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猶如心靈上的一道痕跡,心靈愈軟愈松,愈易留下印記。——蒙田
電影《大約在冬季》是一部很蒙田的作品,裡面的人物各有各的「相信」,陷入劇情的觀眾則有許多「不相信」。
我們不會相信在冬季裡,一個要看偶像演唱會卻弄不到票的女孩,忽然有了一張空出來的票,於是揭開了她相信愛情的序幕。
我們不相信的是一再傷害又冰釋的心,當他要來就來說走就走時,女孩說:「你要來看我只是一張機票而已,我卻無法去看你。」這是不公平的愛情,女孩依然在下一次相遇時,相信著彼此的愛情。
女孩的相信是我們的不相信,這是我們活得比她不會有感動的原因。
女主角安然對男主角齊嘯的愛,自始至終都是相信的,哪怕在她說出「當你踏出這房間(去臺灣),我們就從此不再相見。」愛人的絕情都是裝出來的,只有當你相信她的絕情時,絕情才成真的了。
安然的競爭者葉雨辰也有自己的相信,她相信愛就應該得到愛的回報,所以她愛齊嘯,所以齊嘯必須是她的,這是她的相信。葉雨辰還相信人性的善良,她相信自己作為演員儘管演技差,但可以通過袒露自己的內心柔軟來獲得同情,於是她成功扮演了一個回歸的母親,因而也贏得了競爭者安然的成全。安然的相信成全了葉雨辰的相信,但是結局依然是一悲和另一個悲,兩個女人的爭奪與成全,都沒有使她們的共同爭奪者齊嘯更幸福,而是更不幸了。
在爭奪中,我們觀眾有自己的天平,把更多的同情給了安然。但是當事人的態度是怎樣的呢?
女兒小念問安然,「嫁給爸爸(于楓),你後悔嗎?」安然斷然否定,儘管安然前半生是「如果在大街上遇到偶像齊秦才會相信愛情」的齊嘯,她也無悔地嫁給了發問著「我究竟是舊還是新」一直守候的于楓。
安然投入去愛時是欲生欲死的,讓我們心疼失戀可以毀掉一個多麼優秀的女孩。但當安然走出來的時候,她一如她的名字,她是「安然」的,她沒有厚此薄彼,于楓從來不是齊嘯的替代品,他不是「舊的」而是「新的」,一個將擁有安然後一段人生的那一個。
既不輕易相信也不輕易不信,是安然對待新舊愛情的態度。安然沒有實現在大街上偶遇偶像齊秦,但她依然相信了愛情,因為她遇到了齊嘯。在齊嘯走後,安然依然相信有愛情,它發生在于楓身上。對於愛情,安然不輕信,也不輕易不信。
問題是,于楓癌症走後,安然還會相信曾經在冬季裡發生也在冬季裡消逝的愛情嗎?影片導演最終也沒有告訴我們答案,只是安排安然的女兒和齊嘯的兒子一起坐在他們曾經迸發愛情的齊秦演唱會的看臺上,這個相隔了二十八年。
或許一個人的愛情不會重新開始,但相同的愛情總在開始,他們也許會有另一種版本的結局。
如果你面對一個愛情的爭奪,馬上就能說出來忠奸善惡、是非對錯,那你肯定還閱世不深。如果你了解到,所有當事人都有當時情境下的不得已,你對所有當事人都能抱以同情之理解,然後一聲嘆息,這個時候才可能懂得了成人的愛情。
我們對待愛情,或許不能夠那麼武斷地定是非,因為在(不僅僅是)愛情那裡,一個正確的道理的反面通常也是一個正確的道理,俗稱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安然有愛齊嘯而獲得他的愛的道理,葉雨辰的詭計,說到底也有她的道理,否則齊嘯怎麼會夾在中間無法超脫出來呢?
歐洲作家史蒂芬·茨威格說過:「為了能真正讀懂蒙田,人不可以太年輕,不可以沒有閱歷,不可以沒有種種失望。」昨晚跟朋友去看《大約在冬季》,我說這是適合我們這樣年齡的人看的電影,不錯,太年輕,你或許還有許多氣忿,唯不太年輕時,你才不會看到失望。
蒙田,不像中國的那些隱士。中國的隱士需要時不時跳出來念叨幾句來否定些什麼,才能相信自己現在過的生活有價值。
比如後來無望官場的唐伯虎的《桃花詩》寫道: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裡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這裡講的就是一名隱士的生活,後面卻要刻意表現自己的真名士自風流了,有標榜就有自卑啊——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閒。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你看,唐伯虎要靠否定那些車馬、那些富貴、那些五陵豪傑,才能說自己隱士的生活值得一過,真實的他也就一點也瀟灑不起來了。
蒙田則不用去中傷別人,他自己活得認真,覺得把自己的生活經營好就是使命,不需要靠否定什麼。蒙田最有名的一句話就是:「我們最豪邁,最光榮的事業,就是生活得愜意。」他覺得自己活好了就可以傲嬌,而不必去打擊別人。
幸好及時打住,我差點又要舉出XX的不堪行為,我這也是犯了愛中傷別人的毛病呀,一點也不蒙田。
《大約在冬季》很蒙田的,安然沒有恨愛情中的任何一方,比如初戀的齊嘯、後來的于楓,甚至情敵葉雨辰。同樣受傷的齊嘯也是沒有恨誰,包括使壞的葉雨辰。觀眾有自己的愛憎,「蒙田們」已經不敢輕易說誰對誰錯了,所以最後的最後,安然和齊嘯會不會在一起,「蒙田」不在乎,也就沒有在電影的結局裡說出來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