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總有一樹春花,搖曳、並且爛漫了整個枝頭。
沒有名字,普通到只能用春花這一泛指來替代。
時光在勤手人家的日曆上,一日日被撕去,春天的粉紅鵝黃淺綠,也一日日走遠。在我的記憶中,總有這樣一個女子,像風中飄落的花瓣一樣,漸行漸遠,逐漸模糊,但卻永遠牽扯著我的思緒。
十幾年前,在家鄉,有一個叫做春花的女子,水蔥般粉嫩的人兒。長長的麻花辮,垂在腰際。發間,插著一朵粉紅的桃花或是一朵潔白的梨花,映襯著粗棉布藍花衣裳,質樸而又不失嬌豔。表姐比我大三個月,按照輩分,我應該管春花叫表姐。初中三年,表姐一直和我同班同桌。那時,表姐是村裡文化最高的女子,在省城的許多文學刊物上,常有表姐的文章發表,豆腐塊大小,卻散發著濃濃的油墨香,也間或寄來稿費。凡是大姑娘、小媳婦需要讀封信、捎個書的,請表姐代勞,表姐從不推託。家裡針頭線腦、洗碗疊被的,全是表姐一個人,即便如此,還是無端遭到後媽的責罵。曾多次,我看到,在村頭的那條鋪滿煤渣的小路,後媽拿著雞毛撣,聲嘶力竭,追打著表姐。表姐咬緊牙關,噙著淚,從不哭出聲,只是低下頭,默默地躲閃、奔跑。
就是這樣一個豔若春花的女子,兩年後卻杳無消息了。據說,是和一個同樣喜好文學的小木匠私奔了。小木匠丟下了所有做木匠活的工具,和表姐,每人提了一個簡單的包裹,義無反顧,遠走他鄉。那時,我和同學們都很佩服表姐的果敢。很多時候,面對身邊那個空座位,我會想:他們,是去找尋自己的幸福了吧。但村裡的老人們無不搖頭咂嘴:多好的一個女子,硬是讓後媽給逼走了。
幾年後,我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學校,畢業後娶妻生子,那堆叫做光陰的細沙,在我張開的指縫裡慢慢流逝,我逐漸和家鄉失去了聯繫。關於表姐的消息,也知之甚少了。前年一次返鄉,和同學談及表姐,才知道,表姐嫁過去後,也曾回了幾次娘家,但每次都是鼻青眼腫。原因很簡單,四年間,表姐生了三個女兒,在重男輕女的農村,斷了婆家的後代,自然受到了婆家的責難。最後一次回到娘家時,表姐披頭散髮,瘋了。
我見過他的丈夫一次,文文靜靜的,戴著眼鏡,見到我只是一個勁地上煙、點火。據說,在媽媽和媳婦之間,他總是竭力維護媽媽的尊嚴。我想,這也是表姐瘋了的一個主要原因吧。一種叫做世俗的東西改變了小木匠,一種叫做生活的東西,更是殘忍地改變了表姐。除了三個年幼的女兒,在表姐的天空裡,將再無春花的芬芳與嬌豔。
表姐的病間或好過幾次,但只要受到一丁點刺激,就會舊病復發。好的時候,表姐也會和我談及婆家的事情,談及三個孩子的可愛。也只有談到孩子的時候,表姐憂傷的眉宇間,才會透出一絲自豪與笑意。如今,表姐的大女兒已經讀初中,最小的女兒也讀了小學,家裡的獎狀貼了整整一面牆。我曾經問表姐,你當初為何不選擇離婚,表姐不回答,只是苦笑著,無奈地搖搖頭。畢竟,在農村,或者說得確切一點,在那個年代,離婚是一件極不光彩的事情。
在這個桃花、杏花盛開的季節,我已在表姐昔日常常發表文章的省城定居,也常有豆腐塊小文見諸報端,卻再也讀不到表姐的文章。我不能夠想像,這許多年來,曾經那個與我同桌的表姐,究竟在過著怎樣的一種日子?痛苦抑或煎熬?腦海中,總有這樣一個畫面,久久揮之不去——面對著三個同樣如花的小人兒,表姐,只是披頭散髮,嘿嘿嘿嘿,傻傻的笑。只有偶爾清醒的時候,笑容才依舊嬌豔,仿若一枝略經修剪並略施粉黛的桃花,或者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