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吉城 | 日本東亞大學大學院綜合學術研究科
【導讀】為什麼在韓劇裡,演員們總是頻頻開懷大笑、放聲痛哭,而日劇裡更多看到的是通過克制的表演來表達深藏的情感?雖說哭是人類共有的情感表達方式,但不同國家的文化結構還是塑造出了各異的哭泣方式。中日韓三國雖然同屬東亞文化圈,但各國卻也存在一些各異的民族性情。例如,有的民族劇烈表達感情,有的則儘量克制,而這些區別在各國的哭泣行為上體現得淋漓盡致。本文比較了韓國人、日本人以及中國人的哭泣文化,尤其婚喪儀式中的哭泣行為。文章指出,不同文化中感情的表現幅度,與各自社會固有的制度和觀念息息相關。因此,不同國家之間哭泣文化的差異不是悲哀感情的差異,而是感情的表現方式的差異。
本文節選自《開放時代》2005年第6期,轉自「開放時代雜誌」,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諸位參考。
哭泣的文化人類學
——韓國、日本、中國的比較民俗研究
大韓航空飛機墜毀、朝鮮的金日成逝世或中國的毛澤東逝世時,日本人看到遺屬和人民痛哭失聲的情景非常震驚。對日本人來說這很特異,但在韓國人和中國人看來,也常感到日本人感情枯竭或無情。我參加過日本人的葬禮,切身感受到寂靜的日式葬禮和韓國哭成一片的葬禮非常不同。日本人儘量克制不哭,韓國人則盡情痛哭。這種不同並非個人差異,而是基於各自社會深層結構的邏輯及文化的不同形成的。
從人種和民族上看,韓國人是和日本人最近。人種上,韓國人北邊和通古斯族及蒙古族密切相關,南邊和山陽、近畿的日本人密切相關。文化上,韓國和日本也很相似。語言同屬烏拉爾—阿爾泰語系,都有敬語。在儒教文化、漢字文化、稻作文化等基礎文化層面也多有共同點。但雙方也有異質性,如議論或吵架時韓國人明確表述自己,積極主動發表見解,討論中情緒反應激烈,往往瞬間爆發,起伏幅度較大。對韓國人來說,血緣關係比地緣關係重要,常依據具體場合的實力關係決出勝負,人際關係有流動性和情緒性特徵。和日本人相比,韓國人引人注目。韓國女性特別關心美容整形,濃妝豔抹,坐著常翹二郎腿。男人愛走八字步,大搖大擺,給人印象張狂,頻頻和人握手。哭起來很劇烈。和人相遇,直視對方,常接觸對方身體,動作幅度大。日本人則多屈膝、用手指比劃、靜止、抑制哭泣、合乎禮貌的無視(雖知曉對方卻不打招呼)。
日本人不分男女大都抑制哭泣,在日本,服喪的兒女不能將淚水滴落到父母遺體上。與日本相比,韓國是並不特別抑制哭泣的社會。當然與其他民族相比,也不能說韓國人哭泣過度。韓國人悲哀時哭,高興時也哭。以前電視經常炒作的場景,便是離散家族重逢時的哭泣。重逢相聚本應高興,卻淚流滿面。偶爾出現不落淚的場面,人們便懷疑他們是否真有近親關係或反映了人世間的冰冷,最終誤解為該哭時不哭。韓國電影界主要靠女性哭泣賺錢,以哭片為主。電視劇也經常出現哭泣場面。
韓國人和日本人哭、笑的不同並非單純的生理表現,而是文化不同所致。在漢字文化圈的東亞,除日本外對哭泣都表現得相當積極。韓國人從嬰兒呱呱墜地的啼哭到面臨死亡時家屬的哭聲,一生要體驗形態各異的哭泣。芥川龍之介的小說《手巾》,精彩地描寫了一位面臨兒子死亡仍強忍哭泣的母親。
是否克制哭泣,日本與韓國有差異,這可能與佛教有關。佛教也傳到韓國,但影響不如日本那樣深。韓國受儒教文化浸潤,哭泣也強烈表現出儒教的影響。韓國社會有對哭泣持肯定意見的傾向。作為民俗的哭泣以與佛教和儒教之不同影響的方式而存在,故需對民俗的哭泣予以考察。我以為,要理解韓國人,理解韓國文化幽深的斷面亦即怨恨的意識結構,就有必要對哭泣及其表現的感情和文化意義加以揭示和分析。
哭泣不是悲哀本身,它意味著感情處於極限狀態。普雷斯納把哭和笑聯繫起來,強調其一脈相通,認為伴之以表現方式的笑和哭均為人類所獨有。哭泣減輕,未必意味著悲哀減少。他否定感情和哭泣的直接關係,強調哭泣僅是表現方式。故不能說經常哭泣的民族比無淚而泣的民族感情更豐富。就此而論,他是正確的。韓國人經常大哭,卻不能因此說比其他民族更強地懷有悲傷情感。土耳其婦女服喪哭泣時有傷面流血的習慣,因為僅靠哭聲不足以表現悲哀,故以血相供,這也是一種表現方式。
詹森對中國客家婦女在葬禮上哭泣的人類學分析,對韓國哭泣的研究可提供很多啟示。這是一部民謠研究著作,它以張正平的《苦歌子詞》為素材,認為新娘的哭泣和葬禮上的哭泣都有一定形式,並配有一定歌詞。詹森指出,現在香港已相當歐化,大多數葬禮變成洋式葬禮,媒體的影響也使文化發生變遷。如今要在現場聽傳統歌曲很難,哭泣方式也大大改變,年輕女性已不知道應哭泣和如何哭泣了。
客家社會是徹底以男性為中心的父系社會。客家婦女大多未受過教育,只學些針織女工,多不能寫字。女性在村落會議、親屬會議上均不發言。即便老年婦女有發言權,也很少能作為決定性意見被採納。一般沒有正式聽取女性意見的習慣。女性只有在為數很少的婚禮和葬禮上通過哭泣抒發感情這是唯一允許表現自由的機會。和女性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男性則不能在葬禮上輕易通過哭泣表現自我。詹森指出,傳統的哭便是女性的詩,哭詞的內容是研究其意識結構不可或缺的重要資料。
哭泣有無聲流淚之「哭」,有抽抽搭搭的「啼泣」等,但在韓國葬禮上一般卻是禮節性的哭泣。儒教式葬禮給人哭泣貫穿始終的印象。哭乃哀悼死者之舉。從人死到喪事結束,哭聲不斷被認為是正常的。葬禮結束後的首次祭祀,不僅喪主、參加祭祀的親戚們也要一起哭。通常主要由女性哭,男性的哭聲要小一些。
人咽氣,全家人當場就哭。趁著設置牌位時,妻子摟著遺體捶胸而哭。葬禮過程中哭聲不斷。通常是邊哭邊說些表示悔恨的話。從早到晚每感悲哀就哭,有時邊哭邊接待弔唁客。即便遠離他鄉,接到父母亡故的消息便立刻哭。奔喪到靈前邊禮拜邊哭,然後再換孝服。以前只由男性組成出殯送葬行列,女性被排除,最近已無男女之別。當靈柩落入墓穴,喪主及兄弟等人停止哭泣,女眷們則繼續哭泣。從墓地回家,主祭人手捧牌位,將其放在靈座上,眷屬到牌位前痛哭。此後即便早晚不再上供,但感到悲哀就總會哭泣一番。每逢初一、十五必哭。喪期結束時,還有卒哭儀式。然後除祭祀之時便不再哭泣了。小祥之日,主祭人手持牌位,喪主及眷屬亦要哭,大家在各自座位上更衣,再哭。祭祀完畢,即便早晚不哭了,可每逢朔望依然要哭。早晚向靈前上供,通常是邊哭邊禮拜。小祥、大祥,皆當哭之日。今天韓國有關民俗已被簡化,但和李朝時代的葬祭相比也沒多大變化,可知儒教祭祀影響深遠。
哭泣一般是個人性的,即使有很多人參加,也能變成個性的哭泣。但有時也有對話式哭泣。如女兒和兒媳站在不同立場,有如吟唱般地哭訴和哀悼母親之死。女兒說母親一生勞碌,過著缺米少糧的生活;兒媳答曰曾對婆婆如親娘一樣盡心孝敬,哭泣以如此對話的方式進行。哭訴流露出單純的悲哀、兒媳從婆婆那裡承受的辛酸和做兒媳的難處等,有時還包括男人蓄妾的事。平常不能說的這時卻能大聲哭訴,這既是哀悼死者,同時也是傾訴自己的機會。
傳統的韓國社會,在中國儒教文化影響下形成了父繫結構,被記錄和報導的社會情形很多和中國社會相似,包括為數眾多的共同文化要素。社會擁有一種矛盾結構,婦女們熱心勞作,積累財產,卻只能在兒子和丈夫名義下生活,原則上通過男性才能繼承和管理它們,這被認為理所當然。在這樣的社會,女性結婚意味著接受父系社會的生活,同時也是一生考驗的開始,即使說女人總是悲哀度日亦非言過其實。因此,女性藉助葬禮之類禮儀場合發洩悲哀之情,男人們也有意提供一些這樣的機會。
韓國女性未必像中國女性那樣私下哭泣。雖然形式性不很強,但整體看卻與上述中國女性的哭泣多有一致之處。在中國的葬禮上,男子個人性地哭泣或不出聲抽泣的情形卻與韓國的儒教式哭泣不同。在韓國的儒教式葬禮上,男性嚎啕大哭,特別是送葬曲主要由男性哭唱。也就是說,在中國限於女性哭唱的哭歌被形式化了,在韓國卻分化成由女性哭泣、由男性吟唱喪輿歌。
結婚理應祝賀,似乎與哭泣無關,但眾所周知,婚禮也是淚眼迷濛的儀式。結婚雖有新郎和新娘相逢的愉快,可另一方面新娘卻心懷不得不和娘家離別的悲哀。一般都把婚禮看作可喜之事津津樂道,其實未必如此。最近的婚禮確實變得只剩下祝賀了,這是以社會結構的變化為背景的。過去,在新郎是娶親喜日,在新娘家卻是女兒離去的悲日。尤其在出嫁意味著嚴格考驗的傳統社會,結婚意味著人生從此開始了可怕的冒險。由於在很多情形下對新郎的了解不夠充分,新娘和女方家對結婚總感不安。新娘會自然因為離別家人和娘親而哭泣,這是遍及古今和東西方社會的一般情形,差別只在於哭泣是否被禮儀化或形式化了。
在父系社會,女子被置於遲早要離開出生和成長的娘家而不得不嫁的命運。在傳統社會,結婚意味著極大痛苦,所以,即將出嫁的新娘心情會變得沉重。現在時代變遷,兒媳的負擔大大減輕,人們相信新婚的幸福可以實現。同時,新娘在婚禮中面臨的壓力也輕了,婚禮上的哭泣相應減少,即便哭也只表示對父母和娘家的愛與留戀。但有的社會如在中國的婚禮上,新娘必須哭泣,即使沒有悲傷也需要禮儀性地哭泣。韓國雖然仿效中國,可婚禮並未模仿到形式化哭泣的程度。所謂形式化的哭泣,與韓國婚禮上新娘和母親個人的流淚意義不同。
夏威夷大學的人類學家布萊克,曾就中國婚禮上新娘的哭泣問題做了分析:大體在結婚離家三、四天前,新娘把結婚看得如同面臨死亡一般,哭訴著悲嘆和怨恨交加的牢騷。結婚對新娘來說意味著與父母離別,故如同死一般悲哀。新娘的牢騷中混雜著對新郎及其家族的怨恨和責難。這種哭泣表現了離別娘家的悲哀、對父母家人的親切孝順等各種感情。新娘尤其對離開母親感到悲哀。為強烈表現對母親的愛,有時會超越家庭層面,村中其他姑娘也加入進來一起哭訴。
哭泣基本上流露了不願離開母親的情感,又表現出對母親養育的感激。哭泣中含有一定的像詩一般的形式,大體呈七言、五十行。新娘的哭泣按重視孝道的傳統倫理,乃是自古流傳下來的中國婚禮的重要儀式性環節之一。對此,一些學者有過高評價的傾向,往往把它看成是傳統風俗的殘餘或女性對傳統社會的抗爭等。布萊克認為,它終究只是婚禮的一個禮儀手續。女兒離開父母成長為大人的過程中,可不加限制地使感情噴發,這其實是為到婆家構築新的人際關系所必要的通過禮儀。香港今天仍保留著此種風俗。
井之口章次曾指出,「哭女」在朝鮮、中國東北和中國內地均頗盛行,但不能用模仿和傳播來解釋日本的同類情形。他繪製了哭女分布圖,對其存在根據作了說明:「涕泣」儀式乃是一種藉助涕泣試圖使死者復活的巫術。日本民俗中原有應克制哭泣的俗信。如認為眼淚若滴到死人身上,「三途之川」就會出現洪水,使亡者不能到達淨土,故在葬禮上不哭。
哭泣既是一種身體現象,也是一種文化表現方式,隨著時代變遷,其表現程度和方式也都在發生變化。韓國以前是否有過哭女不得而知,現在它作為一種民俗似乎並不存在。這也許意味著韓國與存在哭女的中國和日本相比,有著結構性的差異。韓國人在葬禮之際由於常有親戚和鄰居來哭,似乎並不需要哭女這類人。相比之下,這種風俗卻見於日本和中國,不僅中國大陸,香港和新加坡等地的華人世界也一樣。
對韓國人來說,哭泣是一種重要的表現方式,是一種文化,它通過儒教和薩滿教得以擴張。儒教式葬禮中的哭泣有如曲子一般,但尚未達到送葬曲的程度。葬禮上要哭聲不斷,類似的儒教式葬禮在儒教文化圈各國,中國、朝鮮半島、越南等國是共同的。在該地區有著促使哭女民俗出現的傳統及習慣。然而,無論上述哪個社會都不是單一的儒教,所以,也就有了和其它宗教及習俗的融合。
本文對韓國人的哭泣及其與死亡相關聯的喪禮做了考察。死亡顯然是引發巨大情感波動的事件,但有的民族劇烈表達感情,有的則儘量克制。感情的表現幅度以及涉及死亡的感情流露,與各自社會固有的制度和觀念息息相關,即使說感情具有人類普遍性,卻也不得不承認其在不同文化和社會裡具有多樣性的體現。
原標題:《為什麼韓國人總愛哭, 日本人卻異常冷靜 | 文化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