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趕火車,從家裡打車去火車站的時間幾乎是固定分鐘路程。今天卡著點兒,有點懸。
司機是個四十多歲的壯漢子,禿頂戴墨鏡。車裡的音樂是一首很老的歌,大概十幾年前我初工作時候,公司美編女孩們喜歡聽的:我只好假裝我看不到/看不到你和他在對街擁抱。
他瞥了我一眼(我只好假裝我看不到),不好意思地又按了下一首。嗯,又是一首懷舊苦情金曲:如果下輩子我還記得你。
紅燈。看見有一個女人在路邊等車,長髮披肩清湯掛麵,穿一條黃底黑波點長裙,似日本藝術家草間彌生那種南瓜的樣子。她只有一條腿,拄著兩根拐杖。
她的臉上似乎寫著:此生如露水,風吹幾回就沒了。見幾個歡喜人,做幾件極致事,你要傾盡所有,要愛盡遭逢。
就是那種既像雞湯又似警鐘般的人物。她站在風裡,長裙下擺裹在一條腿上,向一端飄去。她的愛人幫她提著行李,兩個人淡淡地說著什麼。
我等檢票。
旁邊有個老太太跟我閒聊:我要分手咧。納尼?這把年紀了這麼能折騰?
老頭子總抱怨她邋裡邋遢,做家務、搞衛生、捯飭自己,都不夠仔細認真缺乏耐心。他們常常在節假日、紀念日吵架,比如除夕、春節、元宵節;比如周年紀念日、情人節、七夕節、520、618、雙11。
原因很簡單,近乎幼稚,譬如她怪他不會掙錢,他怪她總是亂花錢;她怪他太懶不勤奮工作,他怪她不收拾妥當家務。
每當此時老太太就放狠話:我不想跟你生活在一起。老頭也不示弱:離婚。
然而並沒有。
她在四十歲那年忽然變了個人,把頭髮梳成盤在腦後的越南髮髻,穿整潔樸素的衣服,家裡一塵不染,器皿用過即復位。
他依然老樣子,她在等著他說分手。心想:就算分手也不能這麼邋裡邋遢地分手呀!
我們倆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她大概六十多歲,頭髮白了一大半,髮髻卻絲毫不亂。我用的是桂花味的頭油咧。她悄悄告訴我。似乎有一種飄柔的秘密就是這麼自信的樣子。
她的老伴從肯德基買了咖啡跟堡出來了。我心想,她們這一輩子恐怕就這樣過下去了,安安穩穩的,妥帖整齊的。
早晨的火車站,大家似乎都沒怎麼醒,沒有白日間的悶熱,躁鬱,自然也沒有人爭吵,打鬧。我左邊的兩個年輕女孩,一大早就吃鴨脖子,醬香味一陣陣飄過來。
腦海裡忽然躍出車裡放的那首歌,是戴佩妮嗎?我只好假裝我看不到,看不到你和他在對街擁抱。甜得齁得慌,卻一點都不悲傷。像這活色生香的人世間。
我一回頭,老頭和老太太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