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郊外的家,蒼蠅雖然不是很多,但是偶然看見一個都是大傢伙,黑黑的腿腳和身子,連透明的翅膀也像是黑的了。為什麼看不見小蒼蠅,只要能看到的都像是已經生長了很久了的呢!
郊外的家按說比城裡安靜很多,但是基本上聽不見蒼蠅蚊子飛翔的聲音,通常只有睡覺的時候蚊子的嗡嗡嗡才會在耳邊響起。響起也沒有什麼用了,早就支上蚊帳了。現在的蚊子咬人和酷暑裡或者秋天咬人的情況有所不同,現在被咬了只是癢,基本上沒有紅腫,不起包。現在剛剛芒種,似乎還沒有到蚊子的絕對活躍期。
早晨起來,天剛蒙蒙亮。窗戶還是唯一的光源,紗窗上飛著一隻蒼蠅和一隻蚊子。找來蠅拍,一一予以消滅。蒼蠅盡力躲避,但並不離開明亮的窗口。在窗戶的平面上,它最終被蠅拍兒的強力壓平。相比之下蚊子的敏銳性顯然不及蒼蠅,蠅拍一下就將其纖細的腿腳和長喙給打成了一團。
這等於是利用了它們的趨光性,在這個時間這個唯一有亮度的地方,它們都執拗地趴在紗窗上,不離不棄之中失了白天的靈活與敏銳。
要想在別的時間段裡消滅它們,對於人來說,是不容易的;往往被迫採取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損招,比如點蚊香、打開電子驅蚊器,等等。在對付它們的漫長鬥爭史中,人類佔據了幾乎全部優勢,可以採取任何匪夷所思的手段,但是也從來沒有完勝過。在對付蒼蠅蚊子的戰鬥中無往不勝且非常環保的,只有它們的天敵壁虎。
偶爾會從牆上掛著的畫後面悄無聲息地閃出一隻壁虎,嚇人一跳,壁虎那渾身疙裡疙瘩的樣子會讓人天然地厭惡。
最噁心的是,小時候曾經在上學路上見過一個傻子流浪漢,在夏天裡還穿著破棉襖,敞著懷,一邊在過去的交通壕的大土坡上走,一邊隨手在那些酸棗棵下猙獰的土洞口上捏住一些地龍,那是和壁虎一個家族的另一種小蜥蜴;流浪漢一點也不覺著有什麼困難地直接用嘴咬開它們小小的身體,通常都是從發白的肚子處下嘴,捏住它們還在掙扎的身體,吸走它們的血液……
地龍身上的疙瘩比壁虎要少,甚至可以說是光滑的,所以還沒有這壁虎噁心。
不過細看就會發現,這麼一隻其貌不揚甚至可以說是醜陋得讓人起了殺心的壁虎,其實也因為注意到了人在注意它而顯得極其驚慌失措。它們根據無數基因密碼遺傳的本能明白,這樣的時刻就是人類注意到它們並且起了殺機的時候,一定要儘量快地離開人類的視線,否則就有生命之虞。它會如疾風閃電一樣一口氣跑出去很遠,在牆壁上四腳並用如履平地健步如飛,但是往往跑出去一截以後又戛然而止,伸著腦袋東張西望,似乎在判斷是不是到了安全區,是不是還可以順便發現牆壁上的什麼位置正趴著蚊子。
小時候住平房,壁虎是夏天經常可以在燈下發現的醜陋動物,它們對根據趨光性的原則而聚集的蚊子之類的飛蟲,一直有濃厚的興趣。它們像是守在旱季的水塘邊的獅子一樣,等著獵物自投羅網。但是人往往會因為厭惡它們醜陋噁心的形象而出手,用木頭棍子猛地頂住它們的身體,將它們拼命搖擺著尾巴並且已經甩掉尾巴的身體碾爛,在牆上留下一團久久不去的血汙……
就因為這團久久不去的血汙,人和人之間就發生了一些爭執,一方強烈反對下次再用這樣的方法;另一方說那就別看它們了,讓它們在牆上抓蚊子吧,反正也不會掉下來、掉到身上來。
而關於壁虎不小心掉下來,掉到了人的衣領裡,甚至掉到了人的碗裡而讓人中毒的傳說則在孩子那裡被描繪得繪聲繪色。作為和自然界和野生小動物還有相對密切接觸的最後一代,我們那時候會憑著天然的興致傳播著這樣驚心動魄的故事。
後來知道壁虎這種毒物的確是一種以毒攻毒的猛藥,其醜陋恐怖的身體在風乾以後入藥,可能攻破人身體裡的某種頑疾。
這樣一來人也就慢慢地和它們和平共處起來,一般情況下都儘量不去看,不去看它們在抓蚊子的現場,對於這種客觀上對人有利的捕獵行為置若罔聞,不特別誇讚,也儘量抑制住自己僅僅是因為對它的噁心而來的殺心。
這是一般人的一般情況,因為城市裡的樓房封堵嚴密,現在其實已經很少有人還能在屋子裡的牆壁上看見它們靈活而警惕的身影了。在郊外的家裡,則不知道哪裡還有縫隙可以讓它們尋蹤而至,或者它們就直接將家安在了什麼位置的牆縫裡吧。
關鍵還是郊外的家蚊子多。樓下就是大片的麥田,麥田邊上有樹木雜草,有灌溉的水渠,所以蚊子隨著高溫而滋生的數量是非常恐怖的。這樣與蚊蟲叮咬的痛苦比起來,看見壁虎有些醜陋的樣子其實就算不了什麼了。漸漸習以為常,對它們就很有點是自己豢養的寵物一般的見怪不怪了。
住在郊外的家裡,與鳥兒為鄰,與蒼蠅蚊子壁虎為伍,讓人不知不覺地參與到大自然布置的生物鏈條之中去,這樣的生活也許增加了一些煩惱,但是也更多了一些人類傳統應有的季節項目。
在眾生之間的人生,才是完整的。害蟲固然討厭,但是沒有了親自動手消滅害蟲的過程,也未免乏味。這樣想,再和它們相處的時候,就不會只是煩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