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事的冉寨村衛生所
2019年11月,河南開封市杞縣爆發上百人針灸後皮膚潰爛。涉事醫生範晨旭的行醫資格證被吊銷並接受警方調查,涉事醫院冉寨村衛生所被關停。
杞縣衛健委主任楊玉振主任向深一度記者確認,「接受針灸後皮膚潰爛」事件起始於今年8、9月間,杞縣冉寨村衛生室因消毒不規範,致115名患者感染膿腫分枝桿菌。根據官方統計數據,截至12月2日中午,在115名感染者中,已有37人已出院,尚有70人在杞縣縣內住院治療,8人在縣外住院治療。
從「針眼裡長小疙瘩」到扎針處潰爛、反覆感染、乃至「開口」割肉,患者經受長達數月的折磨。眼下,他們心懷忐忑,既不知道自己的感染何時能治癒,又生怕每一次「開口」會讓創口變得越來越大。
衛生所已關閉,從窗戶看去能發現有做過飯的痕跡
家族醫院裡的「針灸名醫」
11月29日早上9點左右,醫生在換藥的過程中,發現徐麗此前一處已結痂的開口處再次感染,她需要在此開口處再度「割肉」。
這是徐麗第二次發生二次感染。此時,距離8月20日她第一次去冉寨村衛生室針灸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她患有腰間盤突出,原本想著,針灸幾天,到9月,三歲的女兒去上幼兒園時,自己正好也能過去當生活老師。
在冉寨村遠至附近鄉鎮,範晨旭是頗有名氣的針灸醫生,甚至有商丘、新鄉等地的病人專程來找他治療。
來自杞縣蘇木鄉的王萍告訴記者,她在杞縣中心醫院治療腰間盤突出20餘天,花了三千多元仍療效甚微。經朋友介紹,在8月12日至範晨旭處接受針灸治療。「在醫院裡花幾千都解決不了的事情,範晨旭那兒幾百塊就能解決。」王萍說。據她回憶,第一次去扎針時,由範晨旭坐診,確認治療方案,並在一張小紙條上註明針灸位置。大多數病人的治療周期是3-4次針灸,每次間隔約一星期。第一次針灸價格為200元,此後每次收費130元。
據患者描述,範晨旭使用的針灸方式為「火針」,針灸時背部需鋪毛巾,針的直徑比一般針粗,長約十公分,頂部插有艾葉做的艾灸條,每次針灸時間在20分鐘左右。
這是基層醫療機構常見的一種中醫適宜治療技術,「技術簡單,價格便宜。」杞縣人民醫院院長朱慶立告訴記者,範晨旭從上海學來的這項技術,相當於針灸與艾灸的結合,通過針的熱傳導,效果會更好一些。
自2006年起,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制訂了第一批中醫臨床適宜技術推廣計劃項目。在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印發的《基層常見病多發病中醫藥適宜技術推廣實施方案(2009年—2010年)》要求,在河南、河北、內蒙古、安徽等22個省,縣級衛生、中醫藥行政管理部門負責組織開展本縣(市、區)內基層常見病多發病中醫藥適宜技術推廣工作,所轄的鄉鎮衛生院、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村衛生室、社區衛生服務站中醫藥適宜技術推廣覆蓋率達到100%.
範晨旭個人名片顯示,其任職單位為「杞縣裴村店鄉付裡莊醫院(疼痛科)」。範晨旭個人微信名為「付裡莊頸肩腰腿疼專科」,患者們也多將此衛生室描述為「付裡莊醫院」(付裡莊村為冉寨村內一自然村)。但深一度記者在國家衛健委官網查詢發現,不存在名為「付裡莊醫院」的醫療機構,只有冉寨村衛生室。
在範晨旭執業的地方,為三層樓加地下室的建築,掛著「冉寨村衛生室」的橫幅。該衛生室的法人為範晨旭,目前執業許可證有效日期為「2018年2月27日—2023年2月26日」;範晨旭的執業機構為「杞縣裴村店鄉冉寨村衛生室」,執業類別為「中西醫結合」。 據了解,該衛生室共有註冊醫護人員八名,範晨旭的父親是位老軍醫,在當地開診所已有幾十年,範晨旭與其兄弟分別專攻疼痛科和耳鼻喉科,另外,他的家人也在藥房等擔任具體工作。2013年起,範晨旭在診所開展針灸治療。
國家衛計委醫改辦處長魏子檸向記者介紹,在我國醫療體系中,縣、鄉、村稱為「三級醫療衛生服務保健網」。其中,村衛生室就是這張網的網底,在人民群眾的醫療衛生服務保健方面,還是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作為三級衛生保護保健網的末端,在過去大多是家族式傳承的。
多位患者稱,具體的針灸步驟,大多數由範晨旭嫂子的弟弟和範晨旭妹妹進行操作。針灸室內共有6張床位,常需排隊等候治療。
「範晨旭有時候也扎,只有在排隊扎針人比較多、診室沒有病號時,他也會去針灸室幫忙,不過很少扎。」
11月30日上午,深一度記者來到冉寨村衛生室。如今,衛生室大門上鎖,透過窗戶仍能看到,樓裡一個房間內,飯桌上有尚未收拾的碗筷,砧板上的刀具也未清洗。多位村民向記者證實,此衛生室也是範晨旭的家,其父母及幾位親戚均居住於此。
雖然醫療室已經封閉,但仍有各地不知情的患者來這裡找範晨旭。不到一小時內,陸續有七八名周邊村子的病人來衛生室看病。
患者提供的針灸圖片,針上都裹著艾灸條
針眼裡長出「小疙瘩」
在範晨旭這裡看了十幾年病的患者們也想不到,為治療腰腿疼痛,如今竟到了在針眼處「開口」、「割肉」的地步。
深一度記者採訪十餘位患者發現,針眼發生感染的現象集中在8月10日前後至8月底。
8月13日,得了膝關節滑膜炎的55歲的商丘市民權縣人張英,去付裡莊進行最後一次針灸療程。她兩邊膝蓋各扎了8支針。「回去路上就覺得腿跟前幾次針灸完感覺不一樣,有點疼。」次日,膝蓋周圍便產生淤青,約一星期後,針眼裡長出了硬疙瘩。
王萍也在8月12日針灸後的兩三天,覺得扎針的11個針眼不對勁,用手觸摸有綠豆大小的疙瘩,當時無明顯疼痛感。8月19日第二次針灸時,王萍曾向範晨旭問起此事,「他跟我說因為當時是夏天,天氣熱容易出汗,再加上我自身免疫力不太好,不是什麼大問題,休息幾天就好了。」當日,王萍又進行了第二次針灸,此次針灸後未出現不良反應。
8月20日第一次針灸之後,徐麗發現針眼處長起了疙瘩。「當時沒想會這麼嚴重,範晨旭說是天熱發炎,吃點消炎藥就好了。」徐麗說。但不久後,針灸的針孔內開始長出綠豆大小的「疙瘩」,並慢慢變大,形成膿腫。
8月26日,王萍進行了第三次針灸,此次針灸結束3日後,王萍身上開始出現紅腫。
9月1日,王萍又去了冉寨村衛生室。這一次,範晨旭給出其它解釋,「從廠家那進貨的消毒水出了問題。」王萍回憶,範晨旭給自己拿了阿莫西林、消毒丸,以及自製的外用黑膏藥,「當時範晨旭沒收錢,他說是他的責任他就要承擔。」
但在魏子檸看來,「消毒藥水過期了,以這一句話來搪塞的話是說不過去的。」他解釋道,一個接診人數不小的診所,藥水不可能用那麼長時間。在他看來,這100多人感染公共醫療事件,更像是消毒環節沒做到位引起的。
彼時正值農忙,患者們並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大多靠範晨旭給的消炎藥物消炎。至9月中下旬,情況開始惡化,患者們不得不在村衛生室內進行「開口」——也就是在膿腫的地方劃開一道口子,往裡面放入引流條,將內部膿液引出。
9月25日,王萍在冉寨村衛生室進行第一次「開口」。王萍稱,當時範晨旭給出承諾,「開口」一周之後便可正常上班。為了讓身上的膿腫儘快康復,從9月25日至10月14日,王萍陸續分4次在衛生室內開了18道口。
到了10月下旬,患者們再去範晨旭處「開口」或換藥,範晨旭告訴他們,需要轉去裴村店鄉衛生室治療,「當時才感覺到事情開始嚴重了」。
此時,由於病情未見好轉,張英已從民權縣內醫院轉至位於鄭州的河南省骨科醫院治療。
據患者提供的當時在裴村店鄉衛生室內掛號照片顯示,室外空地站滿了人。「輸液的屋子裡面全是人,都滿了。」
較為嚴重的膿腫區域,需要進行「開洞割肉」。在鄉衛生室空地右側,便是進行「割肉」的手術室。王萍稱,「在外面排隊等候時,能聽到手術室裡的哭聲。有些患者由於害怕,排到他時就『跑掉了』。我也猶豫了兩天,當時真的嚇哭了。」
患者在「開口」之後反覆感染
到底為啥反覆感染
從10月20日起,王萍陸續在鄉衛生室開了11個洞。從那會兒開始,她的丈夫徐建設得每天開車50公裡,往返於家裡和鄉衛生室之間。輸液每天都要進行,換藥隔天一次,王萍向單位請了半年假,徐建設則辭掉了工地上的臨時工。
11月初,鄉衛生室工作人員又陸續通知前來看病的患者前往縣內醫院,患者被分流安排至杞縣中醫院、縣中心醫院、縣人民醫院及縣人民醫院舊址住院治療。
楊玉振表示,感染或與與扎針時天氣炎熱、患者出汗多有關。「在8月中下旬在範晨旭處扎針的人中,並非所有的人都發病,(發病的)只佔當時扎針的一小部分。」
他告訴深一度記者,目前裴村店鄉衛生院黨委書記和院長,已被降職為副書記和副院長。縣衛健委的主要負責人也正接受紀委監委問詢。
朱慶立告訴記者,10月10日,縣衛健委組織成立救治專家組。在通過第三方機構檢測後得出感染細菌為膿腫分枝桿菌,10月14日制定初步的治療方案,此後進行藥物敏感實驗,10月25日在省、市專家討論後調整治療方案。按照目前的治療情況,整個群體都在好轉,再有20來天患者基本上都可以出院。
膿腫分枝桿菌是一種條件致病菌,在生活環境中隨處可見,但不接觸傷口就沒有感染風險。膿腫分枝桿菌感染在醫學中並不多見,發生機率小,且並非傳染病,可以治癒。只是療程會略長些,輕則需一兩個月,重則需三四個月。
朱慶立解釋,一開始的「疙瘩」就是膿腫的前期。感染是從針眼開始的,然後出現紅腫,流膿。為了讓感染好得更快,醫生會沿著針眼用手術刀切開,並放入引流條,以使得裡面膿液流出來,即「擴創引流」。在擴創的過程中,有一些爛掉的肉需要切除,方便內部肉芽更快生長。但患者一開始「開口」未切除「壞肉」,恢復就慢。
不少患者至今都沒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感染,也不知道到底要治療多久。採訪中數名患者告訴記者,自住院以來,他們從未看到過自己的病歷,向醫生詢問病情,醫生則回復「說了你們也不懂,只管好好治療就可以了。」
「醫院的醫生說讓找衛健委,衛健委說讓找醫院。」王萍的丈夫徐建設稱。
患者與醫院及主管部門的溝通不暢,帶來了更多猜測與憂慮。徐麗的背上的洞從「花生大小」挖到「小棗大小」,從第一次「開口」至今,大多數時候,她只能趴在床上。徐麗開始懷疑治療方案是否存在問題,「到底割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11月28日,杞縣衛健委發布通告
患者稱「即使出事,範晨旭的手藝的確沒的說」
對於患者開口處的復發,朱慶立表示,這是「極個別」現象。朱慶立解釋,由於患者一開始在冉寨村診所處理不徹底,切口切得小,膿液流出較少,未完全恢復。「我們團隊一接管病人,就不存在這種問題了。」
每天下午4點半,縣城幾家醫院的主治醫生都會集中開會,匯報每位患者的治療狀況,並根據每位患者的實際情況制定調整各自的治療方案。
但這並不能減少患者們的擔憂。11月29日上午,徐麗不得不再次接受手術。
「醫生按壓這處肉表面時就很疼,醫生的解釋是,割掉的肉外面長好了,但裡面還是有膿,沒有長肉,是空的。」徐麗說。
當天上午十點半左右,手術結束,徐麗情緒有些失控,接連給記者發了數條微信,「咋都沒人關心我們呢」、「我們只想治好病」、「我想家想孩子」。
吊了近三個月消炎點滴的張英產生了不良反應。據其女兒張潔介紹,母親「天天發燒,肚子脹得不行,一天都吃不下飯。」在醫生建議下,張英於一星期前出院,醫生讓她先觀察一段時間。另有患者告訴記者,自己也出現了發燒和吃不下飯的情況,為此醫院停了近十天的點滴。
朱慶立則解釋,發生上述反應是正常現象,並指出不存在停藥10天,「他們說的可能是由於不良反應為患者調整了治療方案,將點滴換成了口服的消炎藥。」
出院後,張英的病情並不樂觀。「呼呼地蜇得慌。」11月30日晚,張英向記者描述了自己膝蓋處的痛感。
「前天(11月28日)帶我媽在村裡診所,醫生拿一個細管子給我媽把癒合的切口表面扎開,裡面還有血水。雖然外面結了痂,但實際上裡面沒長好肉。」張潔說道,「之前我媽還能走路,只是走多了腿疼,現在只能天天在家呆著,最多拄個雙拐上個衛生間。」
張潔表示,母親現在擔心,「要是接下來不行的話,就只能去鄭州的醫院再重新切。」
埋在病患和家屬心頭的焦慮久久不散,他們想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麼病;口子越開越大,現在的治療方案到底管不管用;一旦出院之後會不會復發;要是再次復發了該怎麼辦?」有患者從杞縣中醫院辦理出院手續後,又回到裴村店鄉衛生所繼續住院。
儘管這樣,記者注意到卻鮮有人責備醫生範晨旭。「就事論事,範晨旭的手藝的確是沒得說。」徐建設說。多位患者證實,範晨旭曾表示,目前杞縣縣內患者醫藥費,由他給醫院打欠條。他還曾給縣人民醫院舊樓裡居住的50多名患者飯卡內充值過400元。
張潔告訴記者,母親的醫藥費已花費近8萬元。治療之初,範晨旭曾承諾,「治病花多少錢他都給出」。並支付了約2萬元醫藥費。但從11月13日起,範晨旭便沒有繼續支付醫療費用了。「我們給範晨旭打電話,他說他自己房子、車子都賣了,說他不是不給我們錢,等他有了就會給。」張潔說。
楊玉振證實了這一說法:此前範晨旭曾墊付過部分患者的部分治療費用,目前則由縣政府支付患者的治療費用。
在範晨旭被調查之後,患者們又開始擔心,自己的醫藥費該怎麼辦。
「馬上就到年關了,大家都想能回家過年。」徐麗說。
(應受訪者要求,患者及家屬均為化名)
文/韓謙 胡琪琛
編輯/楊寶璐 宋建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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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宋建華 楊寶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