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中國新聞周刊 ,作者:李銳嘉
面對絡繹不絕的求美者,大多時候她扮演的反而是勸退的角色
「醫生,我想磨磨下頜角瘦臉。」
蔣亞楠醫生在忙碌的面診間隙,收到一位老顧客發來的微信,消息下面是一張近照。女孩是標準的鵝蛋臉,前陣子剛在她手上做了鼻子。
蔣亞楠眉頭皺起來,語氣有些嚴肅,「你臉不大,下頜角有點角度倒顯得很好看,用不著做。」姑娘不甘心,蔣亞楠很堅持,「你這下頜角要是再截,脖子和臉就沒有交界了,很多醫生都不會給你做。」
姑娘沉默了一會兒回復,「您是好人」。說是這麼說,蔣亞楠仍然暗暗擔心,如果姑娘再去找別家機構,也許對方為了賺錢就給她做了。
蔣亞楠在公立醫院整形外科工作了十幾年,在醫美行業井噴之時果斷下海,開了一家診所。醫美行業的亂象,整形背後折射的人性,她見過太多了。
公立醫生下海
蔣亞楠的老本行是婦產科,她與醫美行業的緣分源自一場「美麗的意外」。
因為好奇,她觀摩了一臺乳房縮小手術,被這個創造美的學科迷住了。「我覺得太有意思了,特別感興趣,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我要學這個」。那是1999年的長春,整形在大眾認知中一片空白,也沒人能預見今日醫美行業的火熱,蔣亞楠從主流科室轉型整形醫生全憑一腔熱愛。
學得入迷了,蔣亞楠坐在公交車上直盯著旁人臉看,書本上的知識點就往外冒,「他該改善哪裡,該做什麼改善,想好一個方案恨不得拉著他講」。就這樣,她練就了火眼金睛,每張臉的五官比例在她眼裡可以馬上轉換成數字,整容痕跡更是一眼就能看出來。
蔣亞楠醫生(中間)
2016年,醫美行業加速發展,喜歡挑戰的蔣亞楠加入醫生下海大潮,創立了自己的整形醫院。聖誕節前夕,我們約在她的辦公室見面。這家位於北京北三環的醫院小而溫馨,地毯上畫著兩隻粉色火烈鳥,蒂凡尼藍的絨布沙發和隨處可見的聖誕裝飾精準把握了都市女孩的審美喜好——不過聖誕樹上那幾隻迎新年小豬是小小的敗筆,蔣亞楠笑說自己創業後忙暈了,這不,她以為明年才是豬年。
同樣在2016年,54歲的整形醫生郭樹忠也決定告別公立醫院,開始北漂生活。
郭樹忠是世界整形外科響噹噹的人物,在2006年就完成了中國首例換臉手術,一戰成名。在全國排名前三的西安市西京醫院整形外科,郭樹忠帶著200多號同仁收治著全國的疑難雜症。
他的出走在業內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那個年份,民營醫院籠罩在魏則西事件的陰影下,口碑和營收都面臨著挑戰。另一方面,醫美行業越來越火,不少整形外科醫生從體制內跳出來,成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但他們在民營醫美機構的資本牽制下,往往不得不誘導求美者多做項目。醫德和效益在民營醫美機構中像是蹺蹺板的兩端,很難達到平衡。
郭樹忠看在眼裡,想在行業的野蠻生長中探索出一條新的路徑。老領導質疑他,「別看你現在門診量很大,離開這所醫院,你就沒病人可治了。」言下之意,病人是衝著醫院牌子去的。
一開始的確很難,郭樹忠還記得加盟聯合麗格的第一天,幾百平米的診所顯得有些冷清。擱以前,他一個上午就要看一百多號病人。
「酒好還怕巷子深呢」,他索性抱著手機研究起了新媒體,開微博、拍整形科普小視頻,新氧APP的面診服務和問答板塊也為他打造個人IP提供了助力。憑著過硬的整形技術和毫無保留的答疑解惑,他很快在網際網路圈了一大波粉絲,手術量比以前在公立醫院也多了不少。每天還有大量患者和家屬給他發去諮詢私信,下了手術臺,他都要一一回復。
眼下,越來越多整形醫生從公立醫院走向市場。作為前輩,郭樹忠自覺要有探路者的擔當,他要求自己始終把醫德放在第一位。周末,他常去全國各地義診,每天跑一個地方,在高鐵站旁隨便吃幾口面就往北京趕。每周一上午,他在北京還要做免費面診。
前陣子在山東義診時,一位神情痛苦的媽媽領著小女孩來到他面前。郭樹忠一看,孩子下頜顱面發育不全,雙耳不成型,是典型的「鳥面綜合症」。由於長年受到打量的眼光,小女孩顯得很孤僻,身邊人一多就埋頭玩手機,也不願和人接觸。
通過手術,在先天小耳患者皮膚上造出耳朵
郭樹忠拿出獨門絕活,為她「造」了一雙耳朵。郭樹忠在她耳側植入一個撐大皮膚的擴張裝置,再取出她的肋軟骨精雕成耳朵形狀。注水3個月有足夠的皮膚後,再把「再造耳朵」放進皮膚中。這樣,一對逼真的耳朵誕生了。
郭樹忠得知這家人經濟狀況差,還為他們申請了公益基金,幫助免去十幾萬治療費用。經過半年多的治療,曾經自閉的孩子有了耳朵,也有了笑容。
從邊緣科室成了熱餑餑
郭樹忠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了整形外科,一開始心裡不免有些失落。上個世紀80年代,愛美被看作不務正業,整形外科在醫院更是邊緣科室。
割雙眼皮的報價是20元,而且只有文藝工作者得到單位批文後才能做。一星期頂多一臺雙眼皮手術,全科室的人都圍著看,新鮮得很。
大部分時間,整形外科接待的是前來修復燒傷疤痕和意外創傷的患者。沒有手術的日子裡,郭樹忠在解剖室的屍體上練習取皮、植皮,打下了紮實的基本功。
2006年,他接到一位來自雲南山區的患者,患者被野熊咬掉了半張臉,整個鼻子沒了——最好的治療方案是換臉。但這個手術需要將供體的整張臉移到患者臉上,由於面部血管精細,神經複雜,是歐美日各國整形外科都在攻克的難題。那之前,只有法國有過一次成功先例。
當郭樹忠把供體的血管和患者血管縫合好,臉皮突然出現多處噴血,病人血壓驟降,隨時有失血過多死亡的危險。郭樹忠一邊吩咐大劑量輸血,一邊爭分奪秒找位置凝血,最終有驚無險。
這臺中國首例、世界第二例換臉手術前後持續了17個小時。那是唯一一次,郭樹忠從手術臺下來後發現自己的手在抖,喝咖啡時不小心把自己燙出了水泡。
從那以後,郭樹忠和他所在的整形外科聲名大噪,原本低調的中國整形外科在世界上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當年那個失落的醫學生,憑著自己實力成為業內響噹噹的人物。美國、日本、法國的醫療團隊做換臉手術之前,都會請他過去講課。
相比郭樹忠柳暗花明的醫學事業,因為愛美而轉行的蔣亞楠順利很多。回憶起從公立醫院出來創業的經歷,她一臉淡定,「我沒有一天為生計發愁過」。那是行業最熱的時候,資本和人才都湧進來,整形外科從邊緣科室成了熱餑餑,大量頜面外科、耳鼻喉科醫生轉入了整形行業。
蔣亞楠在公立醫院積累了的忠實客戶,在她創業後也追隨著過來。她開通了新氧APP上的視頻面診,在手機端就能即時給出針對性意見,為遠距離患者節省了溝通成本。截至目前,蔣亞楠診所今年在新氧上的成交額已超過百萬。根據《新氧2019醫美行業白皮書》, 2019年新氧上成交額過百萬的醫生數量達423人,平均每人創收203萬元。
除了春節,她全年無休,節假日來的客人尤其多。但面對絡繹不絕的求美者,大多時候她扮演的反而是勸退的角色。「好多患者不切實際地誇大了醫美的效果,遇到沒必要做整形的姑娘,我都會直說。」
曾經有個很漂亮的女孩,三番五次要找她做鼻子,「我說你這個鼻子還需要做?你需要做的話誰都需要做。」蔣亞楠「攆」了幾次,姑娘半年沒來,後來輾轉聽說她在別處做壞了,前後修復了好幾次。每當說到這種例子,蔣亞楠無奈又惋惜。
2015年起,隨著手機直播和網紅經濟的風靡,醫美的風越刮越大,也出現了不少為了美過度整容的女孩,她們整容上癮,在不規範醫美機構中做壞了,會找到蔣亞楠幫忙補救。看著滿臉人工痕跡的女孩,蔣亞楠有時忍不住直言,「你沒做之前更漂亮」。
都說站對了風口,豬都能飛起來。可蔣亞楠只想腳踏實地地掙錢,在她看來醫美行業應該以醫字為先,回歸醫療本質。
求美者的變化
在這個看臉的時代,求美者群體越來越不受年齡所限。大量年輕父母帶著孩子來割雙線皮,其中最小的孩子只有12歲,因為他們「不想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醫生只好一個個勸回去。也有七十多歲的奶奶來割眼袋、拉皮,高高興興地做完,再領著老伴過來。
對於一般求美者而言,醫美和買件衣服一樣能帶來發自內心的愉悅。而對於另一些求美者,整形背後真正的需求顯得有些心酸、甚至荒誕。有婚姻破裂的中年婦女要求填充太陽穴,她們迷信面相學,認為是凹陷的太陽穴導致了夫妻感情的流逝。
「人對容貌的判斷與感情是相關的,如果遇到了愛情的挫折或者原生家庭的傷害,可能會造成一部分人自我評價過低,並將挫折簡單歸因到自己的長相。」郭樹忠下意識瞄了眼辦公桌旁陶瓷製的大衛雕像,「這種情況下,我們整形醫生往往要承擔一部分心理疏導的工作。」
曾經一位女孩做整形的原因是媽媽老說她醜,於是她不停地尋求醫美,希望這樣能從媽媽那裡得到愛。郭樹忠和她聊了很久,才知道她媽媽是意外懷孕生下了她,親爹從來不在身邊,媽媽把對那個男人的恨轉移到了孩子身上。更令人揪心的是,這位母親早已失明,其實看不見女孩長得挺美的。郭醫生建議女孩為媽媽找一位家庭心理醫生,而不是在臉上繼續動刀。
整形項目需求的變化,也反映了人們觀念的變遷。郭樹忠回憶,十幾年前處女膜修復手術是整形外科中的常規項目,每個禮拜都有不少年輕女孩上門做手術。如今,好幾年才有一兩例這樣的手術。
網紅臉霸屏的時候,不少患者就喜歡歐式雙眼皮,「要別人一眼看出我這鼻子多少錢,這眼睛多少錢」。現在,大家對整形普遍覺得越自然越好,不僅要別人看不出來,甚至不要讓別人摸出來——從前用肋軟骨做假體的鼻子是硬的,一碰就露餡了。現在更多女孩選擇採用耳軟骨隆鼻,不管外觀還是手感都可以以假亂真。
「我希望我做出來的鼻子,人家是說你這個鼻子長的真好看,而不是做的好。」整形醫生朱鴷說,無招勝有招是如今醫美行業追求的最高境界。
從事醫美行業十幾年,朱鴷看到大部分求美者也在進步。
隨著獲取信息的渠道增多,出現了很多求美「學霸」。以前國內醫美技術是粗放型的,求美者沒有太多要求,割雙眼皮只要看到褶子了就很高興。現在,他們像搞科研一樣研究醫生的手法,張口都是專有名詞,儼然半個行家。同時,求美者也更充分地理解了手術對於不同人存在不確定性,能夠換位思考醫生的處境,「有時術後會出現一些併發症,我們醫生看著很揪心,但有的求美者會反過來安慰我。」
朱鴷剛入行那幾年,曝出了「超女」王貝整容致死等一系列醫療事故,醫美行業一度是醫患矛盾重災區。近十年過去,醫生與求美者之間的溝通體系愈發健康和透明,這其中有市場規範後的自我淨化,也有頭部醫美平臺和良醫前輩的引導。
2019年12月,第五屆新氧亞太醫美行業頒獎盛典在北京舉行,盛典上中國醫美飛翔獎年度公益貢獻獎由朱鴷的老師江華團隊獲得。
2016年,張小榮在拒絕前夫的復婚要求後,被其咬掉鼻子,造成面部嚴重畸形。家境貧寒的張小榮無力承擔二十多萬的鼻再造手術費用,心理狀態近乎崩潰。在「中國整形美容協會醫療救助與修復基金」牽頭下,江華醫生團隊對她進行了心理疏導和多次手術,用半年時間將她的鼻子修復,也修復了她內心的創傷,讓她重新融入社會。在那次手術後,江華有感鼻缺損對患者生活和心理層面的影響,發起「失鼻互助金計劃」,已經免費救助了近10例因為意外傷害導致鼻缺失的患者。
新氧董事長兼CEO金星表示:「醫療的本質跟餐飲出行O2O不一樣,不是做流量就行,不是用巨額的補貼就能把它快速催生起來。只能跟隨醫療人才的質量去相應地成長。所以不能急功近利,而是陪伴和引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