亮的小眼睛了。
這時候一隻傻狍子奔著我來了。這傢伙是棕黃色的,像沒有角的鹿,嘴裡不知道在吃啥,一邊吃,一邊好奇的看著我,所以它叫傻孢子絕對符合它的氣質,傻萌傻萌的。
它對我好奇,我一抬手想在書包裡給它找點吃的,正好包掉了,它嚇一跳,刷就跑沒影了。過了一會它又跑回來瞅,估計想看看到底啥東西,所以這小東西到底是傻還是聰明呢?
許老大在家祭拜師姥姥,我依照規矩,給師姥姥磕頭上香,然後我就退出來了。倒不是呆不住,是我想師傅應該有很多話要跟師姥姥說,我不能偷聽。
我就在許老大家門前一條凍得賊結實的河面上,玩著許老大給我做的假冒偽劣牌冰車,心裡美的不行。但真凍壞我了,這個地方讓我欣賞可以,但讓我生存就要命了。
「出師」沒多久,我就挨了職業生涯裡的第一次揍。
那是一個脾氣火爆的男人,他覺得我歲數小,肯定經驗不夠,我跟他說相信我一次,我會處理的很好,他直接給來一句:相信你媽啊相信!就給我推栽了。
我腦袋磕在桌子角,破了。
我挺生氣但告訴自己忍著。許老大看見我挨揍了,頓時不樂意了,但她只是說了一句由她處理,讓我打下手。接著她弄了一個簾擋上,最後還是讓我處理的。
等我處理好了,許老大就徑直跑男廁所埋伏去了。等那個男人上廁所的時候她就狠狠地嚇唬了人家,給他嚇得,褲子都沒穿好就出來給我道歉。
那天之後,許老大突然跟我說:認我做媽吧!這樣也方便管你,護著你。
從此有人時我叫她師傅,沒人時我叫她媽,我覺得乾媽不好聽。
我跟她的關係瞬間就不一樣了,她對我更嚴厲,管的事更多了,但也對我更上心了。
2016年那個夏天,我又遭了一次災,不是被打,而是我幹活時突然發現眼睛看不清東西了。我瞬間懵逼了——怎麼事,殯儀館停電了?
許老大看出來我不對勁,抓著我的手說別怕,師傅在呢。隨後就讓我家人接我回去休息,家裡人以為我犯啥錯誤了,不住地給她道歉。許老大說這是說啥呢,這我閨女,還怕麻煩啊。
一下班許老大就趕到我家,她說這眼睛不對勁啊,得帶她去看。
突然看不見,我心裡特害怕。我問許老大,我要以後都看不見了,怎麼辦?許老大說慌啥啊,不是還有媽呢,媽養你一輩子,媽努力掙錢養你。我心裡一暖,覺的這個時候的她,是我認識她3年多來最靠譜的一次。
接下來我的日子就特別無聊了,病情確診了,是眼底有炎症。我就每天在醫院裡輸液、吃藥,許老大也怕我鬧心,下班就陪著我,給我講殯儀館裡的事,讓我安心——這種安慰方式估計也是天下沒有了吧。
我的病不能吃太甜、太涼、太辣的東西,但我平常特別喜歡吃冰激凌,許老大每天都變著法給我偷偷帶來各種口味的冰激凌。每次她都跑的飛快鑽進電梯,怕冰激凌化了,我那時住在20樓。
有一次我正吃得特開心呢,主治醫生推門進來了。看著我手中的冰激凌,問我幹啥呢,怎麼還偷吃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就像做錯事的孩子,耷拉著個腦袋。許老大立馬接話說,「孩子可沒吃奧,天太熱了我買的,這不太熱了,冰激凌有點燙嘴,我讓孩子給我吹吹。」我看不見也能想得出醫生那個表情。
那次從漠河看雪回去的火車上,許老大第一次給我講了她自己的故事。
許老大15歲就離家了。她不愛讀書,叛逆期,跟師姥姥總吵架。
一開始許老大想去大興安嶺當一個守林人。當地獵戶一見她都覺得太小了,而且小姑娘也不會開槍,就好心把她送回了家,還叮囑師姥姥看住她,別再瞎跑影響人家工作。
再次回家,師姥姥一反常態沒打沒罵,反倒是說起風涼話,說你柔柔弱弱的,去給人家看樹林,小心再被熊瞎子(狗熊)舔了。
許老大沒說話,但在心裡琢磨著上哪能幹成一番大事,證明給師姥姥看。
在家沒呆到一個星期,村裡一個在齊齊哈爾開飯店的老鄉要回去,許老大軟磨硬泡的說自己吃的少,能吃苦受累,只要不在家待著,讓幹啥她就幹啥,毫無怨言。
最後還是徵得師姥姥同意,許老大跟這位老鄉到齊齊哈爾了。她在老鄉的小飯店裡打工,不過由於沒念過什麼書,加上歲數小,不懂什麼為人處事,就按她的火爆臭脾氣來,雖然幹活勤快,但一點不討人喜歡。
倒是店裡有個30多歲的廚子,離婚,沒啥頭髮,整天油膩膩的,有事沒事就逗許老大。
有一次二樓包間沒啥人,許老大正好發燒,店裡也不忙,就想上去歇一會。結果這個廚子也在,他一把把許老大拉過來坐在他懷裡,想圖謀不軌。結果許老大張嘴一句,「我X你媽奧,是不是給你臉了!」一個大嘴巴子加小擒拿手就給這個廚子解決了(師姥姥會點武術,許老大從小就跟她學過)。
那廚子老實了,不過,許老大這脾氣確實不好,客人也被她折磨,天天賠錢。
沒多久人家也不講什麼老鄉情義了,就把許老大辭了,說好的工資也沒給。許老大心裡明白她要是胡來就更沒有錢了,她這次學乖了,沒作沒鬧,找了一個供吃住的理髮店貓著。
理髮店的活她才幹了一個月不到,她嫌兌染膏費勁,伺候人麻煩。後來還換過幾份工作,斷斷續續混到了19歲。
但那年許老大因為跟人家打架,當地派出所把師姥姥叫去。師姥姥看她頭疼,就想著讓她去鶴崗一個尼姑朋友那待段時間,誦誦經、禮禮佛,消磨消磨壞脾氣。
許老大根本就不配合,她趁著師姥姥跟人家說話的功夫就跑了。一個新城市,哪都不認識,她就閒溜達。
溜溜達達的許老大溜達著溜達著就來到了一個山上,離遠一看,應該是個什麼碑,上面還有字,是個陵園。可能是沒啥地方溜達了,也可能是好奇,她就順著臺階走了進去。
剛走到一小半的時候,許老大突然看見一個古裝打扮的老頭,在那掃地。衣服很長,一眼看上去像老頭沒有腳一樣,再刮點風,老頭就像個鬼似的在那飄著。
正常人的反應應該是我X,見鬼了,頭也不回的跑掉,甚至當場嚇暈過去,所以許老大的反應絕對不是正常人行為——她蹦出一句,我X,小鬼敢嚇我!就開始對這老頭一頓天馬流星拳。
老頭當時肯定懵逼。很快他好像明白了,忙喊快停手,快停手,別揍了。許老大不聽。過一會老頭說了句,我是人,活人,我還熱乎呢,不信你摸摸!許老大這才停手。
停了手的許老大沒搭理老頭,繼續往陵園深處走。
老頭跟著,邊跟邊說沒到開放日子呢,你改天再來。許老大沒搭理。老頭看她神神叨叨的,也可能是怕再挨一頓拳,就不說話了,只默默走,看她想幹啥。
進去才知道這原來是個烈士陵園。有個大鐵門,穿過去是烈士墓,後面一個小亭子,上面貼著紙,寫著「招聘打更人」。許老大指著那張紙就問老頭,啥意思?要人?啥條件?
老頭說沒啥,能幹得住就行。許老大說今天晚上上班可以不?老頭說不行,得明天,明天領導來才能決定。許老大聽完就開始準備在園裡睡一宿。我想這老頭絕對覺得她瘋了。
第二天領導來了,說實話真沒看上她,就說給一晚上試用期試試,行就幹著,但說好錢不多。許老大沒挑剔就又呆了宿,接下來這一呆就是十年。
烈士陵園裡最多的活就是打掃衛生,春來準備小學生掃墓,秋冬掃雪掃落葉,晚上拿個手電筒巡邏。
許老大的男朋友就是在烈士陵園認識的,兩人好了近十年。後來男方家裡覺得許老大這丫頭脾氣不好,而能在陵園工作,按迷信來講可能命裡犯點啥,這就不認可。許老大對我說,後來這個癟犢子真就背叛了我,就分手了。
後來許老大又談了一個,也是沒成。
許老大這一輩子只活了半輩子,44年,她是沒有愛人,沒有孩子,只有我這一個乾女兒。
男友背叛沒多久,老家傳來消息,師姥姥不行了。許老大趕回家的時侯,師姥姥對她只說了句,你回來了啊,就咽氣了。
我想這個時間段應該是許老大這44年裡最難受的階段,愛情沒了,母親也沒了,自己只空守著一座墓地。雖然許老大在火車上跟我講的時候一臉不在乎,但我看見她眼裡有淚花。
還有慘的。沒多久以後,上面下來了指令,說許老大工作的這個陵園沒有烈士,是個假的!我聽到這樂的不行,說師傅你真厲害,烈士陵園都能給看黃了。
工作沒了,也沒別的本事,不過許老大腦子快,她開始還想著去別的墓地打更,後來找著找著就去了火葬場,好歹算一個鏈條上吧,而她後來教給我的手藝也是從這裡偷來的。
中國的殯葬行業一直到今天都不是很完善,許老大當時那個條件更惡劣,遺體美容師、插花師都很少。
大多人心裡會想殯儀館陰氣重,也有人說因為缺人手,殯儀館給的工資高。就因為這句話,我見有人專門跑來殯儀館問要不要人。其實殯儀館屬於事業單位,工資都是固定的。
帶我去她老家看雪之前,許老大從未講過她這些經歷。之前每天就是接觸屍體,而對於她,除了她是我師傅,她那年40歲,姓許,剩下對我還真是一片空白。我覺得她真挺神秘的,對她特別尊敬崇拜。
那天在食堂師傅說要帶我去漠河,我問她為什麼來我們這裡,許老大當時直接脫口而出,總在一個地方會膩歪,本來是出來旅遊溜達玩的。
「可別聽許老大吹牛逼了,她就是個騙子。」許老大剛說完這個話,當時一旁的館長就插嘴了。館長說,剛來的時候師傅遺體美容還會的不全,還加入了一些她自己發明的東西,看上去就純粹是上墳燒報紙——糊弄鬼呢!
我憋著笑問館長,師傅咋騙您了?就見許老大立即去捂館長的嘴,同時還對我瞪起眼睛。
而現在在回來的火車上,沒想到她都倒出來了。
離開「倒閉」的假烈士陵園,許老大去了一所火葬場打掃衛生,有時幫人疊疊元寶做花圈。一天她正在疊元寶,就聽見家屬要求遺體美容,她當時根本不知道這是啥,她就好奇,過一會來了三個男的遺體美容師。
就看他們給屍體洗澡,按摩,消毒,穿衣服,穿鞋,梳頭髮,弄一個調色盤在那畫。瞬間許老大眼前一亮,這活行啊,這活可以奧,簡單弄弄,錢就到手了,於是她就像我偷她手藝似的,拿個本記,偷摸學。
學了幾天她就覺得可以了,火葬場再來需要遺體美容的活時,她第一次給人家畫,結果是慘不忍睹。挨了頓罵不說,差點讓辭退了。
這次許老大就忍著了,之後每次專門的美容師來,她就申請給人家打下手,這樣七八年累計下來,她也30多歲了,許老大覺得自己可以了,她感覺自己已經可以靠手藝在火葬場幹一輩子了。
但她想多了。火葬場,看這幾個字就能看出來,只火化,很少有其他業務,人家沒這個錢僱她。
許老大接著真是「遊山玩水」,去過廣州、河源、紹興、連雲港、上海,主要目標就是火葬場殯儀館。她那些五湖四海的朋友就是這麼認識的。結果溜達了一大圈,沒人用她,主要就是資格考試攔住了她,她沒上過啥學。她總理直氣壯地說,「要那破逼玩意有啥用?真正有本事的人從來不需要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見許老大時,她已經很有一套了。比如怎麼兌口紅顏色能看上去更自然,比如給逝者按照活人那樣按摩,讓僵硬的屍體鬆軟下來。她還會給屍體梳頭髮,有的小孩子的屍體,她會給梳點俏皮的小辮子,我甚至都怕她即興發揮得太過而被家屬抱怨,但這情況沒發生過。
有人說她本來是不打算收我這個徒弟的,可能我偷手藝那段時間的決心,讓她在我身上看見了她當年的影子。也可能是我從小和母親不親,她沒有父親,她收我做徒弟,做乾女兒。
我眼睛突然失明住院那會兒,我對象家裡也知道了,就開始來照顧我。
七月初一天上午,我婆婆帶了餃子來看我,她把我對象支走,開門見山的跟我說,你這個病以後治好了還會反覆,會是我兒子的累贅,不說別的,萬一生出來的孩子也遺傳這個病呢?所以希望你跟我兒子分手。
這時候許老大正好下班過來,在門外也聽到了,推門進來對著婆婆就大罵:分就分唄,誰稀罕你家兒子啊,跟你兒子處對象我還不樂意。現在閨女有病了,你們在這拿上把了,裝什麼啊,趕緊滾!說完把婆婆給我帶的餃子也摔了。
這是婆婆與許老大第一次見面,而且一見面就罵起來了。我挺為難的,許老大見我婆婆不走,又說了一句,咋滴啊,分手了,俺們還得請你吃頓飯奧?婆婆看她這樣,也撂個臉子走了。許老大跟我說,別怕,有我在呢,誰也欺負不了你。
婆婆走了以後沒多久,我對象回來了,他大概就猜出來怎麼回事了,他跟師傅保證會好好照顧我,不用在乎婆婆說啥,我將來是跟他過,不是跟婆婆過。
許老大沒搭理他,但我信了他。我這個人比較隨和,經常心軟,屬於討好型人格。有時候愛胡思亂想,但生氣也特別好哄,給倆冰激凌就能好。
我整個看病的所有費用都是許老大給我拿的,也是她經常陪著我,照顧我,我才好得特別快。眼睛好了以後我就回到殯儀館上班了。
那之後我給死者辦完了第二場冥婚後(這個之後細講),10月20號,我對象跟我說,我也快到法定年齡了,你跟我結婚吧。你看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麼巧。
接著他就帶我回家了,他家農村,在他家院裡,我看到了他姐夫,是殯儀館開靈車的司機。我的工作就這麼暴露了。婆婆當然還是心裡不樂意,對象就說大不了他就跟我一起在殯儀館上班,婆婆說她不管,你們倆能過得好就行。
接著10月31號下午對象把我叫出去了,在我家樓下的廣場上,他單膝下跪跟我求婚了。我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因為工作的原因,我決定放棄舉辦婚禮,放棄拍婚紗照。遺憾肯定是遺憾,但我一想到死者需要我,不穿就不穿吧。
後來有時路過婚紗店,他會跟我說,等你懷孕了趁著肚子不大的時候,給你補辦一個婚禮。我跟他說這些都不重要,有你這句話我就很開心了。
2018年除夕我發現自己懷孕了,但我那時候不想要孩子,也因為沒時間吧,就耽誤了孕檢,等我再去檢查的時候已經懷孕4個月了。我看見女兒在我肚子裡的小樣,我有點不忍心打掉她,於是辭職在家備孕,準備當媽媽。
這段時間許老大沒閒著,給孩子買奶瓶,買小包被,沒事的時候她會去母嬰店溜達溜達。我孕檢到我生孩子這些關係都是許老大找人給我打點的。她比我還興奮,說她要當姥姥了,她甚至給孩子起了好多名字。
一天我跟許老大坐著嘮嗑,嘮著嘮著她就哭了,第一次見她哭。她說時間真快啊,一晃你都這麼大了,都結婚有孩子了。
她說記得我那年剛去殯儀館的時候瘦瘦小小的,跟她說著不著邊際的話,膽子還特別小,啥也不會,這麼多年下來,現在活幹的這麼好。
她說當媽媽了以後就好好在家帶孩子過日子,別回去了,殯儀館陰氣重,對孩子不好。我手裡還有點積蓄,看你那麼喜歡吃冰激凌,不行我就給你開家奶茶店,買臺冰激凌機,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她說完這些的那一刻我就懂了,她是真的把我當成親閨女了。
四年多時間裡,我跟她從最開始的相識,她討厭我,覺得我幹活不行,她怎麼攆我都攆不走我,到我親手入殮姥爺,學著控制住情緒,到她給我買資料,我受委屈了她替我出頭,再到我幹活認真讓她放心,我有病了她給我出錢看,照顧我,以至我結婚她給我買車做陪嫁……
這些一點一滴,早就讓我跟她成為了彼此生命裡最重要的人。儘管她嘴上嫌棄我,打擊我,但心裡她對我特別牽掛。
我很感謝她的出現,她是最好的恩師,同時也給了我缺失了那麼多年的母愛。
但是就在我以為日子能這麼平淡溫馨地過下去的時候,許老大突然過世了。
2018年7月13號,許老大的好朋友給我愛人打電話,讓我愛人緩慢地跟我說,說師傅突發腦溢血伴隨心臟病離世了。
其實早在我剛結婚那年我就發現師傅偷吃藥,經常幹活出來會扶著門喘氣,我問過她怎麼了,她就是不跟我說實話,後來我偷摸託人打聽到她病了,病得很嚴重,也跟她經常喝酒有關係。
聽到她離世的消息,我是震驚的,不能接受的。我拽著我對象衣服,我問他他說啥呢,再說一遍。他說師傅沒有了,讓我不要激動,我說我要去殯儀館,他不讓我去。
我跟許老大2013年認識,到2018年她去世,才五年。但這五年裡,別看她對我嚴格,說打就打,說罵就罵,但是最紮實的本事她都教給我了,護著我,關心我,該做不該做的她對我都做到了。
我婆婆在電話裡也勸我,不過說話不好聽,說人沒都沒了,你去幹啥,去也沒有用,再一個哪有孕婦去殯儀館的,到時出事了你們別賴我。我氣的直接送她一句話,你給我滾,接著我就把我對象手機摔了。
我沒顧忌啥,直接就去了殯儀館。小師傅還有其他人看見一個孕婦,立馬愣了,接著說啥不讓我進。我把小師傅推開了,接著我就去後面自己拿工具準備給師傅入殮。
殯儀館有給我們遺體美容師提供工具的地方,每人自己有自己的工具箱。箱裡是膠水,各種畫刷,手術剪子,鑷子,手術刀,金屬絲等等。許老大的規矩是這套東西傳給自己最優秀的徒弟,另外這些接觸死人的東西不能拿回家。
接著小師傅拽著我說別鬧,控制點情緒,不能任性,聽話,說師傅她已經替我入殮完了,這地方真不是一個孕婦能進的。
我給小師傅跪下了。
她立馬拽住我,她明白我跟許老大感情太深了,最後還是讓我進去了。
許老大躺在那裡。我一瞬間什麼情緒都上來了,小師傅一旁不斷叮囑我,不能哭,哭了容易流產。
我憋著這股情緒,接下來跟個精神病一樣,就去拽許老大胳膊。我說許老大你他媽給我起來,少在這裡跟我倆裝犢子,這玩笑過分了奧。你撒楞給我起來。你就是個騙子,說好的等著抱外孫子,說好的怕我害怕,陪著我生產,給我鼓勁,你怎麼能說話不算話呢。
小師傅也哭了,最後同事們還是給我拽出來了,大家說不能接受也得接受,就別再去了。我說不放三天了,我都不來,她躺這給誰看?7月14日,他們尊重我的意思把許老大火化了。
火化前是我給許老大摔盆的。
我還對她喊:許老大,你趕緊給我起來,你怕熱,那裡面那麼熱你肯定受不了!
師傅許老大留給了我13萬塊錢,我花了8萬給她買了一個豪華墓地。許老大沒自己的房子,工作後不是住墓地、殯儀館,就是租房子。
剩下的5萬塊錢,我拿出來一半匿名做的慈善,剩下的兩萬多塊錢後來生孩子用了。
是我愛人和小師傅替我給師傅下葬的。
女兒出生後,哺乳期堵奶,我經常發燒,一時接受不了角色的轉換,加上從師傅去世,我情緒一直不好,得了產後抑鬱症,沒事就哭。記得孩子百天,我瘦到了90斤。後來經常帶孩子出不去,吃完就躺著,一下子竟然又胖到了160斤,還是經常哭。
2019年哺乳期結束後,家裡出了點事需要用錢——多俗,沒有辦法,不想那麼早扔下孩子的我又回到殯儀館。愛人當時堅決不同意,他說能不能不去,他認為我回去上班就又拴上了,逃脫不掉了,後來才說讓一步。
館長起初不想用我,說我有孩子了怕對孩子不好,後來考慮了好幾天,給我打電話說,回來吧先籤一個合同工,時期一年。
其實我懷疑愛人是給館長打過電話想阻止的,不然我這樣有經驗的入殮師,願意放棄家庭回去,太難得了。而且合同一籤都是三年五年,館長是照顧我給我開了特例。
2020年新冠病毒籠罩,我給武漢也捐款了。我們上班都戴上口罩,穿上厚厚的防護服,每天消毒。
那段時間裡殯儀館的逝者也出奇的少,就算有逝者也都是一兩個家屬代表在那裡待著,本來就冷清的殯儀館更冷清了,哀樂聲都聽著特別刺耳。
從2013年決定開始幹這個工作一直到2020年,從小時候覺得這工作牛逼,將來可以做個拿退休金的老太太,到現在我認為這個職業是神聖的。這七年時間裡,我入殮了將近3000具遺體,這就意味著我參與過將近3000個家庭最後分別的時刻,陪伴過將近3000位逝者走過了他們生命的最後時刻。
我是最應該接受死亡這個自然規律的,但一直到今天我都不能接受師傅的離世。
我總感覺師傅還在,隨時可能掀起門帘進來彈我的腦門。
沒有遇到師傅,我可能就做著一份平平無奇的工作。
直到遇到了許老大,遇了無數死亡,我才發現了愛。
如果將孫留仙和她師傅的命運對比,你會發現她一樣執著倔強,一樣有所缺失。
剛剛拜師,孫留仙覺得師傅太嚴格,還有所保留,她懷疑是不是師傅欺負她。後來,孫留仙自己也做了師傅,教徒弟時也開始顧忌,擔心對方過不了心理那關,她才徹底理解師傅當年的做法。
她說,師傅雖然已經走了,但在自己身上,總能看到師傅生前的影子。
看完這篇故事,我只是想起了這樣一句話——
如果每個人都是一顆小星球,逝去的親友就是身邊的暗物質。我願能再見你,我知我再見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們的光錐曾彼此重疊,而你永遠改變了我的星軌。縱使再不能相見,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離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網的永恆組成。
整理妝容,擺正姿勢,享受最後一個所愛之人的吻。這只是逝者所感受到的死亡。
但他們留給至親的記憶,仍然在影響活著的人。
明天的故事裡,孫留仙幫一具女屍花了一年找到腦袋,並做了遺體修復。她說,自己要為女孩兒的親人們,保留最後一份記憶。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插圖:大五花 娃娃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