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都在求人的母親:求學校收留殘疾的我,求同學跟我做朋友

2021-01-08 每天讀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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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沒見過我爸,聽隔壁胖嬸兒說,我爸背叛了整個家,所以為了儘早修正錯誤,我媽就和他離婚了。

我五歲還不會走路,我媽一邊在地裡砍著包菜,一邊抹一把頭上的汗,「走路早,命不好。咱老祖宗說『男走辛苦女走閒』,我們家陳疾啊,將來可是躺吃躺喝的老爺命。」

嗯,我五歲改了名叫陳疾,親戚朋友都說這名字不好,忒晦氣,但只有我知道,我媽打心眼兒裡希望我走路疾如風,越快越好。

可是媽,甭管疾不疾,咱得先能走,您說是不是?

我媽砍了一宿包菜,她要照顧我,沒工夫在菜市場支個攤兒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零賣,只能一次性批發給菜販,早市不到六點開門,要找個實在的菜販就要更早,我媽三點就起床了,不到四點,她已經給三輪車打好氣,給我穿戴整齊,又給我懷裡揣了倆雞蛋,騎著人力三輪就匆匆忙忙上了路。

她很瘦,弓著腰,舊T恤掛在身上,松松垮垮。

天還沒亮,下著小雨,路燈昏黃,我坐在後面的車艙裡,看著她蹬著車,周圍是包菜獨特的味道,三輪車緩緩割開夜色,一點點駛入黑暗,仿佛我的人生,黯淡荒涼,唯獨她是那束光,那束替我劃破黑夜的光。

此情此景曾伴隨我人生很多年,一閉上眼睛就是涼絲絲的雨和硬邦邦的菜,一睜開眼就是那個女人佝僂的背影和亂糟糟的頭髮,雨水順著她瘦弱的脊骨蜿蜒而下,像一個醜陋的瘡疤。

車上拉著四百斤菜,還有一個三十幾斤的我,逢上坡的時候,那個不到一百斤的女人就要站起來,弓起腰,肩胛賁起,咬緊牙關死命地猛踩踏板,出了多少汗我不知道,但入了秋的雨天,她滿頭都蒸騰起白霧,像是倏然間就白了頭,倏然間就如一個將垮的骷髏。

不知道你們騎過三輪車嗎?看似很好平衡,可是逢拐彎或是下坡就很容易翻車。十字路口我們果然翻車了,圓滾滾的菜骨碌碌滾了一地,她被三輪車牢牢壓住,可不知道她哪來的力氣,居然硬生生擠了出來,連滾帶爬湊到我面前,「小疾!」

我沒事,她給我穿了那麼厚,我怎麼會受傷。

她滿臉雨水,額頭上一道口子正緩緩滲著血,她捧著我的臉,拼命給我擦臉上的雨水,「是媽不好,是媽不好。」

「你,你,你流血了?!」我媽大驚,給我擦臉,卻是越擦血越多。

五歲的我突然就哭了,「媽,這不是我的血。」

是她。手掌手肘都被磨出了血,她連疼都不覺得,只唯恐她的兒子磕著碰著一點點。

2

壘得山一樣高的一車菜,批發價一斤一毛,她只掙了四十二塊。

對方給她一百塊,她受寵若驚地到處去找人破錢,她在菜市場不是熟臉兒,冷冰冰的菜市場,人們木然看著這個女人賠著笑,點頭哈腰。

最後也沒破開,她卑微求菜販,「大哥,我回去給你取錢,我很快的,很快很快。」

菜販是個絡腮鬍子的中年男人,「那不行,你拿著我錢跑了咋辦?」

她想把車押給菜販,可轉念一想,她還得蹬著車回去取錢,於是腆著臉笑,「大哥,俺們莊稼人都是實在人,不會坑你。」

菜販冷笑,「我不信,我也不管,你要是沒零錢,我就去收別家的,有錢還怕找不見買肉的?」

一番折騰,天已經漸漸露了青,收菜的菜販已經寥寥無幾,再不出手,一車包菜,下午就能爛得毫無成色。

我分明看見她臉一白,腿一軟,她幾乎要給那菜販跪下了,「大哥,算我求你,我確實沒有別的什麼可押給你了,不然你跟我回家去取?」

菜販一挑眉,「老子可沒那個閒工夫,這樣吧,你把你兒子放在這兒,你回去取。」

剛才還唯唯諾諾的她突然瞪大了眼,渾濁的眼球裡都是憤怒,「你怕我賴你一百塊錢,難道我不怕你打我兒子的主意?」

菜販突然狂笑,一口黃牙露出了十幾顆,笑得直冒眼淚,「就你那殘疾兒子?也就你還當個寶貝疙瘩,我打他主意?我不怕砸我手裡?我是能賣給誰還是能送給誰啊?誰要啊?人家是養兒子還是做慈善啊?就勉勉強強養家裡,那也是噁心他媽哭噁心,噁心死了。」

周圍一群人哄然大笑。

她氣得發抖,嘴唇哆嗦,眼裡卻沒一滴眼淚,而是紅森森像是一潭血,她劇烈喘息著,胸口猛烈起伏,殺人一樣瞪著菜販,下一剎,她毫不遲疑地從菜筐裡抽出菜刀,咆哮一聲就衝了上去,人們都愣了,仿佛剛才那個點頭哈腰到處求人的女人突然變成厲鬼一樣。

菜販也懵了,滿臉驚恐,居然被釘到原地驚悚地睜大雙眼看著那個瘋女人衝來。

到底也有警醒人,幾個菜販子七手八腳地拉住了她,他們無比錯愕,這個瘦弱的女人在那一瞬間氣力之大,居然需要他們四五個壯漢一起上手才能阻攔。

瘋女人拿著刀指著菜販,眼裡一片赤紅,鼻子哼哧哼哧喘著粗氣,那一刻,眾人都相信,她是真的會殺人的。

她怒吼:「他不是殘疾,你給他道歉!」

菜販終於回過神來,驚魂甫定又色厲內荏地撇了撇嘴,「神經病。」

她像瘋了一樣,齜牙咧嘴大吼:「你給他道歉!」

她的頭上還在滲血,蒼白的臉上是壯士赴死的決絕,皴裂的嘴唇緊緊抿在一起,整個人如同一張蓄滿殺氣的弓弩,「你給他道歉!」

眾人七嘴八舌勸菜販,「你就服個軟,你跟個婦女孩子有什麼好計較的?!」

菜販舔了舔嘴,嘟嘟囔囔,「對不起,行了吧?」

聽完她擰身就走,菜販卻只是張了張嘴,再一個字也沒敢說。

3

回去的路上她背對著我,肩膀一抖一抖的。

她求人的時候沒有哭,她拿刀指著別人的時候也沒有哭,可此刻,她瘦弱的肩膀劇烈地起伏。

年幼的我並不懂這些,適才菜販說我是殘疾人時我也沒有太強的觀感,可現在,我覺得她可憐。

破三輪車隨著她動作的起伏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

「媽……」

她突然打斷我,疾言厲色道:「那個叔叔騙你的!」

本來我不信,可此時,我忽然覺得也許那個菜販說的才是真的。

她在家裡搜腸刮肚地找了一圈,才勉勉強強湊夠五十八塊零錢,她連口水都沒喝,一把把我抱到車上,二話不說卯足勁兒就往菜市場蹬。

她把五十八塊甩到菜販面前,中年壯漢甚至嚇得一哆嗦,她狠狠剜了菜販一眼,一聲不吭扭頭就走。

一出大門,她卻笑了,那年頭一百塊是極強的購買力,她才不管那其中五十八都屬於她自己。

她就是高興。

那張紙幣是青藍色的,正面是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背面是井岡山,群山蓊鬱,巍峨雄渾。

我永遠都記得那張紙幣,因為——

它是假的。

掙了錢的母親興高採烈帶我去買肉,「媽給你汆丸子吃!再配著芹菜炒個肉絲兒,我家小疾一定吃飽飽,長高高!」

肉鋪老闆有個破驗鈔機,他驗了三遍,驗鈔機還是機械報告:「這張是假幣,這張是假幣,這張是假幣。」

母親擠出個古怪的笑,連聲音都走了調,「不可能的,怎麼可能,不,不會的。」

我們沒有買肉,她帶我去了一家銀行,到了櫃檯上,她哆哆嗦嗦伸出那一張沾滿汙漬的一百塊,「姑娘,麻煩您給驗驗?」

櫃檯上的年輕女櫃員接錢過去,非常熟練地捻了捻,一張紅唇輕飄飄送出兩個字,「假幣。」

接著扯著嗓子喊櫃長,「王姐,假幣收繳!」

母親懵了,就在櫃長拿著假幣專用章要蓋下去那一剎,她突然大喊,聲音之大,眾人紛紛側目,「我不驗了!你們把錢給我,我,我不,不驗了。」

櫃員木然搖搖頭,「人民銀行有規定,假幣一經發現必須收繳。」

「可,可那是我的錢,我的錢啊。」她這一聲,顫抖得厲害,隱約有了哭腔。

「收繳假幣,是我們的義務。」

「我不驗了,你把錢給我,給我,我求你了,把錢給我。」她站起來,口齒不清地不停說著,絕望地拍打著玻璃,「我被人騙了,我要去找他,你們把錢收了,我可咋辦啊?」

這樣的大風大浪櫃長見慣了,有些同情地搖了搖頭,準備蓋章。

下一瞬,櫃長驚得目瞪口呆。

剛才那個切切哀求的女人突然騰一聲跪了下去,哭得昏天黑地:「我被人騙了,這一百塊裡還有五十八是我的,我沒有錢了,一丁點都沒了,沒了錢小疾吃啥啊,他要快快長高,快快走路,不然他怎麼上學?不上學他以後咋活啊,我總要死的,我死了他咋活啊?」

她把頭在地上磕得嘭嘭響,「那一車包菜我不要了,把我的五十八還我也不成嗎?」

她零零碎碎說著,上氣不接下氣說著,額上的傷口裂了,血和眼淚混在一起,她用指節肥大的手隨便一抹,「我不為難你們,求求你們了,把五十八給我就好了,五十八就好……」

女櫃長眼圈紅了,她側頭過去,捅了捅櫃員,微微搖了搖頭。

一個信封被隔窗遞了出來,信封上寫:出門再取。

信封裡裝著那張假鈔。

沒有蓋章。

4

天剛擦黑,母親就要帶我出門。

她對著鏡子來回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接著鄭重其事看著我,擠出個不自然的笑,「小疾想不想吃果丹皮?」

我自然是歡喜的,家裡困難,吃飽已經不易,我從來不問她討零嘴吃。

我小心翼翼又歡喜十分地點頭,母親眼眶一紅,「走,媽給你買。」

出了門是一條馬路,馬路往東十分鐘,是一家商店,正是母親經常打醋的那家。

我納悶兒地問:「媽,不在王阿姨家買嗎?」

母親愣了下,有些吞吞吐吐,「咱們走遠點,就,就當消消食。」

又走了好半晌,路邊冒出來一個很不起眼的小賣部。小老闆是個年逾七十的老漢,吧嗒吧嗒抽著旱菸,邦邦地在鞋底子上敲著煙鍋,眼睛花得厲害,鬍子拉碴,套一身破舊的中山裝,脖子的扣子一顆都不肯松,顯得腦袋大頸子粗,格外像一條鼓著鰓的鯰魚。

快到門口時,母親踟躕了下,但又像是被什麼推著,果斷地向前邁了一大步。

「叔,果丹皮,要,要五個。」母親低頭看著腳尖,漆皮的皮鞋鼓起了斑斑駁駁的小泡。

老漢慢悠悠地在櫃檯下摸索了半晌,掏出一把果丹皮,放在櫃檯上用指甲一個個扒拉著數,眼睛眯成一個微乎其微的弧度,手指哆哆嗦嗦半天也戳不到櫃檯上。

他哈哈大笑,「六個,買五送一。」

母親幾乎有些惶恐地直擺手,「不不不,不用了叔,小本生意,不容易。」

老漢又笑,「沒事兒哈哈,」說罷直接把東西塞我手裡,「小娃真乖。」

母親的頭幾乎要垂到胸口。

她磨磨蹭蹭從兜裡掏出那張一百,「不好,不好意思啊,我沒,沒零錢。」

「沒關係!」老漢接過錢,看也沒看就揣到兜裡,顫顫巍巍蹲在櫃檯下面,翻開一個鞋盒子開始找零錢。

夜幕剛剛合攏,老漢費力找著零錢,母親站在櫃檯前,咬著嘴唇,兩隻腳尖不自然地來回搓著。

老漢找著,念叨著,內容無外乎是晚飯老伴兒燒了什麼菜,當年當兵上戰場的時候子彈差點射瞎了眼,該屯過冬的煤球了,爐子需要用紅泥糊一次,兒子曬黃花菜從房頂摔了下來,摔破了耳膜,開了春要做手術……

母親聽著,嘴唇越咬越緊,右手大拇指摳著左手的手背,摳得發了青,滲了血,「叔,我,我們不買了。」

老漢笑吟吟抬起光禿禿的腦袋,「等急了是不是?好啦。」說著把一把捋得整整齊齊的零鈔放在母親面前。

母親沒有接,臉上的肌肉有一瞬間的抖動,半晌,她抬起頭笑了笑,「叔,你的錢盒子沒蓋好。」

老漢一愣,低頭看,果然是張開的,他又是一陣爽朗大笑,低頭去蓋盒子。

「謝謝你啊閨女。」

母親給我緊了緊衣服,「叔,我走了啊。」

老漢鯰魚一樣的臉又擠滿了笑,樂呵呵揮了揮手。

待走遠了,我問母親,「為啥要把找的錢偷偷壓在爺爺的收音機下?」

那時母親背著我,凸起的蝴蝶骨硌得我很不舒服,她微微側頭過來,晚風一吹,髮絲輕輕拂在我臉上,她的聲音平靜又悽涼,「我們可以不做好人,但至少不能做壞人。」

「媽,你想做個好人嗎?」

她笑得發苦,「不想。」

「可你把零錢給爺爺了,也沒要回那張一百。」

很久很久,四下闃寂,無月無星,可我看得清她眼睛裡那層薄薄的霧氣,她看著黑沉沉的夜,「我不敢當壞人,我怕遭報應。我怕,怕我的罪報應到你的腿上。」

「媽,萬一我真走不了路咋辦?」

她吸了吸鼻子,「不怕,我背著你走,哪天背不動了,我就先走一步,到底下當牛做馬,火烤油炸,把上輩子造的孽都還了,小疾就能走啦。」

5

七歲了,我還是不能走。

我終於知道我的病叫什麼了。

軟骨發育不全。

挺陌生是吧,可如果叫它「侏儒症」,你可能就會恍然大悟地哦一聲。

什麼意思呢?我天生四肢短小,長不高的。又因下肢壓力過大,站不起來,自然也走不了路。

最麻煩的是還有一堆手術等著我,正畸的,減壓的,分流的,抗感染的,等等等等。總之,如果說得了侏儒症是人間悲劇,那我就是悲劇中的悲劇。

那幾年,她瘋了一樣掙錢,可始終是杯水車薪。

本來故事會這樣一直走下去的,結局無非就是我小命不長,最後她終於甩掉我這個拖油瓶,迎來了嶄新的下半生。

可她偏不,我活著,是她唯一的念想。

其實,如果一早知道結局,我寧可死在童年,結束我無法自主的小小半生。

她強行送我進了小學,收我時校長和老師都犯了難,她滿臉堆笑,「他是站不起來,可他能自理,輪椅用得很好,不會麻煩別人。他,他還很聰明,他會背圓周率,能背到一百位,小疾,你給老師背一個!快啊!背一個!」

我木然地看著老師和母親,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是馬戲團裡被觀賞的猴,偏激和執拗一股腦湧了上來,我抿緊嘴唇,一字不發。

「背啊!你倒是背啊!」母親急了,紅著臉催促我。

我從小就是寧折不彎的性格,這點像極了母親,那時候我覺得我是楊過,是仗劍走天下的俠士,天將降大任於斯人,我在跟為難我的全世界為敵,我的孤獨曠古持久,陪伴我的只有億萬年前的月光、星辰、和酒。

我就是不背。

母親一掌摑在我臉上,「你背,你背啊!」

那是她第一次打我,她的聲音裡全是哽咽。

那時候我不懂,很多年後思及當時,我才明白,有些人明明什麼錯處也沒有,卻偏偏會被造物玩弄,被命運懲罰,那時母親以為即便世道如此不公,她身邊也始終會站著她的小疾,可她不料,她孤立無援之際,兒子看她如同一個笑話。

她是徹頭徹尾的孤獨。

我咆哮:「我就是不背!」

母親瞪著我,眼中的霧氣很快凝結在一起,就在眼淚要滾出的那一剎,她猛地扭頭過去,「老師,求你收下他。」

聲音哀切,聽者動容。

我就這樣上了學。

那時我想,她為什麼總在求人?求一個菜販,求一個櫃員,求一個老師,求賣肉的給點下水,求賣菜的便宜兩毛,求抄電錶的少抄兩度,求收垃圾的把垃圾桶裡那隻破罐給她……

為什麼總在求人呢?

6

二年級時我跟人打了一架。

其實不能叫打架,打架是雙向的,我只是單方面地被摁在地上摩擦。

畢竟,我是個殘廢。

下肢壓力過大,持續的腰疼之下,我做了椎間盤摘除術,這輩子,我都不會站起來了。

但我依然跟對方打了一架,我用鐵鉛筆盒把高我一頭的大壯砸得頭破血流,我自己也被從輪椅上扯下來,被揪著頭髮揍得鼻青臉腫。

雙方家長很快就來了,母親驚恐萬狀地蹲著查看我的傷勢,我猛地甩開她,她四腳朝天摔在地上,大壯和他爸笑得哈哈哈哈。

「為什麼打架?」她從地上爬起來,質問我。

彼時她燙了劣質的大波浪,嘴唇塗地猩紅,過分慘白的粉底讓臉部如同帶了厚重的面具,活似白無常,她穿黑絲,足登一雙又細又誇張的紅皮鞋。

大壯爸爸把兒子攬在懷裡,「我兒子又沒說錯,你個小殘廢撒什麼野?」

母親猛地瞪視回去,「你說什麼?」

八歲的我居然冷笑出聲,「你不問問大壯說了什麼?」

母親被我陰陽怪氣的口氣驚到,憂心忡忡地回頭看我,我別過臉去,第一次覺得噁心透頂。

大壯說,你媽媽壞。

那一瞬間,我就信了。

因為一切,都有跡可循。

我做手術花了三萬,那個年頭,三萬無異天文數字,她失眠了好幾夜,但最後還是交上了。

有次在窗口,我看見巷口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那些年流行個動畫片,能有個孫悟飯的鉛筆盒是班裡所有男生的夢想,但殘廢的我成了班裡第一個擁有該物的神人,最終也是用它,我把大壯砸得見了血,破了相。

那個蠢女人覺得她兒子雖然不能走路,但吃的用的一定要是最好的,可她不知,正是那個鉛筆盒,招來了大壯的嫉妒,他把零零碎碎聽大人講到的「那個女人的事」一股腦兒倒給了女人的殘廢兒子。

此後,我和她再無話可說。

我堅決不肯上學,她給我買最好的書包,嶄新的筆盒,我依然不肯上學,她惱了,強行推著輪椅把我往出送,我用盡全身力氣從輪椅上翻出去,摔在地上,磕掉了一顆門牙,母親像一隻殭屍在原地杵了半晌,突然嚎啕大哭,那時,我還是不懂,不過一顆牙,有什麼好哭的。

她給了轉了學,費了很大的功夫,我們卻沒有錢再搬家,我照樣要經受街頭巷尾的指指點點,女人們捂著嘴竊竊私語,男人們滿眼鄙夷,笑嘻嘻問我是誰家野種,她推著我走過漫長的小巷,有人用眼神扒她的衣服,有人用唾沫戳她的脊梁骨。

有那麼一天,我突然就發了飈,「以後你別送我了,我丟不起那人。」

她眼眶急速紅了,嘴唇翕翕合合不知道在囁嚅什麼,她低下頭去,許久才抬頭看我,拙劣的化妝品花得亂七八糟,慘不忍睹。

她勉勉強強地笑,「那我不送你啦,你自己要當心。」

7

自此,我開始用短小的上肢驅動那輛大大的輪椅。

說來也巧,那許多年我一路風平浪靜走來,從來沒有磕著摔著,運氣也漸漸好了許多,初中參加了全市首屈一指的作文大賽,一舉奪魁,繼而市重點高中特招,進了苗圃班,成績一路穩定走到高三。

我沒有問過母親,但隱約感覺那些生意她已經不做了,她傾盡所有積蓄在商場盤了個鋪面,縱然她粗糙的手能把上好的布料掛得抽絲,但這絲毫不妨礙她能做出最得體的旗袍。

雖然在我心裡她依舊粗鄙,但我們的關係漸有緩和。學校要組織朗誦比賽,我們班的參賽作品是《滕王閣序》,班主任和班委走遍了全市幾乎所有演藝用品租賃點,就是找不見一套像模像樣的演出服,可以租到的古風服飾,不是像唱戲的,就是像耍雜技的,感覺是一群武大郎在臺上演醜劇。

班主任急得嘴上都是泡,臨時改參賽作品已然是來不及了,正巧那幾天有個家長會,會上,母親憨憨地舉手,尷尬地舔了舔嘴唇,「老師,我來試試吧,我給娃娃們做衣裳。」

老師半信半疑地看著這個枯槁的女人,母親眼裡閃著光,「我明天就能把衣裳帶來,您要覺得不行,我還能再改。」

這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建議得到了老師的採納,老師再三感謝母親,母親像是受了驚一樣直擺手,「不用謝不用謝,我就一個小小的要求。」

班主任變了臉色,「您要多少錢,直說。」

母親臉色慘白,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不不不,我不要錢,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希望家長們私下告訴自己娃娃,多和我家陳疾做朋友,他,他很孤單,他不是孤僻,他只是,只是真的很孤單。」說罷,她彎腰下去,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大家都看見,隨著那一躬,一滴眼淚很快洇開在地上。

演出當天,我們班的表演真真當得起一個詞——驚豔。

羽扇綸巾的書生,在水一方的伊人,無論是誰的衣服就可以稱得上精妙絕倫。校長問班主任是不是超了預算,班主任哈哈大笑,臺下的我高揚起頭,從沒有一刻如此自信,自信到癲狂。

只是我忘了,家裡的母親趕了三個通宵,熬瞎了眼睛,扎了一手的針眼,只是為了給她敏感孤僻脆弱可憐的兒子換來一點點可笑的尊嚴。

這疾痛慘澹的世間,是她一直擋在我前面,縱然我在她身後一刀又一刀襲擊她,她不僅不怨,更一次次挺直瘦弱的肩,她怕自己倒下,她的殘廢兒子要獨自應對漫漫長夜,無盡黑暗。

8

期末考試那天,她幫我把輪椅抬到樓下,我突然鬼使神差地張口:「你……」

「怎麼了?」母親有點欣喜,這此前數年,我與她的正面交流,掰著指頭都數得過來。

「你,你送我去吧。」

母親突然手足無措起來,結結巴巴,手不自然地哆嗦起來,「那,那你等等我,我,我去換個衣服。」

她的聲音很沙啞,滿滿的笑意,稀薄的哭音。

她居然穿了一件自己做的旗袍,大方的設計勾勒出女人最美的曲線,前胸大朵大朵的雕繡牡丹活靈活現,旁逸斜出。

那年我十七歲,我第一次覺得,這個女人,不髒。

那年她四十出頭,身材高挑,著大紅旗袍,頭上簪一柄木釵,推著一個只有一米三的殘疾男孩,一路穿街過巷去往路盡頭的學校,她高高揚起脖頸,滿眼滿臉都是抑制不住的笑,仿佛輪椅上推著的是下一個改變世界的霍金。

那個十七歲的少年嘴角也微微噙著笑,舊事就讓它隨風去吧,這漫漫的一生,終歸不能在憤恨和怨懟中結束,人,應該往前看。

這一切的前提都是那個少年沒有遇到那個男人。

拐彎時,突然一個男人衝了出來,(小說名:《她與光》,作者:蘇汴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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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浪貓懷孕後,每天求人收養:我想給孩子找個溫暖的家!樣子養貓的人越來越多,不過慢慢的發現街上流浪貓的數量也是越來越多。很多人養貓的時候沒考慮過自己是否有足夠的精力跟時間來養一隻寵物,一時星期就把寵物買了回來。結果養了不到一個月就覺得養貓咪實在是太煩人了,於是就轉手把它送了人,有的直接就把貓咪扔到了路邊。這種不負責的行為導致了現在流浪貓或者流浪狗的增加。
  • 不求人和晚玉組CP惹老婆生氣!湯圓直播親吻不求人實力虐狗
    5月20號,虎牙直播為回饋粉絲,舉辦520寵粉活動,邀請多位遊戲主播參與,不求人和晚玉兩人組隊玩起花樣,借著活動在和平精英裡演CP瘋狂撩路人,直播效果爆炸。不求人在遊戲中扮演女生,晚玉扮演男孩子,兩人都是和平精英中的高分段玩家,開了房間以後,瞬間就有路人加入,不求人和晚玉對路人是有要求的,只允許一名女生和一名男生路人進入,全是男生的不要,全是女生的也不要。
  • 我的母親叫淑慧
    我在北京讀大學期間,母親一筆一划地給我寫了20多封信,噓寒問暖、反覆叮囑,要求我尊重老師、團結同學,希望我努力學習、早日成材。這些信我至今收藏著。母親自生我後就被奶奶要求從食品廠辭工,偶爾做點臨時工幫補家用,是個標準的家庭婦女。但她一點也不鎖碎、婆媽。不喜歡串門說東長西短,不關心別人的家長裡短;與人為善卻保持距離,樂於助人卻寡言少語。
  • 【感恩母親】影響我最深的人
    每年5月第二個星期日是感恩媽媽的節日,大朋友小朋友們,你們準備好禮物了嗎?打記事起,母親白天忙完地裡的農活,晚上伺候完一家人的吃喝後,會留出一些時間給自己,做她唯一的「精神」活動。她坐在燈下,用原子筆或毛筆畫各種花花草草,在枕套上、小衣服上、鞋子上,然後飛針走線繡出樣子來。印象最深的是,她手下的菊花搖曳生姿、百媚千嬌,就跟真的一般。
  • 夢到死去的同學對我笑 夢到死去的同學對我笑是什麼意思
    >夢到跟高中同學相親:夢到有個人讓我跟我的高中同學相親,我以為是兩個人的相親,結果男方帶著廚師跟七大姑八大姨全部來了,而且準備辦訂婚酒席。夢裡感覺跟相親的高中同學還合得來,只是對他家來那麼多人有點抵擋不住,到了中午酒席吃飯,高中同學幫我把他家爸媽跟親戚全部擋在一個房間外面,就我他跟我們家人吃飯,正準備吃飯,突然特別想吐,就一直吐,這個時候我想起來我應該是有男朋友的,可是我硬是記不起我男朋友是誰,現在吐,覺得自己肯定懷孕了,然後怎麼都記不起自己的男朋友是誰,心裡好恐懼,然後就醒了(湖北網友提供)夢見老師和同學們:我在夢中夢見
  • 「請做一輩子的朋友」!
    徵得雙方家長同意後正月初三屈志剛將吳彧雯接到湖南的家中他又向所在社區報備之後近兩個月時間裡屈羨、吳彧雯同吃同住相互輔導複習吳彧雯和屈羨一起畫畫在這期間屈羨的姑父怕來自武漢的吳彧雯在瀏陽吃不慣特意去超市買了熱乾麵還看視頻學做武漢菜
  • 同學聚會,同學介紹我「他是我的司機」,我沉默,可下一句我哭了
    在後來找工作的這段期間,在路上碰巧遇見了高中同學張有錢,在校時,我和他的關係比較近。他是鄰村的,周末經常來找我。高中畢業後,就各奔東西了,張有錢畢業後找到的工作,用了幾年時間就做到了分公司總經理,後來自己出來開公司。2年時間自己的公司也有一定的規模了,身家也有數百萬。後來他把我叫過去跟他一起幹,開始張有錢讓我跑業務。
  • 搞笑p圖:求大神把我同學p成睡覺流口水
    搞笑p圖:求大神把我同學p成睡覺流口水 1、求大神把我同學p成睡覺流口水 大神回覆:這水有點洶湧
  • 幽默笑話:求你了,不要碰我,來生做牛做馬報答你
    1、那漢子死死的抓住我的手,我拼盡全力卻紋絲不動。我不禁苦苦哀求:大哥,求你了,不要碰我,來生做牛做馬報答你。那漢子卻愈抓愈緊,一想到他將要得逞,我不禁留下了屈辱的眼淚。那漢子楞了下:我說兄弟,打出的牌怎麼可以再拿回去?把手裡的三萬放下,我要碰。
  • 5年來老公把我當透明人,一次跟朋友出差,我找到了被愛的感覺
    三連一下,一起過元旦我結婚五年了,可是感覺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愛了。丈夫沒有出軌,但這讓我覺得比出軌還難受十倍。我和老公是高中同學,正式確定戀愛關係時讀大學的時候,我們雖然不在一所大學,但是在一個城市,畢業之後沒多久我們就結婚了,但是他得到了之後就不珍惜了,整個人都變了。
  • 出門遇到自來狗求收留,小狗將爪子搭在她的膝蓋上,淚汪汪的祈求
    有時候緣分就是這麼奇怪的事情,那些每天都在街上晃蕩的人就是遇不到一隻狗,而有些就是出個門買菜就會遇到自己送上了求收留的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