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陳孝平?」
一個只讀了一年中學、從鄉村赤腳醫生走出來的年輕人,最終成為「中國外科之父」裘法祖院士的衣缽傳人。很多人不禁要問,「那麼多優秀的年輕人,為什麼挑中了他?」
這如同一個硬幣的兩面。
很多成功者常常感恩於自己遇到了一位好老師,「但好老師面前有那麼多學生,為什麼偏偏是你走得更遠呢?」
他常常是班裡倒數第一第二,家裡唯一的辦法就是用棍子打
1953年6月,陳孝平出生在安徽阜陽一個貧困的平原小村莊,兄妹5人,他是家中的長子。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開始的那場「三年自然災害「中,漫天黃土、滿地蝗蟲的景象,構成了陳孝平童年記憶裡最深重的底色。
陳孝平上的淮新小學就在村裡面,房子都是破破爛爛的,老師大多是當地小學畢業生,初中畢業的就算大知識分子了。「那個時候我們敬仰的對象就是有文化的人。」
父親在合作社當小職員,母親不識字,是地地道道的農婦。小學裡沒什麼家庭作業,父母各忙各的事,孩子完全是散養。
陳孝平說自己小時候似乎是稀裡糊塗過來的。小學前幾年,他常常是班裡倒數第一、第二,從來沒有考過第一,家裡唯一的辦法就是用棍子打。「成績好沒有表揚,但是成績不好肯定是要挨棍子的。」
命運的轉折充滿了偶然。
五年級時家鄉發大水,區裡中學下派抗洪的一位王老師經常到陳家歇腳,他拍著陳孝平的小腦袋鼓勵,「好好讀,考中學考到我們學校去。」
就像內心突然被一束光照亮,陳孝平一下子知道用功了。
他約了幾個小夥伴每天晚上開小灶自學,因為家離學校比較遠,中間一段路空蕩蕩的瘮人,就乾脆帶著乾糧住在學校裡。
幾盞煤油燈下,小夥伴們集體自習。只要有人在,老師們就一直陪著。他記憶很深的是數學老師,自己的學識也有限,就幫大家一起琢磨題目。
1965年,陳孝平以全區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區裡的曹集中學,同時一起備考的幾個小夥伴也都考上了。
學校距離家有15公裡,小孩子走路需要大半天的時間。兩個星期放一次假,吃飯的米麵自己背。陳孝平個子小,村裡比自己大幾歲的鄰居哥哥有時候就幫著背,走一段歇一歇。
當時鄉村校園生活的艱辛,今天的青少年或許難以想像。
睡覺是在農村建房的土坯圍兩排大通鋪,到了冬天,兩個同學搭夥,鋪點稻草,一個人的被子放在下面墊,另一人的一起蓋,半個月一輪換;最高興的是夏天,涼蓆一放就能睡。
所謂的菜,就是自家用黃豆做的豆瓣醬,一吃半個月,發黴是常事;父親每次給他3塊錢,偶爾可以買一次食堂炒的青菜。
然而,到了這個集鎮上的中學,陳孝平卻有種「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街上都是漂亮的大房子,還有好多商戶,大開眼界。」
這裡的老師水平也高。有的是高中畢業的,有的是師範畢業的,「懂的東西太多,突然之間,感覺像是遇到了專家。」
校園裡的體育活動也多起來。
桌球運動員榮國團為國爭光的故事廣為傳播,體育老師教大家玩起桌球:幾塊磚在中間一攔當球網,山上就地取材的木頭板子割成球拍。
陳孝平進步很快,第二個學期進入到校隊,場地從室外搬進了木頭房子裡,球拍也變成有膠皮的了。
縣裡舉辦中學生桌球比賽,老師帶著六七個學生走了四五十裡路去參賽。漫天風雪,手腳凍得冰冷冰冷的,但這也是農村孩子第一次進城。半個世紀後回想,陳孝平印象中依然是青澀年華裡周圍同學滿眼羨慕的目光。
一年之後,「文化大革命」開始,陳孝平的中學時光剛剛開篇,一切又戛然而止。
農村天地成為人生的另一所學校
鄉間野趣激發了陳孝平無盡的想像力和創造力。
在人民公社的生產小隊,13歲的陳孝平開始了日後被很多人稱為「另一所學校」的生活。
返鄉的陳孝平被分配負責割草、餵牛。每天要走到5公裡路外的野地裡割草,30斤的草料背回來就算一天的任務。
十幾歲的小孩開始感覺很重,但活越幹越熟練了,體力也鍛鍊得越來越好了。開始要花四、五個小時幹活,後來一、兩個小時就完成了。剩下的時間,幾個孩子就到水裡去遊泳、摸魚,有時候還會帶一串魚回家。
不需要專門訓練,大自然就是最好的學校。江湖裡的「野路子」,讓陳孝平練出了一身好水性。漲洪水時,家附近的淮河兩岸距離四五裡,比長江很多江面還寬,大人們在岸上嚇得直叫喚,而幾個孩子在水裡卻越遊越高興,還常常比試,一隻手託舉衣服,一直遊到對岸去。
為了安全起見,阻止兒子偷偷下水遊泳,陳孝平的母親想了個辦法,用鍋灶下面燒的黑菸灰往他肚臍上一抹:「就看鍋灰還在不在,在就沒事,如果肚臍上的鍋灰消失了,說明下水了,接著就是一頓打。」
除了玩水,陳孝平還有一個愛好:爬樹。幾個調皮的小夥伴常常比賽看誰能爬上最高的樹,還要比誰能把樹枝壓得更彎。爬上樹就掏鳥蛋,布穀鳥的窩很低,因此很容易把小雛鳥拿回去,但常常養不活。
最快樂的當屬「摸秋節(即中秋節)」。這一天晚上,習俗允許人們到任何一家地裡去摘東西,孩子們只要看哪一家向日葵、玉米棒長得好就掰幾個下來。
有個表親長輩專門種瓜,陳孝平就去討他喜歡,經常晚上跟著到瓜地裡抓夜裡偷瓜的刺蝟,他們先挖一個陷阱,把瓜埋好放進去。月夜下的少年屏住呼吸,心砰砰地跳,一直等到刺蝟掉進坑裡。
經年之後,見慣了後輩們在鋼筋水泥叢林裡的生活,陳孝平不禁感慨昔日在鄉村的童年才是真正的童年,才會像魯迅筆下的閏土,知道如此之多的新鮮事。
大壩上的定位測量儀,逢年過節時的皮影戲……陳孝平對於新奇的事自己模仿、創造,鄉間野趣中,培養和鍛鍊了他無邊無際的想像力和創造力。
譬如享譽全世界的「陳氏肝臟雙懸吊技術」,就能從陳孝平兒時的小手工中找到「伏筆」。肝臟手術中有一關鍵步驟,需要將肝臟懸吊起來充分暴露,傳統肝臟懸吊技術用堅硬的器械盲穿懸吊,極易引發大出血。陳孝平想出建立肝後間隙通道,沿通道放2根軟條帶,一根向左拉,一根向右拉,操作簡單又安全。
因為方法「太土氣」,他甚至很長時間不敢拿出來講,直到國外有專家在雜誌上發表類似的技術後,他才將自己方法公布於世。「這不是傳統書本上的東西,完全是自發想像出來的」。
1969年,國家大規模培養基層赤腳醫生,每個隊都要派出一個人學醫。怕打針、看到醫生都會發抖的陳孝平被推了出來,經公社醫院短暫培訓了三個月,陳孝平成了來往于田間地頭和走村串戶的「赤腳醫生」。
跟著老師到田間地頭挖中草藥,從最初的感冒、腹痛,到逐漸可以處理稍複雜的疾病,這段經歷讓陳孝平感受到了作為醫生的責任和魅力。
生活的劇目中總有那麼多陰差陽錯。
1970年,縣裡推薦「工農兵學員」到蚌埠醫學院學習,公社領導開始選定了一位姑娘,但她要求進城當工人,17歲的陳孝平作為「替補」得到了這個改變運命的機會。
他至今記得突然收到通知那個夜晚,要求應連夜到縣醫院做體檢。公社離縣醫院有35公裡,平時不苟言笑的父親帶著他騎單車趕路,到達時已是凌晨5點。
很多年後,當年帶他做體檢的醫生追憶,當時大家都在議論,「說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小學生水平還想去上大學,等著自己跑回來吧!」
這個「赤腳醫生」最終沒有「跑回來」。抗震棚裡背英語,別人休息的時間仍在學習,陳孝平一步一個腳印走進了專業醫療隊伍。
1979年,乘著改革開放的春風,陳孝平考上同濟醫學院研究生,師從我國外科醫學奠基人、被譽為「中國外科之父」的裘法祖院士,人生從此掀開新的一頁。
「兩個手術臺,一個臺子上睡狗,另一個臺子上睡陳孝平」
同事間漸漸流傳出一個玩笑,「兩個手術臺,一個臺子上睡狗,另一個臺子上睡陳孝平。」
回望失去的中學時代,在農村這所學校裡,陳孝平也有今天青少年一代無法想像的收穫,「最大的資產就是多年來養成的吃苦耐勞精神」。
夏天為了排澇,吃住、甚至睡覺都在田裡,沒有抽水機,只能用盆子一盆一盆往外潑;四處都是野蚊子,驅蚊裝置簡直就是天方夜譚,蚊子叮人都覺得是正常的,每個人身上全都是大毒包,一片紅腫奇癢難耐,有人還因此得了瘧疾。「再苦再累,都沒有怨言。」
彼時的生活環境中,公社、生產大隊、生產小隊,所有東西都是集體的。大家有什麼困難都是一起去做,一起去克服,是一個整體,只要有人號召,大家都一起去了,不同於今天大家習以為常的「凡事都想著討價還價」。
這樣的歷練滋養了陳孝平的整個科研生涯。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陳孝平讀研究生時,做動物實驗,十幾條狗的吃喝拉撒,全部都是自己負責。為了給狗補充營養,他到食堂要剩骨頭;大便小便臭得一塌糊塗,自己打掃。有一天一個教授看到後驚訝地問,「你怎麼受得了?氣味太難聞了!」但當時的陳孝平絲毫沒覺得苦。「我做的研究,這些事情就應該我幹。」
做肝移植手術試驗,開完刀後要連續觀察兩個星期。陳孝平常常就住在醫院的實驗室裡,手術結束後睡在狗的旁邊。同事間漸漸流傳出一個玩笑,「兩個手術臺,狗睡一個臺子,陳孝平睡另一個臺子。」
勤則不匱。從醫40年,在肝臟外科領域,陳孝平施行和指導施行各種肝膽胰手術2萬餘例,其中包括肝癌手術7000多例,多次打破該領域手術「禁區」,3項中國人的原創手術方式享譽世界。
2014年12月4日,全球科技領域頂級權威雜誌Nature(《自然》),介紹了陳孝平在肝膽胰外科領域取得的成就。文章評價道,「陳孝平教授對肝膽胰疾病的治療做出了救世貢獻,是國際肝膽胰技術改進和創新的領導者」。
他曾感慨於今天年輕一代的「嬌生慣養」,吃不了苦。但抗擊新冠肺炎疫情最前線的見證,刷新了他對80、90後一代的看法。「年輕醫生絕大多數都是自願報名參加,他們不叫苦不叫累,防護服一穿,數個小時就堅持下來了, 不再是嬌滴滴的一代了,真正體現了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的個人擔當。」
陳孝平的母校蚌埠醫學院培養出四位院士,校園裡一直秉持一個理念,「傳授給學生一把有溫度的手術刀」。他的恩師裘法祖更是提出「德不近佛者不能為醫」。
陳孝平說,自己成為裘老的第一個博士後,有機會長期接觸,學到的最珍貴的東西,就是「做個好醫生」。
他曾經的一個病人肝臟上長了腫瘤,她就診了不少醫院,醫生都說需要開刀,但是她都因為害怕而拒絕了。到了同濟醫院,陳孝平讓她躺在床上,摸摸肚子,聽一聽,她就決定留下來做手術。過了三四年後,當陳孝平再次遇到她,她說陳院士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在你這裡開刀?「因為我看了一圈,沒有一個人給我摸過肚子,只有你給我摸了肚子、做了檢查。」
「最老實的人才是最聰明的人。」四十年後回首,裘老的教誨猶在他耳邊——做人要老老實實,欲速則不達,千萬不要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用到不該用的地方,否則就會走上歪路。
「為什麼是陳孝平?」
陳孝平至今清晰地記得恩師一次感喟中流露出的答案,「看準一個人,五年八年還不行,沒有十年二十年考驗看不出來。」而他也用自己的一生,為這個 「聰明與老實」的人生成長辯證法寫下註腳。
人生職業大體莫過如此。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雷宇 來源:中國青年報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