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3日,頭部被砍10餘刀的許偉玲在搶救4天後,離開了兒童重症監護室。
醫護人員說許偉玲醒了,但她不願開口說話。許達旺一邊給女兒擦拭,一邊跟她說話。許久,許偉玲睜開眼,喊了兩聲「爸爸」。
許達旺一邊給女兒擦拭,一邊跟她說話。 本文圖片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 圖這個6歲的小姑娘原本有姐妹5人,姐姐8歲,三個妹妹分別是5歲、4歲和35天。
12月9日,在一間約9平方米的簡陋臥室裡,她的母親、31歲的許屋村村民周玉娟拿起菜刀,連續向5個女兒的頭部砍去。許偉玲是唯一倖存下來的。
廣東湛江市公安局次日通報,周玉娟供認稱,自上個月生產了第五個女孩後,一直煩躁抑鬱,進而戕害5個女兒。
「老婆對我很好,對孩子很好,這(指傷害5個女兒)不是她的意思,(我)不會恨她,我希望她能回家。」許達旺說,妻子不嫌棄他窮,讓她受苦了。許達旺翻出手機,看到為小女兒拍的靜靜地睡在床上的照片,陷入了沉默。
許達旺翻出手機,看到為小女兒拍的靜靜地睡在床上的照片,陷入了沉默。案發地許屋村,位於廣東省湛江市遂溪縣黃略鎮,距湛江市區約6公裡路程。
最先發現慘案的人,是周玉娟的嬸嬸張玉連。
12月9日6時許,周玉娟的公公許山去村內的市場賣菜,他讓張玉連給家中的兒媳婦周玉娟和5個孫女送早餐。
35天前,周玉娟在家中生下第五個女兒。聽說周玉娟前一天去醫院打疫苗,路上「中了風」(當地風俗,產婦月子期間是不能吹風的),於是,張玉連找來對產婦「中風」有經驗的劉婆婆,一同前往許家。
張玉連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許家的門當時鎖著,她敲了好久,沒人開。她貼著門聽到裡面傳來周玉娟的聲音問「是誰」,她說是嬸嬸,來送早餐的;許久,周玉娟開門。張玉連發現周的大女兒躺在門口,進屋一看,更是嚇傻了,其他4個女孩的頭部都被砍傷了。
張玉連看到帶血的菜刀,質問周玉娟,5個女孩為什麼被砍。對方沒有回答,只是不停哭。
村民們隨後陸續趕來,有人發現6歲的許偉玲還有呼吸,大家趕緊送她去了醫院。
許屋村村支部書記許保揚說,現場看到,哭泣的周玉娟滿身是血,大家第一反應是救人,沒去想誰是兇手。
張玉連說,直到案發後被警方帶走時,一直在沉默哭泣的周玉娟才開了口,大喊 「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周玉娟最後被警方確認是行兇者。湛江市公安局通報,周玉娟供認稱,上個月生產了第五個女孩後,一直煩躁抑鬱,導致當天用家裡的菜刀對5個女兒進行戕害。
事發的臥室目前已被警方封鎖。許山父子說,周玉娟生下第五個女兒後就「病」了,看上去精神似乎出現了問題。
對於5個孫女被砍的慘狀,71歲的許山不願更多提及,他用手在自己的腦袋上不停比劃「斬」的動作,說孩子的臉全是血。
許山認為,事發前,周玉娟有點「異常」,是「中了風」。
許山的兒子、周玉娟的丈夫許達旺認可父親的看法。他說,他曾在案發前兩天回過家,那時候妻子還很正常。他長期在外打工很少回來。回家的次日,許達旺陪周玉娟去打預防針,但醫生不在沒打成,他讓妻子9日上午再去打,她說知道了。
許達旺說,就是在去醫院的路上,還在坐月子的周玉娟受了點風,按當地說法是 「中風」。他說, 「中風」讓周玉娟神志不清醒。許山告訴澎湃新聞,9日凌晨2時許,他曾聽到周玉娟發出奇怪叫聲,聽上去似乎喉嚨有問題,說不出話來,他還提醒周玉娟「很晚了」,讓她和孫女們睡覺,周玉娟叫了幾聲就停止了。
一個多小時後,許山再次聽到了周玉娟的奇怪叫聲,他未再理會。
當日凌晨4時許,許山起床煮飯,然後去村裡的市場賣菜。路上,許山不放心,以為周玉娟病了,給兒子許達旺、親家母李來妹分別打電話,電話沒通;他想到小孫女一直在哭,可能是餓了,於是買好早餐,讓張玉連送去。
之後,就是慘案現場被發現。
許達旺家中沒有一件值錢的家具,做飯靠柴火。許山和兒子許達旺、兒媳婦周玉娟及5個孫女組成的8口之家,是許屋村最特殊的家庭,他們也是歷屆村委會的重點照顧對象。
許屋村有5000多人,靠近湛江市區,多數村民都住上了小樓房,有村民還建有別墅。相較之下,許山一家的貧困尤為刺目:幾間破舊的磚瓦房,家中沒有一件值錢的家具,做飯靠柴火。
許山說,房子有30多年了,是他年輕時蓋的;旁邊是上百年歷史的祖屋,今年上半年經歷過一次颱風,開始漏雨,沒法住人。
71歲的許山是許家的主心骨。村民們說,他長年穿著一雙破涼鞋,劈柴、做飯、餵雞、種菜。為了貼補家用,他時常一早就去賣菜,賺點小錢。
身高不足一米五的許山,佝僂著背,走路跛著腳,行走困難。30多年前,他從樹上摔了下來,把腰摔壞了,是二級殘廢;幾年前,他的腳也出了毛病了,為了治療把家裡最值錢的牛賣了,但他的腳病還是沒有治好。
事發的臥室目前已被警方封鎖。透過窗戶,可清楚看到房間昏暗雜亂,地板潮溼,幾張小床上散放著發黴的被子,牆壁上的舊式衣柜上掛滿兒童衣服……這已是許家「最好的房間」。
事發的臥室昏暗雜亂,地板潮溼,幾張小床上散放著發黴的被子,牆壁上的舊式衣柜上掛滿兒童衣服。許達旺說,他一直在外打雜工,家裡有事才回來,每月工資一千多元,除自己零用外,他每月只能拿回千把塊,根本不夠家裡開支。
「老婆也曾抱怨過,說沒有錢給孩子買零食。」許達旺說,他每月最大的開支是抽菸,一包四五塊錢的煙,只能抽兩天,「怎麼都戒不了」。
許達旺說,家中沒有存款,賺一點就花掉了,還欠著數千元外債。許家的困難,周玉娟的母親李來妹看在眼裡。李來妹說,曾有一位債主上門討1000元,把刀架到了周玉娟的脖子上,她趕緊送去1000元救急。
低保是許家重要的收入來源。許山說,過去他們家有3個低保名額,每月共有300元左右,今年因為超生,低保一度被取消,「之前去取錢就發現沒錢了」。
對於許山的上述說法,許屋村村支部書記許保揚稱,許山可能沒搞清楚,他們家今年有7個低保名額,每月有1000多元,不存在「因超生被取消低保」的情況。
許保楊向澎湃新聞出示的一張清單顯示,戶名「許山」今年11月份先後三次分別收到1000多元的低保金。黃略鎮政府一位工作人員表示,由於今年低保工作和精準扶貧工作需要銜接,低保金發放有點晚,可能這導致了老人的誤解。
由於許家的房子已被警方封住,低保存摺在裡面無法取出,許家的低保是否全部發放到位,尚不得而知。
據許保揚介紹,案發後,縣、鎮等部門共送來5萬元慰問金,一部分留給受傷女孩許偉玲做醫藥費,一部分已經給了許山一家;與此同時,許屋村發動了捐款,共為許家籌集善款約8萬元,村委會為許家建房的計劃將會加快推進。
許山睡在堆放雜物的矮房裡。許達旺告訴澎湃新聞,他和妻子在酒店認識,周玉娟比他大四歲,兩人屬於自由戀愛,「好了兩年才結婚」。 9年前,他倆結了婚,當時周玉娟已有身孕。
周玉娟一口氣生了5個,但都是女兒。
這樣的一個家庭,從來不掩飾對於男丁的渴望。
周玉娟的母親李來妹說,周玉娟自從嫁到許家後,人消瘦了,話也少了,因為一直生女孩「壓力大」,而且夫家極度貧困。
李來妹說,周玉娟和許達旺很恩愛,但和公公許山會因一些瑣事爭吵,周玉娟也時常在電話中跟她抱怨身體不舒服,幾個孩子經常生病。她還說,周玉娟在家中生第五個女兒時,流了很多血。她為此送來了4個只雞,給了200元,還讓許達旺帶周玉娟去醫院看看。
許山說,他沒有兄弟,年輕時摔傷致殘,終身未娶,後領養了許達旺,超生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許達旺認為,作為單傳,他也有責任生一個男孩,讓香火得以延續,可惜「一個是女孩,又一個還是女孩」。
生到第五個的時候,許達旺早已想好,要是男孩,就叫「許偉龍」。但最後還是女孩,名字是周玉娟取的。
超生帶來的問題是「躲」,懷孕時要躲,生產時要躲,生下來還要躲。
多位接觸過周玉娟的許屋村村民說,她性格內向,幾乎不與外人說話,在村民眼裡,周玉娟和5個女兒是「躲起來的人」。許家偏於一隅,距離最近的鄰居也有上百米。
許家偏於一隅,距離最近的鄰居也有上百米。沒有QQ、微信,幾乎沒有朋友,用的是一臺100多元的老式手機,除了回20多公裡外的娘家,周玉娟幾乎不出家門。
周玉娟的一位娘家親屬告訴澎湃新聞,由於孩子多,脫不開身,周玉娟也很少回娘家。周玉娟的母親李來妹說,女兒一年回娘家沒幾次,母女倆平時只能通過電話聊幾句。
周玉娟說的是吳川話,許屋村村民說的雷州話,兩種方言無法溝通,導致周玉娟很少和許屋村村民交流,跟公公許山的話都很少。
張玉連是周玉娟的嬸嬸,曾多次陪周玉娟去醫院,即便如此,要是在路上遇見,周玉娟一般不會跟她打招呼,即使她主動打招呼,對方也僅是應一聲。
和周玉娟一樣,她的5個女兒也是「躲起來的人」。
許達旺表示,年齡小的3個女兒都偷偷生的,村委會的人來,她們就躲起來;見到村裡有人靠近,幾個孩子都會主動躲起來。
破舊的瓦房以及屋前的小院,幾乎是5個女孩的全部世界。除了跟媽媽回過娘家,幾個孩子沒去過外地,連10多公裡之外的湛江市區都沒去過。
今年9月,經村委會勸說,8歲的許偉紅、6歲的許偉玲報名上學。曾給許偉紅、許偉玲分班的許屋小學教師許亮(化名)回憶說,兩個女孩身上髒兮兮的,膽子很小,幾乎不說話,大的8歲了,個頭像三年級的學生,但連幼兒園都沒上過,他當時很詫異,還以為是外地務工子女。
許偉紅、許偉玲之前都沒進過學校門,她們被安排同上一年級,然而僅上學一天後,她們就沒去了。許亮說,案發後,他曾問過她們當時的任課教師,任課教師說,兩個女孩上了一天學後,就沒來學校了,「(學校)沒有孩子爸爸的電話,和媽媽根本沒法溝通」。
許保揚告訴澎湃新聞,兩個女孩說吳川話,膽小,和其他孩子沒法交流,不適應學校環境,就沒去了;後經村委會協調,免費讓她們讀村裡的幼兒園,但沒多久,她們也沒去了。
對此,許達旺的解釋是,大女兒感冒生病了,沒去學校;二女兒見姐姐不去學校,也就不願去。
合照12月11日晚,許達旺睡不著,拿起手機看了一會一部熱播的古裝劇。
4天前,許達旺回家,當晚周玉娟就用他的手機看這部劇。看累了,周玉娟不會關智慧型手機,只好叫醒已經睡著的許達旺。
許達旺說,周玉娟和女兒都很喜歡看電視劇,但家中老電視機早已被雷劈壞了,看不了,每次他回家前,手機都會下載好電視劇,好讓妻子、女兒看。
前不久,許達旺丟了手機,他花幾百元買了一部二手手機。「新手機」裡面有幾張女兒的照片,但一張合照都沒有。
在許達旺眼裡,周玉娟不可能傷害女兒。許達旺說,他曾想把女兒送別人養,妻子都不同意。
周玉娟的文化程度比丈夫高些,初中畢業。五個女兒的名字都是周玉娟取的,名字中間都有一個「偉」字,就是希望孩子有所成就。
許達旺堅持認為妻子 「病了」,沒了行為意識,「如果再見過到她,我要問她為什麼這麼做」。 12月13日,一位曾參與偵辦此案的民警告訴澎湃新聞,據他所知,周玉娟尚未做相應的精神鑑定,隨後會做精神鑑定。
在看妻子傷害5個女兒的新聞時,總共一百多字的新聞稿,小學四年級就輟學的許達旺看了一遍又一遍,說很多字他不認識。醫護人員讓籤名寫「同意」時,他不會寫「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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