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Y視頻作者 / 沈思琳 張天憶
編輯 / KY主創們
今天的故事主角總共有3個,他們所在的領域對大多數人來說也許遙遠而陌生。但生而為人,我們總會有機會間接或直接地與他們打交道。
如果哪份工作非得扯上「人生」二字,那麼殯儀館的工作,大概就是其中一種。對於他們來說,這是一份謀生的活兒,也是一份不得不走心的工作。或許很難有一份工作能對從業者的觀念有那麼大的塑造力。
有人覺得他們非常神聖,是左手撐起生、右手連接死的使者,在陰陽兩界之間當擺渡人,把逝者在人間的最後一程安排體面;有人覺得他們每天與死者打交道,骯髒並選擇遠離。對於圈外人的偏見奇,他們有道不出的苦衷。
三個年輕人,過著大眾眼裡非主流甚至不吉利的生活。今天,我們走進了八寶山殯儀館,走近了三位年輕的殯儀師。
冬天的北京清晨,寒風裡摻著幾天沒散開的霧霾。汽車單雙號限行,楊薇薇、郭鵬飛和魏童五點多就各自從家裡出門上班。打車,跟司機說,「到八寶山地鐵站。」
到了地鐵站,又說,「師傅您再往東開兩百米我就可以下車了。」
因為,如果大黑天的直接說去殯儀館,司機可能根本不敢去。
下車後,他們匆匆奔赴殯儀館各自的崗位上。深冬是殯儀館的業務高峰期,加上連日的霧霾,這幾乎是一年裡最忙的時候了。
換上了各自的工作服後,魏童回到遺體火化室,給下屬安排當天的工作;楊薇薇給從冷藏室裡推出的遺體換上了整潔的衣服,開始給他們化在人世間最後的妝;郭鵬飛已經在業務洽談室跟前來諮詢的逝者家屬談妥了治喪方案,一有空她就去告別廳看新司儀主持家屬告別大會。按照北京當地的習俗,殯儀館都是早上熱鬧,下午冷清。
遺體整容師楊薇薇:
北京第一位女性遺體整容師
十二月是個結婚月。
新婚的楊薇薇連蜜月都沒有度,又匆匆回到殯儀館。冬天是業務高峰期,她得與同事們一起加班。
她所在的「青清女子整容室」是北京第一個專為女性逝者整容的團隊。原來這一行是沒有女性從業者的。隨著越來越多女性逝者的家屬希望能由女性整容師來為逝者更衣和化妝,這一行開始招一些膽大的女孩子。
遺體整容師楊薇薇在給逝者化妝。
小時候的楊薇薇見到殯葬車都覺得晦氣。大學時候,學校剛設立殯葬專業,她覺得讀這個應該容易找工作。畢業後她到了八寶山殯儀館,成了北京第一位女性遺體整容師。
實習期的她還對屍體有長期的反胃感。正式工作後,一開始就遇上了與電影《入
殮師》相似的情節。
那時她還是整容室裡的唯一的女生。突然有一天,帶她的師傅問:「以前幹過這個不?跟我一塊去穿個衣服吧,練練膽。」
看到遺體保護袋的時候,她發現袋子並沒有裝滿,猜想裡頭也許是小孩屍體。
但是拉開袋子那刻她驚呆了,裡面是被肢解的碎屍,而且滿袋是血,呼啦濺到地上。
那是個可憐的老太太,兒子有精神疾病,一發病就把自己母親給肢解了。
她強忍著恐懼和反胃感,和師傅花了很長時間把屍塊縫起來,穿上了衣服,化了妝。
「化完妝之後,你看到她和推進來的時候是兩個樣子,就覺得有點成就感了。她看上去沒那麼痛苦,慢慢我也不覺得害怕了。」第一次就遇到了這麼極端的屍體,對當時的她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挑戰,但也讓她快速適應了這份工作。
後來,整容室又陸續來了幾個女孩子,她們組建了女子整容室,為所有的女性逝者以及部分男性逝者整容化妝。
雖然她的客戶無法開口提意見,這也不是一份輕鬆的工作。
有的家屬在她化完妝之後直接說,還不如不化,甚至詆毀整容室存在的價值。那些否定在最開始的時候讓她產生過嚴重的自我懷疑,甚至覺得自己不是這塊料。回家跟母親抱怨的時候,原本就不大支持她做這行的母親說,這是你自己選的路。
即便那時還偶爾想換工作,她還是把這份工作做下來了。今年是她做整容師的第七個年頭。
遺體整容室儲藏櫃裡給化妝師練習的人體模型。
上班的時候,她給逝者家屬辦手續,給遺體做防腐冷藏、更衣和化妝。楊薇薇一邊給一位年老的逝者化妝一邊說道,「那些因為長期生病而面容消瘦的逝者,要往嘴裡和鼻孔裡填充一點棉花,讓他們看起來更安詳。」有些年輕的女性逝者家屬帶來了她們生前最愛的化妝品,她也儘量用上。「人去世之後臉上不再分泌油脂,粉妝不是很服帖,得往化妝品裡摻點潤膚油,儘量滿足逝者和家屬的要求。」整容室裡的化妝品都是油膏狀的,她給遺體化妝的時候,像是拿著油畫筆在畫畫。
她平均一天要給八九具遺體化妝:男性逝者要化得自然;女性逝者如果家屬沒有特殊要求,一般是化淡妝;小孩子則要化得像是剛剛睡著的樣子。對壽終正寢的老人,她也不會刻意遮擋他們的老年斑。有些遺體十幾分鐘能化完,有些卻要幾個化妝師花上好幾天。
曾有一對新婚夫妻,妻子遭遇了嚴重車禍,身體嚴重變形。痛失愛妻的丈夫拿來了妻子的照片,希望整容師們能儘量恢復她的原貌。楊薇薇和兩位同事花了兩天時間,按照逝者的照片,縫好了變形的身體和臉,再補上妝。丈夫看到以後,在地上嚎啕大哭,說這不是他的妻子,一邊痛哭一邊指責她們沒有把妻子的樣貌還原好。楊薇薇和同事們默默承受了他的指責,「我們也理解他,他不是對化妝不滿意,其實是他心裡也清楚不可能恢復到原來那樣,更多的是接受不了妻子逝世的事實吧。所以他說什麼我們都忍著。」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們突然想到眼前一直對新婚的喜悅儘量克制去描述的楊薇薇,仿佛理解她對幸福如此小心翼翼的原因。
很多朋友的親人去世了,都會第一時間找她諮詢,她也會熟練地給朋友指導。但去年,楊薇薇爺爺突然去世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她卻在殯儀館裡不知所措。那是她二十幾年來第一次面對家人的去世,她才發現自己沒辦法像每天工作那樣對待自己爺爺的遺體。後來,她親自給爺爺換好了衣服。因為悲傷,只好把化妝的工作交給自己的同事。
那件事情以後她明白,即便每天遇到那麼多逝者,自己親人的離去依然是個無法適應的痛,也更理解了每天在館裡徘徊的家屬們的心情。
「我就是覺得去世這事挺突然的,有句很俗的話說,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個先來,我只能珍惜現在有的。」
葬禮司儀郭鵬飛:
工作曾嚇跑相親對象
29歲的郭鵬飛年紀輕輕就拿了行業大滿貫:從市裡的技能大賽,到去年一舉拿下全國民政行業職業技能競賽的殯儀服務員職業特等獎第一名。這與她做了好幾年葬禮司儀的經歷分不開。
作為司儀,主持家屬告別大會,最主要的內容就是寫悼詞、讀悼詞和調控家屬情緒。這聽起來很模式化、刻板甚至沒有情感。但就跟我們第一次見她就能跟我們非常快速坦誠地交流很多內心問題一樣,郭鵬飛是個非常誠懇的人。
在問到為什麼進入這一行的時候,她笑笑稱,「最開始我覺得這個行業肯定掙錢多。來了才發現,其實就跟其他單位一樣拿標準工資。後來覺得,女孩子上班,穩穩噹噹就好了。」
從實習開始,郭鵬飛就做過除了火化以外的全部工作,甚至在太平間待過。多個崗位的訓練,培養了她在殯葬業的全能工作能力和踏實的態度。
正是由於這種誠懇和踏實,她得到了很多逝者家屬的信任。
剛入行沒多久的一次葬禮一直是讓她堅持這份工作有價值的原因。
那是一個意外去世的小女孩。悲痛的家屬看到告別廳只有花圈,覺得異常沉重,問能不能改裝成一個公主房,因為孩子生前最愛公主風的東西。殯儀館答應了家屬的請求。
他們把花圈全部撤掉,牆上裝上粉色蔓紗。小女孩的棺木是白色的,玩具、吃的都在裡頭放著,看上去非常溫馨。告別廳的布置讓家屬很滿意。儀式上,家屬還希望能中英文同步念悼詞。因為中英文差異,郭鵬飛平常用的詞語在翻譯上會顯得不大好聽。她為他們改了很多原來沿用的悼詞措辭,方便翻譯者為客人們同步翻譯。
告別會結束,小女孩的棺木要推出告別廳去火化的時候,她的媽媽把親屬們和郭鵬飛叫到一起,繞著棺木圍成半個圈。她一邊拉著小女孩姨媽的手,一邊拉著郭鵬飛的手,對孩子說:「看這麼多叔叔阿姨哥哥姐姐都來送你了,你不要怕,勇敢地往前走吧。」
這個動作體現出的信任,讓郭鵬飛覺得,自己的一切付出和努力都是值得的。
寫悼詞之前,司儀需要先跟家屬溝通逝者一生的背景,然後撰寫特定的悼詞。在告別會現場,郭鵬飛需要隨時控制現場的情緒:一方面要「放」:給家屬釋放悲痛情緒的機會;另一方面又要「收」:讓家屬保持理智,接待客人和維持流程。
一般在告別會的最後,客人們都離開了以後,家屬們會突然意識到親人是真的要離開了,便會在一瞬間爆發情緒。而這個時候,郭鵬飛就會上去安慰說:「您把眼淚擦擦,過去好好看看家人囑咐幾句,別讓ta帶著眼淚走。」這句話往往能快速止住家屬們的悲傷。
家屬告別會,家屬與逝者做最後告別後,禮儀隊給逝者蓋上棺材蓋。
這份工作,每天都在快速瀏覽別人的人生。「在這個崗位,看到人生的舞臺上,有的人長命百歲,有的人曇花一現。」遇到壽終正寢的逝者能讓她感到安心,年輕而逝去的生命也時刻提醒著她關於自身生命的思考。
八年裡,她從一個一值夜班就望著窗戶,從天黑盼到天明的小女生,變成一個不再哆裡哆嗦的大姑娘;也從一個一邊主持告別會一邊抹淚的菜鳥,變成能克制情緒、控制全場的優秀司儀。「我原來想要的東西現在不那麼強烈想要了。比如原來我覺得這件衣服很好看,我會日夜想,下月發工資要買回來。現在不一樣,有就好,沒有也無所謂。已經不會為一樣東西一件事去較真了。」
殯葬人的行業特殊性和「提早三個時區」的上班時間,導致他們的朋友圈子很小。對外人說起職業的時候,大多數人會說自己是民政局的,談對象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也是殯儀館的員工在入職時,領導會習慣地問候一句「搞對象了沒?」的原因。
郭鵬飛卻從不對人隱藏自己的職業。曾有人給她介紹對象,她直接坦白自己的職業後,對方搪塞個藉口就跑了。也曾有跟她談得挺好的男生,希望她能為他換一份工作,但她生氣地拒絕了。
「我當時在想,我只是一份工作,也是辛辛苦苦賺錢的一種方式,只不過大家所在位置不一樣。我因為這個工作才有現在的我。既然你連這個都接受不了,往下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她突然講出這句話的時候,咬著牙忍住了眼淚。
她每次參加婚禮都會哭得稀裡譁啦,因為她也渴望遇到一個對的人。可是當那個人否定了她的工作,其實就否定了她作為一個獨立個人的完整性。有人跟她說,她的工作意味著很可能失去愛情,她卻認為,是這份工作在幫她篩選出真正的愛情。
「有時覺得心裡很難過,但我從來沒有因為這個想放棄我的工作,這是讓我唯一堅定的原因。這麼多年青春我都放在這裡了,我一直在堅定,我也一直期待有一個人能理解我這份堅定。」
火化師魏童:
自幼膽大,而在當了父親之後學會了恐懼
魏童對著火化室電腦屏幕上當天的火化名單。在一堆七八十歲的逝者名單裡繼續往下滑,滑到一個數字「5歲」,指了指給我們看。他說,每天看火化名單,看到那麼多個七十八十的數字,覺得對自己充滿了信心。但只要一看到小的數字,心裡就咯噔一下,難受。
魏童是八寶山殯儀館火化室的主任,一個自嘲像70後的80後。五歲的時候,他曾單獨嚇退一隻想要攻擊他的大狗。從那時起,他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膽子這麼大。從部隊轉業到殯儀館的時候,他的母親曾說:「回家種地也不去。」她不知道,兒子工作了幾年後,拿到了全國遺體火化師技能大賽的第一名。
採訪之前,魏童抱怨說,很多媒體對殯葬業的報導動不動就以「震驚」二字做標題開頭,繼而是一系列無中生有的獵奇報導:「在我這兒可沒有妖魔鬼怪,一是我真沒遇過,二是,我是唯物主義者。」
他對著鏡頭接受採訪的時候,好幾次突然停下來說:「停停停,不然這句話咱們再說一次好嗎?」力求每一個鏡頭都儘量拍得好看流暢。
魏童西裝革履,講話鏗鏘有力。他已經從火化室的一線退了下來,負責安排工作和接待參觀的賓客。現在車間裡的火化工基本都是90後,而且全是男性。他們穿著防護服,戴著口罩和手套,有時還會戴防護鏡確保安全——曾有一位逝者,大概是個老兵,棺材裡裝了一顆子彈。火化時子彈剛好從火化爐的觀察孔射了出來。還有一些家屬沒有報告的,比如遺體裡裝有心臟起搏器之類的東西,甚至一些生前愛聽歌的逝者棺材裡放了隨身聽、愛喝酒的放了幾瓶酒,那都是高溫下極易爆炸的東西。火化室是不能打開棺木檢查的,只能靠家屬匯報裡面的內容物。所以,為了安全,火化過程最激烈的前十分鐘,火化工不能觀察燃燒情況。
魏童在火化爐前練習解說和設備使用,他待會要接待一批參觀者。
八寶山一年要火化兩萬多具遺體,從老人到小孩,從達官顯貴到平民百姓,「黃泉路上無老幼」是魏童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他也無法容忍別人評論他的工作「不就是燒屍體的嘛」。
「現代火化爐是一個集電路系統、機械傳動系統和燃燒系統構成的複雜機器,我們要隨時調控爐內的氣壓和供氧量,讓遺體燃燒充分,尾氣達到排放標準。」習慣了解說的魏童規規矩矩地念出這句他不知道說過多少遍的話。正常火化的遺體,出來後是完整的骨架形狀,除了少數因為藥物殘留或者飲食習慣等原因導致骨灰顏色有變化,一般都是純淨潔白的。但這有時並不被家屬理解,甚至會變成家屬鬧喪的藉口。
這一切對當時的魏童來說,只是一份謀生的工作,以及正常會遇到的業務糾紛。生死見多了,無非是變得豁達淡然。直到他開始當了父親,有些事情才真正觸動了他的內心。
曾有一對年輕的父母抱著他們八個月大的女兒來火化。按照規定,五歲以下的孩子火化後難以保證有骨灰。孩子的母親一聽到這個,當場哭暈了過去。孩子的父親跑到魏童眼前撲通跪下,求他想個辦法留點孩子的骨灰,給夫妻倆留個念想。魏童嚇得趕緊把他攙起來,叫了幾個技術最好的師傅,給孩子研究了火化方案。
最後,當他手上捧著一小撮骨灰交給孩子父母的時候,他們跪下來對著他不停地磕頭道謝。也是那一次,他回到家,坐在自己一歲大的女兒床前。看著熟睡中的女兒,他感到安心,也開始學會了恐懼。
魏童也想過以後要如何對孩子解釋自己的工作。「爸爸在民政局工作」是他打算等女兒懂事一點後跟她解釋的。「雖然越來越多的人能理解這個行業了,但還是不想她受到偏見和誤解,更不想她受欺負。」他希望能教給女兒更多的生命教育,畢竟大多數人可能幾十年才遇到那麼幾次死亡事件。
「離別,或者很多事情,像壓力、痛苦、榮譽,都是人生得經歷的。我希望她到時能夠更坦然,我不會約束和改變她的人生。」就像他曾在館裡巡夜時,看到一個男人抱著孩子在角落痛哭一樣,他知道那懷裡的孩子肯定已經去世了。
他在附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過去安慰那個男人。「因為有些痛苦得自己承擔,總得自己真正經歷了,才能真正邁過去。旁人的安慰實際上沒什麼用。」
在採訪之前,我們曾以為,這幾位年輕人,一直與死亡一起工作,可能會對活著有很多複雜的想法。但事實上,他們三人的答案出乎意料的簡單和一致:只希望過好每個當下,希望下一代平凡健康。
我們也曾以為這是一份很特殊的工作,但其實對真正身在其中的人來說,這其實也只是一份普通的、養家餬口的職業。真心希望今天的視頻故事,能讓大眾對這份工作少一點恐懼和偏見。希望三位主人公家庭幸福。更特別希望郭鵬飛早日找到,那份能理解她工作的愛情。
很多人都聽說過一句流行語「不知死,焉知生。」而實際上,在論語中,子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路進而問:「敢問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孔子並不討論死亡,他其實是在告訴弟子,好好活著,活在當下,活都還沒活明白,怎麼能明白死亡呢?
在今天推送的末尾,我們也祝所有人能過好每個當下,祝所有平凡不平凡的人都平安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