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一個人走路,尤其喜歡走夜路。
從宿辦樓到廠房,是我每天必走的小路。時值暮春了,沒有月亮或者只有一點淡淡的月色的夜晚,一個人走在這條小路上,似乎進入了另一個空曠悠遠的世界。
不用看,我也知道兩邊黑黢黢的山是什麼樣子。山下就是碧波如藍的嘉陵江,江水拍岸的聲音掩蓋不了路邊草叢中清脆的蟲鳴,我始終不明白,這些微小的精靈為什麼白天不吱一聲,卻在黑夜裡唱地這麼歡實。
夜晚還有各種鳥鳴,「嘎啦啦——」的山雞,沉悶地像老人喘息的是夜鴞。夜鴞總蹲在山峰險要的石崖邊上,出奇不意地「哼——」一聲,嚇人一跳。還有一種鳥會發出一連串的「嘎-嘎-嘎-嘎-嘎-」的叫聲,換一口氣又是一串「嘎-嘎-嘎-嘎-嘎-」的叫聲,不知疲倦,仿佛要一直叫下去,直到生命的終了。
最熟悉的卻是一種當地人叫「水罐子」的夜鳥,它總在夏季的夜晚發出「咣咣、咣咣」的叫聲,聲音響亮悠長,這種鳥鳴常常讓我想起過去,心中便拂過一絲絲淡淡的悅來,二十年前去小城時第一次聽到這種鳴叫,那時我正在戀愛。一隻鳥,一聲鳴,整個小城的人都聽到了。
如今,這鳥鳴,我夜夜得聞,卻從沒看到過它的模樣,我對這聲聲「咣咣、咣咣」的鳴叫熟悉到親切的地步了,就像你每天早晨上班時會在路上很準時地遇到一個面孔,不認識,不知道他的姓名,不知道他從那裡來,又向那裡去,卻很熟悉,熟悉到知道他常穿什麼款式、什麼顏色的衣服一樣了。
忽然想起《詩經·周南》的句子,豁然開悟:這一聲聲「咣咣--咣咣--」的鳥鳴,不就是「關關雎鳩」的「關關」之鳴嗎?這座小城曾名故道,正在周之南啊!這鳥一定就是雎鳩了。仿佛間,兩千多年時光竟成一瞬,自己也身著褐衣,「在河之洲」了,河水中隨波蕩漾的是參差的荇菜嗎?薄霧之中搖曳婀娜的可是我寤寐思服的窈窕淑女?
我喜歡行走在這條小路,有風或者無風的夜晚,只要在這個季節,都是甜蜜的,不用追究,我也知道這種甜蜜的味道從何而來。這味道,一定源於那些白花了,憑這香香甜甜的味兒,不用看,我也知道路邊盛開了一串串,一片片的白花,狼牙刺的白花,洋槐的白花,還有那種倒勾牛刺的白花。
倒勾牛刺竟然還有一個似乎優雅卻又略顯俗氣的名字——「七裡香」。當朋友前幾天告訴我它叫「七裡香」時,我實在有些驚吒,驚吒於我聞其香、賞其花這麼這年,竟然只知道它叫倒勾牛刺。仿佛身邊一個默默無聞多年的鄰居,忽然有人告訴我他就是曾經名動江湖的大俠一樣,著實讓人感慨。
後來,我看到資料,倒鉤牛刺其實是野薔薇。但我仍然寧願叫它「七裡香」,這名字聽上去就很香甜。它實在是太香、太甜了,香甜得讓人陶醉。
蜜蜂採了狼牙刺花釀成的狼牙蜜是當地的特產,它的花是什麼味呢?這花卻不甜!嚼起來是一種苦味,苦味久而微澀,漂浮在舌尖,遊蕩在口腔裡,很難忘的味道。
槐花是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了,如今也常常捋一把嘗嘗。甜!但不如童年時誘人了,淡淡的甜味後是淡淡的清香。吃槐花已不是吃甜味了,只是嘗嘗鮮,回味它曾經的香甜,並試圖回味甜蜜的童年罷了。
我喜歡行走在這樣的夜晚,不用看,我也知道路邊的小草是什麼樣子。小圓葉蓬蓬勃勃的是苜蓿;有點像菊葉,但葉面淡白如霜的一定是艾蒿;一根根亭亭玉立,頂端卷著小黃花苞的是柴胡;鋪了一地黃花又伸出長頸的是蒲公英,還有莧齒和蔓陀羅,薺薺菜,還有能結出鮮豔紅果子的當地人稱為「鼻血豆」的蛇莓。
路邊高大的是桐樹,香椿樹,核桃樹,譁啦啦隨風響起的是白楊,矮而葉稀的是山桃,密不透風的是杜仲,一棵棵枝葉茂盛,欣欣向榮。
行走在這樣的夜晚,沒有了喧囂和紛擾,只有寧靜與平和。
有月光或是沒有月光,這樣的夜晚,我都看得到自己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