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0日,北大第一醫院感染疾病科主任王貴強教授來到河南省商城縣人民醫院和有關專家一起會診一名疑似蜱蟲叮咬致病患者。向明超攝
曾澤平最後的23天生命,被疼痛緊緊鉗住。直到死去,也未曾獲得一刻安寧。
去年夏天,這個農婦在「拎豬食的路上」沒有任何預兆地病倒了。在她生活的河南省信陽市商城縣鯰魚山鄉下馬河村,曾澤平原本是個性格開朗的女人。但在丈夫嶽昌宇記憶中,生病的妻子好像「中了邪」,她不斷地從睡夢中疼醒,驚恐地尖叫,「他們要電死我」。因為停不下來的抽搐,她甚至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這個41歲的女人「再沒有回頭」。2009年6月16日,曾澤平死在家中。4個月後,就在同一個村莊,48歲的村婦聯主任羅林英死於類似的症狀。一年之內,她們所居住的商城縣就出現了87例類似病例,其中5人死亡。
直到去年10月,河南省及信陽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工作人員來到了這個村莊,人們才剛剛得知,奪走生命的兇手竟然可能是一種叫做「蜱」的小蟲。
誰會想到在狗耳朵後面就能扒拉出的草鱉子,竟然是要命的「蜱蟲」
這個說法讓嶽昌宇難以相信:「誰會想到在狗耳朵後面就能扒拉出的草鱉子,竟然是要命的『蜱蟲』?」
但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傳染病預防控制所所長徐建國警告說,在所有能夠傳染疾病的媒介生物裡,蜱排在第二位,僅次於蚊子。
這種長著8條腿的動物,其實是「蜘蛛的親戚」。但與一般蜘蛛不同,蜱是「吸血鬼」。一隻螞蟻般大小的蜱,在吸飽血後,會漲得如同一顆紅豆。
可怕的「吸血鬼」留給人類的絕不僅僅是牙印。危險的病原體通過小蟲子在人類和動物之間傳播。科學家們能夠列出一份長長的危險清單:蜱可攜帶83種病毒、14種細菌、17種回歸熱螺旋體、32種原蟲等,而這一切還僅僅是「目前已知的」。
其中就包括無形體細菌。起初,當地的疾病預防控制中心認為,這些村民的死亡是由無形體病所致。
看起來,這是一種漂亮的細菌,在生物顯微鏡下,它們就如同紫色的桑葚串。傳染病防護所媒介控制室主任劉起勇更願意用「水滴」來形容無形體,因為它只有細胞膜,沒有細胞壁,「裝在盒子裡就是方的,裝在杯子裡就是圓的,無形體很軟,能夠塞進細胞的任何空隙」。
這種「很柔軟」的細菌,卻可以擊垮人體內最堅固的防禦——它們專門侵襲末梢血中性粒細胞,這種細胞本應是「保護人類免受感染」的盔甲。
早在4年前,徐建國和他的同事們就在安徽省發現了中國第一例「蜱傳無形體病」的病例。
直到今天,徐建國仍記得那是一個50歲的女人。她家住廣德縣,在販賣野兔時被蜱叮咬。僅僅過了十幾天,2006年11月4日,她因高燒、吐血被送往當地醫院,並被診斷為具有相似症狀的出血熱。但藥物並沒能延長她的生命,第二天凌晨,農婦不治身亡。
但籠罩在她身上的「詛咒」並沒有消散,反而更加囂張。僅僅就在病人去世後的幾天,曾經治療或照顧過她的兩個醫生、兩個護士和5個親屬,先後出現頭痛、腹瀉、發燒等症狀。
這種快速而殘酷的傳染方式,並不符合出血熱的特點。
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研究人員從北京趕到這裡。他們發現,眼前的敵人十分陌生。3個月後,研究人員在患者的血液中找到了無形體的核酸,並由此確定這是一場由人粒細胞無形體引發的災難。
但國際學術界卻難以接受這一點。這種1994年在美國德克薩斯州立大學被首次報告的疾病,此前從未出現過「人人傳播」的病例。
這是一場漫長而艱難的學術論證。「我們做了一切可以做的實驗。」徐建國回憶,所有數據都顯示,這一串病例符合美國疾控中心對這種疾病定下的標準。在安徽病人離世兩年後,這個21人的研究團隊撰寫了一篇題為《人粒細胞無形體病院內傳播》的論文,發表在世界頂級醫學雜誌《美國醫學會雜誌》上。
我們一直在宣傳這種病的危害和預防,但是效果並不理想
這絕不是「吸血鬼」第一次帶給人類致命的疾病。「任何一本大學醫學寄生蟲學和微生物學教科書都會提到蜱和幾種常見的蜱傳病。」一位動物學家說。在傳染病預防控制所,研究蜱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50年代。
如今,拉開一道淺藍色的鐵門,走進一棟塗刷著黃色牆裙的陰暗小樓,在二層最深處的一間實驗室,就飼養著研究人員們從全國各地捕捉的蜱。這些看起來並不兇猛的黑黝黝小蟲被密封在一個個燒瓶中,以同樣被密封其中的小白鼠的血液維生。
這群特殊的實驗動物,被用來製造防禦疾病的「武器」。
在已知的蜱傳疾病中,與無形體病同樣可怕的幽靈還有很多:萊姆病、森林腦炎、出血熱、Q熱、蜱傳斑疹傷寒等。其中,萊姆病可能損害神經、心臟或關節。森林腦炎則多發於東北林區,病死率高,即便倖存,也無法逃離折磨終生的後遺症。
「我們一直在宣傳這種病的危害和預防,但是效果並不理想。」徐建國表示。2008年2月,衛生部還下發了《人粒細胞無形體病預防控制技術指南(試行)》。在當時,並沒有太多媒體注意到這條「有點冷門」的科學新聞。
曾澤平和羅林英,這兩個死去的女人,從來也不知道,可能是這種還不如指甲蓋大小的蟲子,讓她們永遠離開了自己的丈夫、孩子、院子裡養著的豬仔和農田裡正拔高的棉花。
一次又一次誤診也耗盡了她們的生命。曾澤平先是被村衛生所診斷為感冒,隨後又在縣裡的一家醫院被診斷為精神病。嶽昌宇將「渾身滾燙」的妻子送進精神病院,但一個星期後,又因為「不停抽搐」再次將她接了出來。
縣裡的醫院再次給出病毒性腦炎的診斷。嶽昌宇借了一萬多塊錢,帶著妻子到武漢治病。那裡的醫生按照商城縣當地醫院的病歷進行治療。直到這個平常挺壯實的女人被一口痰卡住,奄奄一息。
家人決定帶曾澤平回家,因為「要是在醫院死了,只能帶把灰回來」。最終,曾澤平死在回家後的第二天。
2007年5月,河南省報告首例疑似蜱中毒病例。截至2010年9月8日,河南省共監測發現此類症候群病例557例,死亡18例。而此前媒體根據公開報導整理,全國「疑似無形體病例」已經約有709例,死亡50例。
這個病,最苦的就是農民
9月10日,衛生部派出專家組奔赴河南省商城縣調查蜱中毒事件。顯然,他們面對著一場比想像中更艱難的戰役。
專家組成員、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病毒所主任王世文發現,新一輪的蜱傳疾病已經超出了2006年安徽無形體病的複雜程度,「之前我們認為病原體是無形體,現在有可能有一種新的病毒出現,明確這個病原很困難。」
劉起勇也認為,目前的病原體有無形體,還有2009年剛剛分離出的布尼亞病毒,「但不排除存在其他病原的可能性」。
9月12日,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有關部門從病人身上分離出了一種「新型布尼亞病毒」,「並可能是一種新病毒」。眼下,這些病毒和細菌帶來的可怕疾病,被衛生部暫時命名為「發熱伴血小板減少症候群」,「這並不是一種疾病的名字,而是一類同症狀疾病的症候群」,研究人員強調。
公眾疑惑的另一個問題是:蜱並不罕見,由它引發的病例也不少,為什麼今年在河南出現暴發?對此,劉起勇表示,統計數據的上升可能來自各個方面,「這在過去是一種不明原因的發病和死亡,而現在我們卻可以為它確診。這可能也是病例增加的原因。」
如今,科學家只能反覆安慰公眾無須恐慌,這種疾病可防可控,避免蜱的叮咬是降低感染的最主要措施。一組數據也顯示,普通流感的病死率在1%~1.5%之間,而無形體病的病死率約為1%。「只要不誤診,治癒的機率很高。」劉起勇說。
但一個當地老人告訴前去採訪的記者,「我年紀大了,不怕,咬死就咬死了,不種地吃啥?」當徐建國和自己的團隊在一片茶田採集蜱標本時,他們發現,成百上千隻蜱藏在茶葉的暗處,或是耕牛深深的皮膚褶皺裡。這位科學家不得不感嘆說,「這個病,最苦的就是農民了!」
纏繞了農民一年的恐懼,也許正在悄悄離去。每年3月~9月,是蜱的活動高峰期。如今,它們就要收起「匕首」,寄居在動物的皮膚上,準備度過深秋和冬天。
但對於曾澤平的家人來說,有些東西再也「不能回頭了」。他們失去了一個愛笑的妻子和母親,以及全部積蓄。他們增加的,是一筆3萬多元的欠款,和一場難以忘記的噩夢。「她要是不死,我們可能會是個幸福的家庭。」嶽昌宇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這個夢想,被一隻蜱輕而易舉地咬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