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秋我考入南京大學中文系讀書,很快與98級的幾個師兄混得爛熟,因為我們驚訝地發現對方和自己一樣,瞧不上本專業那些作品和各路大佬們對這些作品的研究。於是,大家齊刷刷轉身扎進歷史、宗教和哲學的領域,樂不思蜀。導師這方面很寬仁,不怎麼幹涉我們。
我覺得南大的鼓樓校區就像第歐根尼那隻木桶,如有可能,我願意終生蜷縮在這隻桶裡面。這些年看到文學院開始探索「師友會」模式,即導師帶著幾個學生「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吃吃喝喝,玩玩鬧鬧,寓學問於雞鳴寺、古城牆、南唐二陵和排骨麵、鴨血粉絲湯中,不禁想當年我們在校時,吳新雷教授帶著學生天不亮就起來咿咿呀呀唱崑曲;許志英教授一閒下來就竄至學生宿舍導致整包香菸被瞬間哄搶;莫礪鋒教授煞有介事說酒可以治療癌症,為此還特意撰文一篇考證說「癌症」古已有之,不過古人稱它為「壘塊」——《世說新語·任誕》云:「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認為這是古人飲酒消除癌症的最早記錄;汪應果教授每次出席博士論文答辯會,裝扮必是「頭戴棒球帽,腰挎水果刀」……據說可以將這種「與學生玩耍」的「不正經」傳統,追溯到王瀣、黃侃、汪東、吳梅、胡小石、陳中凡、汪闢疆、方光燾、羅根澤等那批老先生身上。這真是一種特殊的氣氛!這種可以自由地關懷智性事物的氣氛,在這個學校受到了系統的保障和促成。那幾年,玩得開心,耍得痛快,狂得任性,配得上白衣飄飄、吳帶當風、不羈落拓等等肉麻形容詞。
今天的大學文化體制中,多數導師並不引導情操,當然,從邏輯上講也沒有這個義務。南大中文系的師生之道,卻沿革了史上自李瑞清始一批先賢的毓秀傳統,講究《大學》所謂的「明明德」。學生一進師門,在發願學術精進的同時,需要建立廣布大義於天下的雄心。導師應該已經培養了近百位博士,其中自稱「妙人」與「痴人」者頗多。大家俱懷逸興壯思飛,長風萬裡送秋雁,雍容中正,篤定閒筆,頗有些金庸筆下嘉興煙雨樓、光明頂、聚賢莊的異樣氛圍,不像別人家那樣森然有序。無講壇華幔,非五彩經幡,卻有馬過帝陵之蕭意。原因在於,師門更注重中國傳統建築典籍《營造法式》裡那種對精神底座的塑造,折射在學生的普遍氣質上,反映為一種共同的「快活中的沉毅」。
當年南京求學的同窗,如今天各一方,緣慳一面,但那些「負刀長嘯血在燒,鬥酒十千恣歡謔」的記憶,卻永難忘懷。南京叫人敬畏的,其實是山水形勝背後顧頡剛意義上的歷史層累,山水因此元氣淋漓。莽蒼蒼齋主人《殘蟹》有句曰:「無復文章橫一世,空餘燈火在孤舟。魚龍此日同蕭瑟,江上蘆花又白頭」,寫古都金陵深秋之景。標題實為「殘嶰」之誤,意即殘山剩水。暮春時分,曾拉著幾個師弟乘輪渡傍晚潛入江心洲。遍地的油菜花已開到荼蘼,春花秋月不計年,等閒詩酒醉霞煙,疏狂圖一醉,此生能幾回!幾人全爛醉於吊腳樓裡,東倒西歪睥睨著兩岸的殘山剩水。那時候江心洲還很荒寂,酒樓的木樁全打在長江裡,肥碩的蟲子不停地撞擊吊腳樓頂慘白的汽燈,被燒焦後,它們噼裡啪啦地掉入菜中……遠遠可以渺望對岸浦口的漁火。畢業前夕,我興衝衝地去知行樓聽法國解構主義大師哲學家德希達的講座,卻被師弟作家張生在漢口路校門前強行攔住,他認為德希達根本不值一聽,拉著我跑到青島路的半坡咖啡館,喝了整整一下午啤酒,膀胱壓力山大,不得不頻繁往廁所跑。這可真是「道在屎溺」!
我和師兄弟們喜歡跑野外喝,那幾年喝遍了古都金陵轄區內所有的江河山嶽。一次,深夜12點買了三箱金陵幹啤,一群狂生打車呼嘯著上了紫金山,在梅花嶺孫權墓頂放肆豪飲。月光皎潔,興餘竟然全部脫光衣物跳入紫霞湖……唉,這是瘋癲,絕非雅趣。紫霞湖是蔣介石夢想歸葬鐘山的墓址,百年來自沉過無數痴男怨女,若論酒後不惜做水鬼的蠢貨,只有我們幾個。導師知道後,卻只是笑著搖搖頭,因為他於性格深處認同更多的,以《史記》為例,並非開疆拓土的帝王將相們,而是曹沫、專諸、豫讓、聶政那些刺客遊俠,骨子裡多少有幾分對武力的欣賞、對固有秩序的藐視、對丈夫義氣的追求,甚至潛藏著「俠以武犯禁」的危險潛意識。我們耳濡目染,幾年下來,也都逐漸推崇一點江湖慷慨。哈哈,此乃一個「尚武」的大學文科教授。
我曾搞到一瓶出自蘇北的稀罕古酒,幾近文物,不敢獨藏,臨時生念,便起了要與老師分享之意。
時年臘月,歲在癸巳,暮冬雪霽,心情蕭颯。我約了同門三個男生,為飲此酒,自閩南、浙東、燕都同時出發,如林中響箭,疾赴金陵。吾隱此物於懷中,在風馳電掣的京滬高鐵上實時報導,以解正奔赴機場的閩浙幾位醉鬼消渴之苦:
「文物已過泰安!」
「文物已過蚌埠!」
「文物已過長江!」
「文物已過中央門!」
……
當然,這是搞笑,否則相當於文物重歸出土之處,江蘇大地法網恢恢,我這蠢貨豈不等於自投羅網。
三鬼甫出機場車站,旋奔酒店。老師已候在滿桌佳餚旁多時!驚見四人鬚髮皆白,金陵雪染霜掛之故也,不禁拊掌大笑。
請出文物後,眾皆肅然。但見窗外彤雲密布,朔風漸起,雪下得越發緊了。
席間老師聊及世相時局,古酒中立即有了幾分霜重鼓寒之意。蒼茫連廣宇,寥落對虛牖,說時豪氣侵人冷,講處悲風透骨寒。推杯換盞間,諸位壓抑心中激蕩,且盡一樽,挽取長江入尊罍,澆胸臆!方我吸酒時,江山入胸中!
秘飲此酒竟至昏醺。
散局,四鬼揖別師尊,分赴車站機場,各歸南北東西。
火車上收到老師發來的簡訊一則,赫赫然七個字:
「從此天下藐名酒」!
途中傷感,不免想起當年畢業時,大家拿流行歌曲《新鴛鴦蝴蝶夢》為曲,醉後戲唱李白《金陵酒肆留別》的往事。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幾年後再見老師,沉吟之餘,師尊津津樂道出當年古酒歡宴細節種種,竟罕見地誇讚我幾人「有林下風」!
林下風並非虛炫,師門之浩蕩酒風早已蜚聲在外。以女弟子為例,一位畢業後在西安工作的小師妹,五十度以上的白酒一次能喝兩斤,之後看著瞠目結舌的師兄弟們,滿臉內疚;另一位個子高挑的師妹,每次喝暈後都會滔滔不絕講外語,某次竟「嚯」地起身,走過去豪邁地拍著老師的肩膀,點點頭說:「嗯,是的,你是一個好老師!」
毫無疑問,她們中間會誕生中國的弗裡達、李·米勒或紐約黑豹組織(black panthers)總部的阿薩塔·莎庫爾。老師苦笑著說:女人能喝,必有妖法。是啊,伍爾夫反問:為什麼男人喝酒,女人喝水!為什麼一個性別神氣活現,另一個性別就得可憐巴巴?!
本門酒風鼎盛,當然都該歸因於導師——他在飯桌上從來都是清濁分明,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滾犢子。記得有個人說過:「人生沒有一點愛恨情仇,真是不配喝酒!」帝裡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難忘文期酒會,幾回狂顛。身後磨盤那麼大名氣,也不如眼前一杯扎啤。
李白說「甕中百斛金陵春」,於是「解我紫綺裘,且換金陵酒。酒來笑復歌,興酣樂事多」,他寫過不少在南京放浪豪飲的詩。南京這個地方有意思,嫋嫋六朝煙水氣,你看《世說新語》裡那些傳奇小故事,大多發生在南京這個地方呢。
如今客居京華,紅塵囂囂,忍把浮名換作淺斟低吟之時,便常常想起金陵,想起當年的金陵酒事。
(欄目主持:丁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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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金陵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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