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春,有朋友轉給我一款「形花識色」軟體——只要把一幅花草圖片傳過來,它立馬就能識別花草的名稱科屬等。我學會使用後,立即沉迷其中,心情也得以舒展。每天到住處附近的野地尋查,對各種花草不斷有新發現,很快能識別上百種野生植物——我長見識了。
但我必須小心翼翼地把人工培育過的草和野生草分開。這裡所說的野草,也包括野菜類植物(二者不好嚴格區分)。有些林地有郊野公園的性質,雖然平常不大管理,但春前一場水還是要漫灌的。在這個範圍內的草本或野菜都受益,因而較荒野之地的野菜(草)轉綠要早些。
據我在北京潮白河邊的林地觀察,堇菜、泥胡菜、獨行菜、諸葛菜、叉子圓柏、朝天委陵菜等野菜,都是伴隨早春降臨大地的。和我的主觀想像不同,這些野菜在嚴冬並未消亡,它更多地是把自己掩藏在泥土下面。其暴露在地表的葉子,雖被長達數月的冰霜凍得枯萎焦黃,但這殘葉連同周邊寥落的枯草,也成為根莖保暖的一床被褥。
春天到來,天氣回溫,生命新芽從根莖長出,慢慢伸展到地面,頂開了去冬的殘葉敗草,新生季節就此開始。而且要不了多少時日,它們就會頑強地將新綠覆蓋大地。這時候,去尋找每一種還帶著早春寒氣的野草(菜),觀察它,記錄它,春天會慢慢凝聚到你的鏡頭,挾帶一絲暖意的春風,不知不覺間就吹來了。這很符合我的期待。
兼有拍攝功能的手機,成了不可或缺的助手,我帶著手機四處尋花問草。每天早上送孫子上幼兒園,回來路過一大片野地荒林。這裡長有丁香、女貞、莢蒾、黃刺玫、紫穗槐等植物,各種草類則是星羅棋布,數不勝數。我每每逗留其間,入迷地拍攝每種新遇見的野草。
野地裡,形態相近的草有很多。起初,我總把許多植物弄混。這裡來說說虎尾草、狼尾草和狗尾草。其名狀的由來應該和虎、狼、狗三種動物的尾巴有關。
我以前只認得毛茸茸的狗尾草。多年前一次野外行走,翻過一座高崖之後,突見漫山遍野的狗尾草,在大風中翻卷搖曳,景象十分壯麗。虎尾草和狼尾草則是去年初秋,我在北京後沙峪發現的。這兩種草的共同點,在於它們向天揚起的穗子(所謂「尾巴」應由草穗形狀得來),相比狗尾草的狀如圍脖,虎尾草和狼尾草的穗子直戳戳的,芒刺粗蠻。但它們也存在細微差異。虎尾草的穗子形同毛刷,頂部比底部更寬,讓人聯想起老虎圓渾而勁挺的尾巴。而狼尾草的穗子,鋒芒根根如針,硬得似乎可用來刷洗鋼管,倒是具有狼尾的特性。
假還陽參是很值得寫的一種植物。開始時,它讓我困惑,因為我老是把它混淆成蒲公英、蛇莓或夏秋間常見的野菊等開著黃花的植物。假還陽參的葉莖單薄幹澀,單個花瓣小小的,遠遠算不上水靈飽滿,但和蒲公英、野菊一樣,花朵也是輪形。到了盛開時節,它們在天空下金黃爍然,放出奪目的神採。起初,你可能忽略它,後來它肯定會湧進你的視野。
春夏之際,假還陽參不早不遲地出現在大地上,時序在蒲公英之後,又肯定在野菊花之前。但它和以上二者最大的差別是,繁殖力和耐受力極強。北方極為乾旱的林間野地上,最常見的是假還陽參花開如海。它以大面積密密麻麻的黃花,短時間內覆蓋了原本光禿禿的地表。繁衍的速度和規模,以及攻堅克難的精神,在野生植物中可以說絕無僅有。
我路過一片開滿假還陽參的野地,陽光下花枝繁茂如一枚枚金幣灑落。由近到遠,花朵多得無法窮盡,這讓我好奇地駐步,貼近一棵假還陽參加以數點。其莖幹有五六個枝杈,除去盛開的花朵,每枝還有對稱的八到十個花蕾,統計下來總數有五十八個之多。可這只是一棵假還陽參的花蕾!遍布大地的假還陽參,花朵(蕾)加起來該是何等天文數字?
能和假還陽參的繁茂相提並論的,大約莫過於夏至草。它的花穗也非常密集。夏至草一般和假還陽參共生共榮,二者的領地常常交匯連界。單體為穗狀的夏至草,如軍團一樣排列齊整又萬千交織,層疊不窮的花瓣細小如米粒,密密簇簇地排列在莖幹間。陽光逐層照耀,看去如萬千珠玉晶瑩剔透。而假還陽參和夏至草,相互環抱,難解難分,金黃和銀白波起雲湧。
在北方野地大面積生長的還有諸葛菜(又名二月藍),其花期相比假還陽參和夏至草要早,入春不久,就能見到它們在林間開放。大片花朵藍白間雜紫色,潤澤而舒展,給春野平添一種幽雅的美麗。其花朵散發出的香氣,淡淡悠悠,隨風而遠。
我發現,光是以「茅」命名的草就有好幾種。例如高羊茅、拂子茅、筒軸茅、白茅,等等。野地較多見的還有青蒿、蘆竹、小檗、蒺藜、大薊、羊角草、通泉草、田旋花等。薊,分大薊、小薊兩種。大薊葉有刺毛,呈三叉戟形,小薊個頭稍小,葉無刺毛。但二者花顏形狀近乎一樣,都是毛乎乎的紫色球狀花。和薊的花朵形色近似的還有泥胡菜,其花冠圓頭粉紫,葉子也有毛刺感。泥胡菜生長節氣稍早,長葉開花比薊大約要早上十來天。
野地上,蒿的種類也不少,如青蒿、播娘蒿、白蓮蒿,等等。我對蒿類植物的最深印象,就是它們周身會散發特有的濃鬱氣息。這是頗有衝擊力的野性傳播。它和辛辣的陽光混合一起,燻浴野地的綠風和雲影。它預示炎夏日深,季節流逝,大地有了秋的意味。
和鴉蔥相識,給了我一次大驚喜。那一天,我路過一片野草地,不經意間,見到它在叢草間獨自開放,花的形態似乎是縷縷光芒的交織,形成一團神秘白暈。鴉蔥花註定不凡,美得令我無語,再次證明世界的豐富和差異,一切存在皆有可能。之後,我跟蹤拍攝到它花開到花落的過程。這給我帶來了發現的樂趣,讓我神經興奮,甚至血流加快。
忍不住要說說的,還有打碗花、田旋花、牽牛花。別看它們個頭小小的,但頂著和葉莖比例不相稱的花朵,花形如微型杯碟,又如鑲嵌紋邊的裙裾。花的動勢由枝蔓牽引,如清溪流淌野地。幾種花的外形都很接近,在我看來較難區別。在很長時間裡,只能迷離其中。
相形之下,打碗花的花期最早,其次是田旋花,最後才是牽牛花。打碗花的色澤,粉白泛出桃紅,清麗動人。它開花時,天氣正熱,得經受驕陽的曝曬,但花朵很皮實,不見有萎蔫的跡象。而田旋花「花旋」濃彩暈染,層疊妍麗。一場暴雨後,帶著雨滴的田旋花有如翩躚麗人,花瓣粉紅帶紫,反射著水汽雀躍的光紋。
至於嬌羞的牽牛花,在清晨開得甚為姣美。它錯落有致的花朵,在野地間呈現一種疾徐有度的生命節奏。你路過它,總會看到它親人般地向你微笑。我曾在地鐵高架軌道下的荒地,拍攝到銀白、淺藍、寶藍、粉紅、紫紅等幾種顏色的牽牛花。那個五彩繽紛,讓人聯想到天邊彩虹。牽牛花盛開的時節,天已轉冷。它的花朵大多在早晨開放,以笑顏迎接初陽拂照。
還有忍冬!人們又叫它金銀花。它在夏天開白黃二色交替的花。到了冬天,北方大地一片蕭瑟,它的葉子落盡,枝條卻留下一串串光澤閃爍的小紅果,溫煦悅目,含情脈脈。被寒凍所苦的人,從它那裡可得以慰藉,從而繼續人生之路。忍冬,這名字多麼恰切。
我常常覺得眼前的花花草草都是造化顯示的奇蹟。早春的草,初夏的草,久旱的草,暴雨後的草,以及入冬的草。它們向我們展示的是多麼奇特而又美好的野生世界!
我由這些野草,常聯想到人類自身,以及人類之外的生物。由一個叫「命運」的事物統籌,我們活過自己的四季,抒情愜意,心接寰宇,或哀憫傷獨、鬱鬱寡歡,這是「存活」的種種形態。相形之下,野草活得本真、淳樸,保留了遠古以來的天性。它不會自詡高貴,對世界從無欺瞞之心。我自感不如,或者說相差甚遠。我發自內心地向野草致敬。
敬野草,敬大地,敬野生自然。純真、樸厚、智慧,這些珍貴的品質為什麼總和大地相關?
我們喜歡在世界上行走,欣賞自然之美。自然和人類那麼親近,簡直是緊緊擁抱在一起。
愛爾蘭電影《狂野不羈》的主人公有一段獨白:「我深知野生自然的力量。我就像一棵野草,在愛爾蘭無垠的田野上茁壯成長。人們一直堅信人類就是自然,自然即是人類,二者合為一體。我摯愛的山楂樹,讓我了解自然,為我打開了自然世界的大門。」
寫作此文期間,某天我走到一片曠野的盡頭。猛然間,看到地平線上隱現著一群面帶微笑的遠山。剎那裡,我有了一種和自然靈犀相通的感覺。夜晚耽於夢鄉。夏夜天幕的繁星,全被置換成大地上星星點點的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