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的繁盛和孤獨都是鏡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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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南是我的家鄉,也是中國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地區。
記得小時候,見過老一輩人手裡傳下來的刺繡,上面的鶴是紅脖子。當時我很費解,因為在電視上看見的鶴沒有一個是紅脖子的,是不是老人家們畫錯了?
到了高中,看《雲南鳥類志》,才知道原來滇南地區曾分布有大量赤頸鶴。據說 19世紀末,西方探險者在大盈江畔看見了一群赤頸鶴,就足足有600多隻。但80年代以後,就幾乎見不到了。
中國最後的赤頸鶴的記錄,是在紅河的一條支流——藤條江的河谷裡。90年代,鳥類學家楊老師去找赤頸鶴,在一個農場裡見到一堆毛,是赤頸鶴的。一問,說是下午有八隻落到水稻田裡,打死了一隻,剩下的往越南方向飛去了。
原本雲南、寮國、緬甸、越南的赤頸鶴都同屬一個群體,現在可能只剩不到一千隻。也許一百多年西方探險家家前在雲南看到的那群赤頸鶴,數量就遠超目前東南亞北部所有赤頸鶴的數量,而現在大家對此的了解幾乎為零。
中國有9種鶴,黑頸鶴數量第二多。在雲南,它們是數量最多的鶴。
在全世界有15種鶴,黑頸鶴曾被認為是數量最少的。西方學術界認為,黑頸鶴主要分布在越南紅河三角洲地區,越戰結束後,這裡種群嚴重下降。但後來,先後在貴州和雲南發現了幾千隻規模的黑頸鶴種群,後來在西藏還找到了更多。因為幾乎所有的黑頸鶴都在中國,而從1949年直到80年代初,外國人很難進入中國,尤其是西部省份,所以做了誤判。
雲南最大的黑頸鶴群在昭通,它們來往於貴州和雲南,越冬種群大概有三千多隻。其次在滇西北,迪慶和麗江加起來大概將近一千隻。
灰鶴是全世界分布最廣的鶴,在整個歐亞大陸和北非都有分布。它的英文名就叫Common crane(普通鶴)。以前,雲南的灰鶴數量比黑頸鶴多,在50年前乃至40年前,只要有湖泊有水稻田的地方,幾乎都有灰鶴和黑頸鶴。而現在,都退到了滇西北和滇東北。
現在雲南的灰鶴比黑頸鶴少,有兩個原因。
一是雲南的大城市多會臨近大湖或沼澤。隨著城鎮發展,溼地環境被破壞了,鶴群就消失了。
二是氣候變暖,現在滇南冬天的溫度比過去提升了兩到三度,怕熱的黑頸鶴待不住,就縮到了東北和西北的廣闊區域。灰鶴的棲息地被擠壓,也只能退縮,但在更冷的地方,灰鶴競爭不過黑頸鶴,數量就隨之下降。
在20年到30年前,在上圖紅線以西,只要是海拔低於2000米的河谷都有綠孔雀。當時有一個說法,野外只要有雞就有孔雀。孔雀的食性和家雞的祖先——紅原雞幾乎沒有區別,只要是紅原雞能夠生活的地方孔雀就能生活。僅僅10年時間,綠孔雀減少了90%以上。
上圖下邊的紅點,是彌勒縣——現在是雲南比較富裕的一個縣,有兩條高鐵從那個地方經過。80年代,這裡還有綠孔雀,就在南盤江河谷。
上邊的紅點是維西,位於金沙江河谷,海拔只有一千五六百米。90年代,獵人曾打死一隻成年的雄性綠孔雀——那可能是長江流域最後一隻綠孔雀。
目前,雲南就只有紅河、瀾滄江、怒江流域還有綠孔雀。紅河上遊有上百隻,而且還在繁殖。但怒江和瀾滄江的孔雀都是零星分布,且很長時間都沒有繁殖跡象,可能近三五年就會絕跡。據國際鳥類學家評估,全世界綠孔雀大概只有不到一百個群體,多數群體都在50隻以下。紅河的綠孔雀群體規模排在世界前列,對於綠孔雀的保護來說,這一地區是底線。
在綠孔雀的三個亞種中,雲南亞種是最大和最漂亮的,如果滅絕,將是無法挽回的損失。很多自然保護項目,比如阿拉善西南項目中心,都在推進綠孔雀保護,很多公眾也參與了進來。特別希望,今年能成為中國綠孔雀保護的一個拐點,能夠讓它止跌回升。
打獵、農藥、公路建設、水電站等,對綠孔雀來說都是致命打擊。2006年1月,在巍山的保護區裡還能聽見孔雀叫。恰好那一年,瀾滄江鳳慶段的一個水電站回水,淹沒了孔雀棲息的河谷,從此那裡就再也沒有孔雀了。
實際上綠孔雀在雲南原來是生活在低海拔,就是長著很多草,樹比較稀疏的那種低地森林裡。這種低地森林也是最早被開墾的,就變成了種水稻的田。在過去的可能一兩千年裡頭,孔雀和人的關係是比較平衡的,它每年有一段時間,就是旱季食物最少的時候,或者是秋天育肥的時候它要進農田去吃米。當地由於一些佛教信仰什麼的,他對孔雀和大象又比較容忍。
紅河那個地方,原來種糧食的地方大量變成一個什麼東西?很出名的一個水果,褚橙,冰糖橙。現在我們要做綠孔雀保護的地方是褚時健老先生的老家。他歸隱以後把冰糖橙的產業做了起來,帶動了一大幫人種橙子,很多原來種糧食的田都改種橙子了。現在我們就要回去給綠孔雀要重新弄糧食了,就是跟大家在一塊商量,他這個橙子地裡頭能不能不灑除草劑,就是說咱們套種一些豆類或者雜糧,這樣孔雀還能再回來。
現在水電站之所以成為了綠孔雀的致命問題,是因為孔雀在半山區沒有覓食的場所——原來它要在旱季覓食的那些農田全部變成了果園。所以它就會壓縮到河邊,這種情況下水電站再一淹就完蛋了。但是如果能夠在原來它活動的那些地方恢復它的棲息條件,它就能迅速恢復過來。因為孔雀畢竟是雉類,它跟雞說實話對生境的要求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實際上,綠孔雀的保護項目可能會是中國瀕危物種裡頭,見效最快的一個項目。過去的幾十年,孔雀一直是從紅河下遊往上遊退,幾乎退到了它生存的最北限,再往北它就活不了了。每年我們都知道在那個地方有人上山去掏孔雀窩,然後今年這個新聞出來了以後沒有人敢上山了,就這一個季節,僅僅做到了不打獵,還沒給它種糧食,孔雀的分布區就往南擴了四五十公裡。所以其實,我們真的只要做一點好事,它立馬就能回來。
一直以來有一個段子:別人問,雲南是不是到處都是孔雀和大象?雲南人就回答,我們都是殺孔雀騎大象出門。這個段子是說以前雲南孔雀很多,大象也很多。但現在大象與孔雀一樣,處境危險。整個雲南僅僅剩下150到250頭大象。
在歷史上,大象分布在德宏、臨滄、西雙版納、普洱還有紅河州等邊境地區。早在五六十年代,隨著農墾和國有農場的建設,大象數量迅速減少。到了70年代,大象就幾乎看不到了。
但奇怪的是,自80年代起,大象往北推進了,現在還在持續。數量沒有增加,活動範圍擴大了,這是為什麼?最直接的一個原因就是可供覓食的地方不多,而且每個覓食點相距很遠,再加上現在氣候變暖,所以它只能往北擴大活動範圍。
在雲南,任何有大象的地方,人獸衝突都很嚴重。大象原來覓食的那些天然環境沒有了,只能到農田裡吃東西,就引發了衝突。
現在在雲南只有海拔比較高的地方還有長臂猿。曾生活在低地的白掌長臂猿、白頰長臂猿基本絕跡。
五十年代,虛線的西南還都是長臂猿的分布區域,現在只在實線區域內零星分布了。
雲南現在的兩種長臂猿,分別是天行者長臂猿和西黑冠長臂猿,種群狀況都不容不樂觀。
全世界最大的淡水龜鱉目物種,最大甚至超過兩米,它叫斑鱉。
在雲南,斑鱉又叫「水貓」,斑鱉頭上有很多斑點,如看起來像豹子的斑,在水裡露出頭,看起來就像一個貓在水裡。
斑鱉生活在雲南海拔最低最富饒的一條河——紅河裡。紅河的斑鱉是洄遊的,從下遊到中遊的乾熱河谷,那裡有大量的沙灘可以集中產卵。
五十年代,紅河的斑鱉經歷了一次浩劫。很多城鎮組織了捕鱉,當時在很小的一塊範圍內幾片沙灘上,就有上千頭斑鱉被抓了,最大的有200多公斤。在幾片產卵的沙灘上,人們把整個紅河洄遊的繁殖群體的90%都搞沒了——而當時,「斑鱉」這個名字還不為學術界所知。
到90年代,雖然數量很少但是還有,直到2007年——當年修建的6個水電站幾乎佔據了斑鱉洄遊的河段。2016年,新聞報導稱其中一個水電站還有最後一隻。但是今年沒有再觀察到,這個物種可能已經滅絕。
農田從種糧食轉成種經濟作物,農業生產方式的改變,對雲南生物多樣性造成了很大影響。過去50年間,尤其是最近30年,雲南大量耕地都改種經濟作物,比如蔬菜、花卉、橡膠以及水果。雲南原來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變成了國際貿易的一部分。原始森林越來越少,大象、鶴、孔雀90%以上的棲息地都消失了,尤其是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低海拔森林。此外,基礎設施城鎮化建設,大量改變了河流和湖泊,極大地影響了水生的大型物種。
斑鱉代表了在大江大河裡洄遊物種的命運。雲南曾是中華鱘產卵的地方,四川和雲南交界的江段是白鱘產卵地。葛洲壩修建以後,鱘魚到不了雲南;因為紅河的水電站,斑鱉無法洄遊;瀾滄江最大的淡水魚,叫湄公巨鯰,能長到五六百公斤,過去會洄遊到西雙版納,現在也看不到了。
還是有好的方面。雲南在中國的各省裡面,率先公示了生態紅線。大體上比較科學地把現存的原始林、保護區,還有一些生態脆弱的部分,比如河谷都包括進去了。
但是,這對於保護雲南的生物多樣性來說還不夠。下圖中,藍色的部分是我們做的中國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前5%的地方,可以看到它還沒有被放到紅線裡,尤其是在雲南的西南部和南部,現在大多已經變成了香蕉林。
大家可能不知道,滇東北地區森林裡是有大熊貓的。就在2015年,這個地方打死過一隻大熊貓。因為跟四川隔著金沙江,所以它應該是原生物。類似這樣的地方,建議也能被納進生態紅線範圍。
在過去的50年裡,雲南一直在建保護區,滇西北是中國環保的一面旗幟。但在很長時間裡,滇南低海拔地區的物種生物多樣性受到了非常嚴重的破壞。如果不抓住接下來的5年10年,可能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僅剩下來的這些生物資源不僅是雲南,也是中國乃至世界最後的一點孑遺。
聞丞,來自雲南,北京大學信息科學技術博士。在北京大學山水自然保護中心任職期間,聞丞帶領團隊用信息科學的技術積累,建立生物多樣性資料庫,開展區域保護規劃調研,以自然保護為志。
責任編輯:楊文博